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诶,我听说他是瘸子来着。”
“又矮、又高的……瘸子?”娄简问。
“其实我们都没见过六麻子,都是道听途说来着。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几人正说着,耳边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两个武夫模样的人手提唐刀,踏入牢房。
“小子,六爷要见你。”
娄简被人蒙着眼睛,推搡着进了一处别院。四下静悄悄的,依稀能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扑通”一声,娄简被人踹倒在地。
浑身上下的骨头震颤了几下,疼得娄简连喘气都费力。屋内光线昏暗,只凭着晃动的烛火将一个巨大的人影投在帘缦上。
娄简扯下黑布,扶着臂膀瘫坐在地。
“你就是那个出老千的小子?”帘缦后的人问。
“出老千的,是贵赌坊的博头,与我有什么关系?”娄简艰难起身,“输不起开什么赌坊啊。”此人的声音极为熟悉,娄简好像在哪里听过。
瞧帘缦上的人影,娄简确定,此人的确身材高大。
“想必你在岑州也听过我的名号。”
“六爷名声赫赫,自然是如雷贯耳。”
“小子,你不该来这儿的。”
娄简抬起眉眼:“听六爷这话的意思,您好像知道我要来您的地界,而且知道我为什么来?”
“来这儿除了赌钱还能干什么?”六麻子踱了几步,“难不成是来上香的?”
“六爷真是说笑了。”娄简站直了身子,“死前,能问六爷一个问题吗?”
“问。”
“六爷可认识梁小小这个人?”
六麻子想都没想,回道:“听都没听过。”他拍了拍手,屋外闯进两个武夫,“扔河里喂鱼吧。”
“诺。”二人领命,拽起了娄简的臂膀便往屋外拖去。还未走几步,夜色里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声。
暗处,二五猛地扑来留下一道残影,它撕咬住一名武夫的耳朵,生生拽下半截肉来,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惨叫声回荡在院中,另一人见状,抽刀架在娄简脖tຊ颈上,踉跄后退几步,大声质问:“谁?”
同一个角度,飞出三枚磁石,分别落在武夫眼中、手腕、膝盖上。
夏惊秋与许一旬二人,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娄简指着身后的屋子道:“抓住六麻子。”
娄简摔倒在地,二五上前,围着娄简不停地转悠。须臾,二人无获而返。许一旬攥着拳头道:“被那混蛋跑了。”
“算了,此人作恶多端,总有下次的。”夏惊秋安慰着许一旬。二五飞奔而来,顺着夏惊秋的衣裳爬了上来。
顺着来处看去,娄简半爬在动弹不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娄简!”二人上前,娄简额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唇色发白。二五在一旁急得直叫唤。
“阿简,我背你去找大夫。”
“不用,旧疾罢了,一会儿便好。”
“府衙近,去我那儿。”夏惊秋把人扶上背,匆匆送往府衙。
也不知过了多久,娄简四肢上生出的痛感渐渐散去。她揉着臂膀与膝盖,苦笑了一声。
“我让后厨给你做了点甜汤,你吃了好暖和些。”夏惊秋将甜汤放在娄简面前,他寻了一处坐下,“你这是什么毛病?遇凉四肢生僵,受了外力便疼得站不起来。”
“都说了,是旧疾。”娄简调笑:“你何时这般关心我了。”
夏惊秋红了脸:“好友之间互相关心不是常事吗?”他顿了顿,“你下次办事能不能知会我一声,今日要不是二五,我怕是都找不到你。”他责怪道,“许一旬这小子能帮你什么?”
“诶诶诶,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许一旬坐在案几旁,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夏惊秋,“阿简让小爷我给你找来的。”
“什么东西?”夏惊秋凭着烛火查看,“账簿?”他粗翻了几页,在账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仇海?他借京债!”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赌坊刚被查处便能开张嘛?我想答案就在这儿了。”娄简将甜汤递给许一旬,“辛苦了。”
“所以,你出千是为了调虎离山,引六麻子出来,好让许一旬去偷账簿?”
娄简点了点头:“这是其一,若不是官府中有人庇护,六麻子怎会这么猖狂。其二嘛……我是去打听打听薛毅的事。”她托腮打趣,“只可惜还是让那六麻子跑了,听说六麻子是个瘸子,你们俩怎么两个瘸子都追不上……”
“你疯了吗!”夏惊秋赤红着双眼,怒斥着打断了娄简的絮叨,“拿你自己的性命去赌!”他指着屋外,“若是今日我们二人寻不到你,你就没命了,你在哪条河里喂鱼都不知道。”
“这不是有二五在。”娄简抱起躺在脚边的二五,“它能顺着我的味找来。”
“为了那一百两银子,你连命都不要了。钱就这般重要?”夏惊秋不依不饶,指向许一旬,“还有你,你也由着她胡闹!”
“阿简说行,一定就行。你发那么大的火作甚?”
夏惊秋气得脑袋发涨,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发那么大的火:“一个两个,都疯了。”
“至少,不是一无所获。”娄简靠在凭几上,“我原先以为,薛毅的死和六麻子也有关系,但眼下来看,我有了新的想法?”
