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疑点真的是太多了。
连日来的温情迅速地如潮水般消退,沈希的牙关都在轻轻地颤着。
她还是太天真了。
宫人很快回来,沈希抿了抿唇,又提起笑容,柔声说道:“父亲,纸鸢要这样放,您看我的。”
下午的天还是很好的,一直到傍晚,也渐渐有了沉云。
送走沈家的众人后,沈希没有回明光殿,她径直就杀去了太后的宫中。
萧渡玄不允陆太后来找她的麻烦,可没有说过她不能去找陆太后。
但对侍女言说的时候,沈希还是柔柔地笑道:“明日就是中秋,我想去看望一下母后。”
萧渡玄控制欲很强,却仍会表留面上的宽容。
于是沈希越发喜欢先斩后奏了。
在她匆匆地往太后宫中赶的时候,萧渡玄也在寻她,他向着内侍问道:“都该用晚膳了,皇后还没回来吗?”
内侍笑着说道:“回禀陛下,娘娘说中秋将至,特地去看望太后了。”
中秋象征家人团聚。
可他们这一家子的关系,怎么都不能轻易和这个节日联系到一起。
回想起上次沈希和陆太后的争执,萧渡玄更是蓦地有些紧张,外间的乌云往下压,黑沉沉的,让他没由来地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他没有犹豫,抬腿就向着殿外走去。
第七十八章
天边高悬的皎月越加圆了。
沈希的容色冷淡, 但更冷的是她的心。
敢跟萧渡玄这样的人弄心机,玩手段,她到底是有多天真?
但此时真相将近大白, 沈希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滞塞痛意。
她突然发现, 她跟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每当沈希以为萧渡玄是在改变的时候, 他都会用事实来告诉她,他从来都是他, 他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高高在上的帝王, 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多次背叛他的女郎低头?
沈希的后颈都泛着冷意。
但她最终还是走进了陆太后的宫室。
陆太后已经听侍从言说沈希要过来。
与当初的冷淡鄙夷和后来的虚伪忌讳不同,这位曾经占尽后宫独宠的娘娘, 如今的笑容过分的和蔼。
“哎呀, 小希,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呢?”陆太后走上前,接住沈希,“都这么晚了, 你托人传一个信就成,母后明白你的心意。”
陆太后是笑着的。
但此刻她的心里也没有那般平静。
当初绑架沈希时陆太后想得太轻松了。
沈希一个寻常贵女,不过是因为幼时养在萧渡玄的身边, 占得天时地利方才得他青眼。
他就是再看重她,也不至于会时时刻刻紧盯着。
可即便如此, 陆太后还是留了个心眼, 在选择带沈希出宫的人时, 选的都是和沈家有关系的。
她甚至还亲自将沈希送出京城。
哪成想萧渡玄是真的铁了心要得到沈希,一个晚上还没有过去, 他便直接杀到将人给强掠了回去。
想到这里, 连陆太后都觉得后怕。
不过幸好当初做过打算,故意制造出了沈希自己出逃的假象。
如果令萧渡玄知道是陆太后绑架的沈希, 恐怕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难逃帝王的怒意。
她的儿子早就被皇权泯灭心魂,成为了一个偏执至极的人。
侵/犯养女,强掠侄媳,还将母家的仇人推到那样高的位置上去,这哪一件是有人性的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尤其是后者,叫陆太后都不知道说什么。
放着自己的外家不管,反将沈庆臣那等叛臣立为宰相。
得亏萧渡玄的政绩出众。
不然若是有人知悉真相,明白这里头的勾勾绕绕,谁不骂他一句昏君?
