沈希坐在铜镜前,一身正红色的嫁衣,凤冠霞帔,唇色更是红得艳丽。
她生得清美,但浓淡相宜,无论怎么打扮都是一样的夺目亮眼。
繁复的妆容极好地遮住了她脸上的疲态。
沈希执起团扇,轻轻地站起身。
侍女小心地牵过她的手,扶着她走下台阶。
迎亲的流程极为顺利,听到外间的乐声和笑声,沈希也忍不住莞尔。
尤其是在听到萧言隐约的声音后,难以言说的安心感倏然生了出来。
上天总会眷顾她这么一次的。沈希充满希冀地想到。
弟弟沈宣俯下身,他笑着打断了她的思绪:“快上来,姐姐。”
他是笑着的,可眼睛却有些红,就像是忍不住地哭过一般。
这些年来他们这对姐弟聚少离多,眼下还未相聚多久,就又要迎来分别,以后若不是逢年过节,也难再时时相见了。
更别提是常常一道出游、嬉闹。
不过孪生姐弟,到底是心连心的。
沈希“嗯”了一声,她点点头,环住沈宣的脖颈。
上了轿以后,她的心才渐渐地落下来。
她竟真的要嫁人了。
过往的事像走马灯般在沈希的脑中不断地闪过,然而记忆走到尽头,竟又忍不住地想到了萧渡玄。
这时候他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他会生气吗?还是会心生恻隐,觉得就这样放过她算了?
沈希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人好像在紧张的时候就是会这样,平日里她的性子还算沉稳,但眼到了嫁人的关头,脑海中充斥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紧张情绪一直到进了礼堂才彻底平复。
晨迎昏行。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照彻了整个平王府。
到处都是鲜艳的红色,连汉白玉石柱都被映照成血色,灼眼到近乎刺目。
萧言紧紧地握住沈希的手,两个人十指交缠,她几乎能感知到他脉搏跳动的声音。
他们终于要成亲了。
在历经各种险阻和筹谋过后,她和萧言到底还是要结为夫妻了。
乐声和宾客的呼声在这一刻都静止住了。
沈希的耳边只余下了风声,其他什么声响她都听不见了。
直到礼官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一拜天地。”
他们二人交扣在一处的手缓缓地分开,然后又在起身后,再度无声地缠在一起。
沈希的心房怦怦直跳,即便头顶盖头,她还是觉得眼前在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父亲三娶的风流阴影亦悄然地移开。
她会有很好的婚事,也会有很好的一生。
片刻后,礼官再度高声唤道:“二拜高堂。”
两人又一同拜了下去,沈希的心一点点地往下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满满地袭来。
直到第三声“夫妻对拜”响起的时候,她的唇边都禁不住露出笑容了。
然而沈希的膝最终没能软下去。
弩箭破空的尖锐声响骤然亮了起来。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冷肃的寒风陡地撩起沈希的盖头。
脸上溅起湿润,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那是血。
沈希愣愣地回过身。
苍然的深黑之下,一身玄服的皇帝扯唇低笑,他俯身拭去她脸上的血:“小希,你这桩婚事朕允了吗?”
第二十九章
最后的如血残阳不知何时消逝。
金乌彻底坠落后, 只余下冷酷的苍然黑暗,层叠的重云死死地向下压着,天幕仿佛是被物什笼罩住似的, 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唯有无尽的压抑与晦暗。
乌压压的军队乍然临场, 原本欢闹熙攘的婚宴被重兵包围, 最后的笑声也被尽数抹杀。
但沈希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思绪在这个瞬间仿佛都被剥夺了一样。
连恐惧的念头都化作虚无。
浓郁压抑的檀香比鲜血的铁锈气更快地涌入肺腑, 冷酷地贯穿最柔软的胸腔。
沈希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眸热得近乎滚烫, 喉间亦是有强烈的痛意在灼烧。
她的唇瓣不断地颤抖着,但喉咙像是被人紧紧地扼住一样, 什么声息也发不出来。
萧渡玄扯唇低笑, 神情带着些散漫。
他拭去沈希脸颊上的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说话,小希。”
无法言说的沉重压迫感如有实形,将沈希的脖颈都给压弯了。
四周全都是披坚执锐的军士, 她的耳边阵阵地轰鸣着,连宴席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都听不清晰。
沈希的脸颊被掌住,她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也无法移不开。
目光就只能朝向萧渡玄。
沈希呆愣愣地抬起眼眸,他玄色的眼底一片深黑, 没有任何的光亮, 恍若窥不见底的深渊。
中央洄流, 残酷冰冷。
仅是对上他的视线,强烈的心悸感就霎时涌了上来。
这是梦魇吧?
可既然是梦魇的话, 为什么一直都苏醒不过来呢?
沈希死死地掐着掌心, 血顺着指缝不断地往下流淌,“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痛意既尖锐又麻木, 却无法再唤起她的心绪。
萧渡玄唇边含笑,将指节插到沈希的唇瓣里,带着恶意捣弄着她的口腔:“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啊,她为什么说不出来话?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闪动着,像是冰冷的潮水在不断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才陡地想起来是因为恐惧。
意识到恐惧的那个瞬间,惧怕突然就到了承受的底线,心弦断裂的声音是那般的清脆。
沈希到底是陷入了崩溃。
她的身躯骤然没了气力,眼泪也倏地落了下来。
少女即便是崩溃过去也依然是美丽的。
凤冠霞帔,绛红嫁衣,脸色虽然苍白着,但那唇瓣依然红得滴血,两相映衬,绮媚得几乎惊心动魄。
她方才的笑容是多么甜美。
也是,做了新娘子的人,怎么会笑得不甜美呢?