夏惊秋蹙眉凝视。
“或许,我们漏了一个人,薛毅的第一任妻子,梁小小。薛毅案的卷宗在那儿?”
夏惊秋指着一旁的书架,娄简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架。
“薛毅案的卷宗有什么好看的,夏惊秋不是已然查清死因了吗?”许一旬问。
案几上烛火跳动,明灭不清。娄简拿来剪子,挑起卷曲焦黄的灯芯,屋内瞬间亮堂了不少。
“你别乱动,那是我刚整理好的历年卷宗。”夏惊秋道。
娄简嘲笑道:“整理这些东西,花了小郎君好大的功夫了吧。”她调侃,“夏小郎君该不会是被人穿了小鞋了吧?”
夏惊秋居高临下地瞥了娄简一眼,虽未言,已明了。
“往年卷宗里,你可有瞧出什么名堂?”
“大多是偷盗、斗殴吵架伤人之类的小事,凶案也有,但不多。”夏惊秋双手抱胸,“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知死者是何人的悬案可有?”
“这般说起来……”夏惊秋拿来梯子向上爬了几节,拿来卷宗递给娄简,“大概七八年前的确有一起悬案,死者是一名女子。被人发现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那儿人烟稀少,找到的时候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娄简大致阅完了卷宗,她回忆着暗牢里那些人的话:“许一旬差不多同我说了一遍今日你问话的事,我知道你怀疑乔倩杀人。”
“可薛毅死的时候,乔倩在六麻子的宅子里。”
“是,也不是。”
“尽说这些玄乎的话。”夏惊秋不屑道。
“薛毅死的时候,乔倩在六麻子那儿是不假。不过,杀人的事未必和乔倩无关。”
“你是说她雇凶杀人?”夏惊秋摇了摇头,“不对,她哪里来的钱财雇凶?”
“不一定非得是雇凶杀人。”
“你什么意思?”夏惊秋打量着娄简手里的卷宗问。
“不知可否麻烦夏小郎君一件事?”娄简把卷宗塞进夏惊秋手里,“麻烦千目阁的弟兄们去查一查这个梁小小的生平,还有生前都与何人交往过?”
夏惊秋瞪圆了眼睛:“你是说破庙里的女尸,可能是梁小小。”
“对,既然我们在赌坊查不到任何关于薛毅之死的线索,不如换个思路。我怀疑,梁小小不是跟人跑了,而是被薛毅杀了,如果这般推演,那杀害薛毅的人,或许和梁小小有关。”
第二十章 报复
千目阁第二日便传来消息。
梁小小是岑州本地人。十八岁嫁给了薛毅,夫妻二人婚后不到半年,便生出嫌隙。千目阁证实,梁小小年幼时摔断过右腿,那具卷宗上的无名女尸,恰好,也断过腿。
眼下,梁小小的耶娘均已身故,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唯独一人嫌疑最大:梁小小的左撇子闺中密友:徐雯。
此人来头成迷。千目阁的弟兄只知她是十几年前就来了岑州,原先做些荷担走街,卖卖脂粉花饰的小生意,没过多久就嫁人了。婚后无子,但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为人和善也没于人争吵过,更没人见过她使过功夫。可要再仔细查下去,徐雯这人的过去就像一张白纸。
夏惊秋不禁怀疑,怕是连徐雯这个身份都是假的。
“阿简,你确定吗?”许一旬翻看着卷宗问,“薛毅的死和徐雯有关?”
娄简买了两扇排骨,正在院中举着肉刀,瞄准肋骨的间隙,猛地砍下,碎裂的骨肉像干柴迸发出的星火,溅得到处都是,娄简抹去脸上的血迹:“八成是,不过眼下还差点东西没想明白。”
“徐雯半年前也成了寡妇。经查,案发当日,徐雯正在毕节县进货,她夫君金成安与好友方年在家喝酒,因发生龃龉,方年杀害金成安,并分尸……十八块!尸首切口凌乱,至今还有数块尸体骨未曾找到。人证物证俱全,但凶犯方年至今不肯认罪,现关押于州狱死牢,秋后处斩。”说完,许一旬把卷宗顶在了脑袋上。
砧板被敲得发出闷响来,二五上前叼起地上的碎肉就跑,站在角落里用前爪踩着筋膜,撕下一块肉来。
许一旬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摸了摸脖子:“太可怕了。不过这案子判的挺清楚的,我着实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这又与徐雯有什么关系?”
“娄简,你是不是怀疑徐雯杀了薛毅,而乔倩杀了徐雯的夫君?”夏惊秋站在不远处问,“所以乔倩才这般笃定薛毅会死。”
“换着杀啊?”许一旬打了个寒颤,“她们二人有什么联系,为何非得杀了自己的夫君?”