如今沈希已经立后,沈庆臣也已经拜相。
陆太后只盼着萧渡玄不要丧失理智,反将刀刃对向陆家就是。
再怎么说,陆家也是生他养他的娘家。
陆太后心里思绪万千,但对上沈希的眼眸时,却仍是感到了心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太后总觉得沈希和萧渡玄越来越像了。
虽然沈希本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人。
但如今两人的气度更是如出一辙。
沈希轻声说道:“马上就是中秋,陛下公务繁忙,无法抽身,儿媳自然是要来看看您的。”
她的声音柔柔的,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很蛊惑人心,让人容易放下警惕。
但陆太后前不久才被沈希给用利簪给逼问过一回,她暗暗地觑了殿中的侍女和内宦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和沈希拉开了少许的距离。
从前这姑娘还是个柔弱可欺的。
如今被萧渡玄逼得越来越狠戾,无所顾忌,冷情强势,几乎不像个女郎了。
也就面上依然是旧时的端庄清美。
陆太后干笑了一声,说道:“没事,小希,都说皇家规矩重,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罢了。”
“宫里其实比大家族还要轻松得多,”她蔼声说道,“你不用总想着我们这些老人家。”
沈希是个难应付的主。
陆太后很想赶快将沈希送走,然沈希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客客气气地坐了下来。
她亲手为陆太后沏了壶茶水,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气。
沈希弯起眉眼,轻声说道:“母后,请喝。”
陆太后想起旧事,不由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初萧渡玄跟她说想立一良家子为后的时候,陆太后还幻想过,一个粗俗无礼的良家子到时岂不是任她拿捏。
没成想,这个“良家子”竟是沈希。
若是比拼礼仪,估计全天下也就只有萧渡玄能胜得过她。
陆太后接过那杯盏,勉强地提起笑意,说道:“你有心了,小希。”
“能得你这样的贤后,”她抿了些茶水,“真是皇帝的荣幸。”
沈希轻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眸,说道:“能有您这样的母后,也是沈希的荣幸。”
沈希的话音刚刚落下,那盛满了温热茶水的瓷壶便应声而碎,苦茗将白色的羊毛地毯给濡湿。
但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那尖锐的碎瓷。
宫室内瞬时乱成一锅粥。
可沈希只是平静地将那碎瓷抵在陆太后的喉间。
她轻声问道:“母后,我再问你一遍,是你绑架的我吗?”
宫女和内侍吓得满身冷汗,陆太后的脸色亦是惨白。
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上次逼问未遂还被萧渡玄发觉后,沈希竟然还敢第二次如此行事。
萧渡玄到底是怎么待沈希,才会让她变得这样疯的?
陆太后的额前冷汗直冒,她的年岁已高,经不得这样的惊吓。
苍老的脖颈又被那碎瓷的锋刃贴着,霎时就泛起了血色的划痕。
“不、不是,”陆太后颤声说道,“……不是我绑架的你,小希。”
她身边的护卫是很周全的。
可这是在宫里,来的客人又是皇后娘娘,任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以至于此时众人都无措极了。
沈希的心中却极是冷静,她甚至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
“不是你,那还会是谁?”她轻声说道,“你记恨我抢了陆仙芝的后位,记恨沈家如今的声势盖过陆家,担心自己的权势也会被影响。”
沈希一字一句地说道:“因此才会想到绑架我,不是吗?”
陆太后当初训斥萧渡玄时,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罔顾人伦。
但在她的心底,到底有几分是为了道德,有几分是为了萧渡玄,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就只有陆太后本人知道了。
此刻听到沈希如此尖锐地指出真相,陆太后心底都有些生惧。
“不是的,小希!”她颤声说道,“母后……母后也是被迫的。”
如此危及性命的时候,陆太后本能地就开始推卸责任。
如果令沈希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为了私欲做出来的恶行,沈希说不定真的会将她给抹了脖子。
这一切真的是太可怕了。
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宠后,将沈希当作玩意儿送到太子身边。
如今沈希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反倒是她,苦苦挣扎半生,历尽无数艰辛,好不容易爬至高位,却又沦落了回来。
但陆太后这会儿连尊卑也不顾了。
她的膝打着寒颤,头也深深地低了下来。
“母后不是有意要绑架你的,小希……”陆太后含着泪说道,“母后是被迫的呀!皇帝他一意想要掠你,方才令我如此行事的……”
她很精心地保养,可到底还是上了年纪。
老泪纵横,涕泗交下。
再无平时的倨傲和端庄,颇有几分凄苦的意味。
终于得到想要的话语了,沈希的掌心却不住地颤着,这个真相对她来说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她已经被萧渡玄给掠进宫里了,再怎样挣扎也是无意义的。
可那个夜晚被他逼问强迫的记忆,还是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未曾消弭。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坏呢?