乐声悠扬,高朋满座。
新娘子矜持端庄,盖头之下是倾城倾国的姿容,新郎官温润疏朗,才干与学识更是譬如芝兰玉树。
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登对。
婚宴依然是盛大华美的,然新娘的纤腰却被别的男人拢在掌心。
新郎倒在地上,胸口被弩箭刺穿,汩汩地往外淌血。
这一幕荒唐至极。
但新娘与那男人却是近乎吊诡的相配,就仿佛是一对真正的璧人。
面白无须的宦官紫袍微动,高声宣道:“平王世子萧言,涉嫌谋逆,即刻捉拿归案!”
平王妃脸色煞白,一声惊叫还未唤出,就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侍女和嬷嬷们满脸惊恐,慌乱地唤着医官。
被禁军所阻隔的宾客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众人仍陷在巨大的惊乱中,此刻更是惶恐得像是无头苍蝇。
沈希的眼神涣散,目光难以聚焦。
即便听到这样的话语,她也没能清醒过来。
沈希只是凭着本能抬起头,她颤抖着手抓住萧渡玄的衣袖,眸光破碎,眼眶通红。
她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但最终沈希什么话语也没有说出来,就彻底地昏死过去。
长睫垂落的一刹那,泪水顺着脸庞滚落,划破了细微的血痕。
萧渡玄将她一把抱起,他神情冰冷地跨越地上萧言的身躯,在无数军士的扈从之下无声地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看见他的面容。
更无人知悉,将那一箭射出的人会是皇帝。
*
昏迷过去以后,强烈的崩溃情绪仍然没有离去。
沈希在黑暗里不断地煎熬着,思绪紊乱,目光所及皆是浓郁的深黑。
她仿佛回到了随着父亲出逃离开上京的那一天,又仿佛回到被齐王追杀拼死逃命的那一夜。
紧张的情绪在不断地攀升,恐惧更是盖住了一切光亮。
沈希惧怕得厉害,哪怕是昏迷着身躯依然在微微地颤抖。
但最终记忆飘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她被人绑架并险些杀死的那个漫长黑夜。
沈希第一次和顾家打交道是在顾长风父亲的葬礼上。
老武宁侯英年早逝,还未到四十就抛下妻子儿女早赴黄泉,但他颇受先帝宠信,权势极高。
萧渡玄的身子不好,二十岁以后才渐渐好转,开始偶尔在人前露面。
为昭示对顾家的荣宠,那一回的葬礼沈希是随着他一起去的。
年少袭爵的顾长风是什么模样,她如今已经记不得了。
沈希只记得在那次的宴席上,顾家有位旁支的叔父一直都待她特别亲近。
嘘寒问暖,关切照顾。
她虽然没什么身份,却到底是跟在太子和乐平公主身边的人,因此常有人想要借着讨好她来谋取权势。
沈希向来都很会处理这些事情。
她疏离又礼貌地回拒了那位叔父。
但他很快就摆明态度,说是并非有所求,他只是觉得她生得很像他不久前病逝的女儿。
那个叔父约莫得有四五十岁了,半白的发丝仔细地冠起,瞧着是位很体面和蔼、平易近人的长辈。
说这话时他的眼眶微红,但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他很快就用帕子拭去了眼泪。
沈庆臣向来风流,对子女也没什么情谊。
所以沈希对温和慈爱的父亲总是有一些向往,她天真地觉得一个真心关爱孩子的父亲,也会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直到她被绑架的那个夜晚,她才知道披着人面的禽兽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沈希拼死地反抗着,但一个男人再老,气力也是远胜于她的。
她的手臂快要被掐断,颈骨亦被狠狠地攥着。
她嗓音嘶哑地唤道:“畜生!”
但那个男人只是癫狂地看向她,眼里尽是垂涎和贪婪。
他轻佻又充斥色/欲地说道:“养在太子身边那么久,还能是雏吗?”
侍从搓着手,笑嘻嘻地说道:“老爷,您忘了吗?”
“咱们这位殿下最是体弱多病,”他边说着,边用令人作呕的目光探向沈希,“别说是御女了,如今连个姬妾都还未曾有过呢。”
“哦,是了,是了!”那男人满脸的褶子都笑得弯曲。
在东宫里什么书册都能看,但萧渡玄绝不应允有人将坊间言说情爱的话本拿给沈希。
以至于她都长到了十三岁,还对这些事极为懵懂。
她只知道这些都是不好听的话。
沈希红着眼,她最不能容忍旁人说萧渡玄的不好,尤其是暗里用这样的腔调嘲讽他的病疾。
他是云端的皎月,怎么能被这些阴沟中的污泥所玷污?
她对萧渡玄的维护近乎是本能的。
沈希陡地将手臂挣出,她狠狠地扇了那男人一巴掌,清脆的声响落下许久,她的掌根都是疼的。
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更为阴恻恻了。
“还是养在可靠人身边的贵女好,这才算是豆蔻华年,连巴掌都是香的,”他挂着黏腻到近乎恶心的笑容,“那些十一二岁就做了流莺的,早早便烂透了。”
沈希还从未被人这样轻慢过,但更令她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对萧渡玄的诋辱。
她身躯颤抖,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当指节弯曲抽出发间的簪子,狠狠地刺入那男人脖颈的时候,沈希的眼睛都烧得发红。
鲜血顺势就泵了出来,将她的脖颈溅得濡湿。
冲动下去后,心底涌起的是强烈的慌张。
沈希长这么大,还没有怎么见过血。
更令她恐惧的是,她的气力太小了,并没能将簪子刺得多深,那个人很快就按住伤处,反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