既要占据她的身,还要用百般手段摧毁她的心。
沈希的手臂仍然架在陆太后的脖颈间,可是她的心突然变得好累好累。
视线有些模糊,片刻后她才发觉是她哭了。
但陆太后依然在拼命地言说着:“母后帮你去跟皇帝说行不行?我让他放你回家,小希,你别怕,这一回母后一定为你撑腰。”
沈希已经快要听不进去她的话语。
再度抬起眼眸时,她和站在殿门旁的萧渡玄对上了视线。
夜色黑魆魆的,他长身玉立,薄唇轻动,似乎是想跟她说些什么。
但沈希没有看向萧渡玄,她只看向了他身侧的那些弓箭手,无数的弩/箭银光闪动,直直地对准了她。
立后大典时的事再度涌到了脑海里。
她和萧渡玄之间,其实从来都没有过信任的。
萧渡玄拿她最在乎的家人们来威胁她的时候,平静得不像样子,就仿佛是抬手就能将他们给杀掉一样。
思绪再回到那个被绑在榻上受孕,并落得凄惨下场的梦魇,沈希更是打心底感到无望。
与其再在这深宫里苦熬多年,还不如就这样算了。
过去的许多次,沈希想到自毁时,总是带着不甘,怀着些唤起萧渡玄良知的念头。
然而在这个银蟾光满的夜晚。
沈希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想到生死。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活着?
沈希这一生看起来光鲜亮丽至极。
出身尊贵,七岁入宫,如今更是成为了荣宠无双的皇后。
可只有沈希自己知道,这些光鲜亮丽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的痛苦和绝望。
她一生的幸福,从母亲贺氏离开后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都是因为贪恋人世的荣华,方才一直这样苟活着,其实沈希早就该离开了的。
她低下眸子,到底是松开了手。
陆太后声音嘶哑,脖颈间汩汩地淌着血,她觉得自己快要断气,此刻沈希乍然松手,她的眼底霎时又涌起了深恨。
当初可是她将沈希送到萧渡玄身边的。
如果没有她,沈希怎么可能会有今日?
然而沈希不仅不感恩她,还仗着萧渡玄的宠爱如此恩将仇报。
陆太后心底尽是浓烈的恨意,这一次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沈希不是不想做皇后吗?那就让萧渡玄废了她好了。
沈希连太后都敢胁迫,只怕明日就敢胁迫皇帝了。
她就不信,萧渡玄这次还会纵容沈希。
或者更简单一些……
恶意化作本能,支配着陆太后的动作,她眼疾手快地将沈希手中的碎瓷夺了过来,然后朝着沈希的喉间刺去。
沈希到底年轻,如果她想的话,挣扎出来时很简单的事。
但她一动也没有动。
当血溅到面孔上时,陆太后满心都是快意。
她当初那么好心做什么?还将沈希送到江左,她就应该直接把沈希在暗处杀了的。
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灼地燃烧。
但当胸腔里传来尖锐的刺痛时,陆太后才发觉是因为有一根弩/箭刺穿了她的心口。
她的目光涣散,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更令陆太后感到恐惧的是,萧渡玄仿佛是没有看见她的,他颤抖地将沈希给抱了起来,哑声唤道:“小希!”
皇帝眼底的情绪太复杂了。
有浓重的悔恨,有深切的歉意,还有无法遮掩的恐惧和后怕。
但沈希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身躯在疯狂地向下坠落,求生的意志是那样的弱。
生命的烛火在夜风中飘摇,即便被人强行护佑着,也依然是岌岌可危的。
好想娘亲。好想好想。
*
越国公府。
夜空黑暗,冷风怒号着拂过窗棂。
沈庆臣站在窗前,凝视着被黑暗笼罩的朦胧月色,心里想着的却是白日里沈希无措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