“二人都是寡妇,便是最大的联系。”夏惊秋来回踱步,院子不大,他没走几步便要折返回来。
“可这徐雯住在城北,乔倩住在城南。二人密谋起来也太麻烦了吧。”许一旬顶着卷宗问,“再说了,若是徐雯常去寻乔倩密谋,薛毅怎么会不知?那可是梁小小的好友啊,他们定是见过的。薛毅心里有鬼,难道不会提前提防?”
夏惊秋思索了片刻:“观音庙!”他猛地跑到娄简面前,“乔倩多年未所出,平日里除了干活计、在家照顾夫君与阿吉,必然会去观音庙求子的。我初来岑州,便听人提起过观音庙求子很灵的。”
娄简把肉刀插入砧板,叉着腰喘气道:“还算有长进。”
“不对,不对。乔倩那么瘦弱,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精壮男子,还把人分成了十八块。”许一旬摸着下颚思索。
娄简心中欢喜:“我们阿旬也长进了。”娄简摆了摆手,指着砧板上的排骨问,“我实在没力气,你们两个,谁来帮忙。”
夏惊秋接过肉刀,瞄准排骨间隙剁了下tຊ去,明明是瞧准的,落刀时却偏了不少,他又试了几次,刀刀砍偏,没一会儿,肉刀眼看着卷起了一个豁口。
“真是个不食烟火的小郎君,你瞧你砍得磕磕巴巴的。”许一旬嘲笑。
夏惊秋举起的刀子悬在了半空中:“磕磕巴巴?”
“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扮了个鬼脸。
夏惊秋擦干净双手,快步跑向许一旬。
“你做什么?”许一旬抬手格挡,没成想脑袋上的卷宗突然被人拿走。夏惊秋又魔怔了,他拿着卷宗翻来覆去地看,巴不得要将每个字都嵌入眼睛里。
“切口凌乱不一定是分尸没有经验、耐心或者害怕、时间不够之类的缘由,也有可能是出自两人之手。”夏惊秋拿着卷宗里的验书上前,“你看仵作画的尸块图。下刀的方向左右上下皆有,杀害金成安的凶手还有一个人!”
“我想整件事的大概是这样的。徐雯得知梁小小被薛毅杀害后,一直怀恨,想要伺机报复。于是便勾连了乔倩,交换杀人,正巧乔倩对薛毅的也是有杀心的,二人一拍即合。金成安案事发当日,徐雯提前去了毕节县,乔倩与另一人趁机作案。”娄简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你们仔细想想,梁小小的尸骨被发现时都烂透了,徐雯是怎么确定的?自然是在尸体还能辨认的时候徐雯便知道那是梁小小。那为何徐雯当时不报复,非得在七八年后再动手?”
“有些事越想越气呗。”许一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时候白日里吵架没吵痛快,晚上辗转难眠也是常事。”
“不……徐雯……”夏惊秋思索道,“徐雯应该有什么把柄在金成安手里,让她不得不谋划杀人,梁小小不过一个幌子罢了,诓骗乔倩让乔倩信任她的幌子罢了。”
“司马,司马,夏司马!”三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一名衙役跑得满头是汗,脚边的尘土还没来得及落下,“司马,乔倩来自首了,说是自己杀害了薛毅。”
夏惊秋目光炯炯:“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拿她了。”
娄简拉住了夏惊秋:“等等,乔倩自首的消息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在问清楚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三人兵分两路。娄简与许一旬去探徐雯的底细,夏惊秋则是回府衙审问乔倩。
*
乔父乔母有三子,两女一男。原想着二胎生个儿子便不再生养,没成想老二还是女儿,所以乔倩自打出生起,便是家里多余的那个孩子,还未满月便被送到了外祖家。
春日里随外祖下地耕种,追着蜂蝶跑得满头是汗;夏日在萤火虫堆里横冲直撞,看着乌云如鱼鳞般斑驳,狂风吹着层层草浪;秋日看星,冬日赏雪,田埂里的植物盛了又败,败了又繁荣,一年复一年,日子平淡倒也安逸。对于乔倩来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日子。
十六岁那年,住在州城里的耶娘来了信,这是乔倩第一次接触到别人嘴里的耶娘。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书信,讨教了村里好几个念过书的人,才将信件的内容拼凑起来。
少女的神色从兴奋到怀疑再到失望,最后只能坐在田埂间发呆。
乔家耶娘送来的是一封“卖身契”。他们将乔倩许给了长她十岁的薛毅做填房,换来了十两白银。同样的,乔倩的长姐也被父母卖给了同村乡绅家做小,两个女儿共卖了二十两,家里又贴补一些田地才给弟弟娶了一房媳妇。
乔倩在薛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婚那日,没有操办婚事,没有嫁衣,甚至连一对像样的龙凤蜡烛都没有。乔家耶娘给她准备了几件弟弟衣裳改的衣裙,又往包袱里塞了几口干粮,便算作是嫁妆了。
她见着薛吉的第一眼便有些吃惊。那是冬日,七八岁的孩子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肌肤裸露的地方淤青斑斑。
起先薛吉是不喜欢她的,因为薛毅喝醉酒总是说,家里银子拿去买乔倩了,薛吉穿不好吃不好都是乔倩的错,可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日子久了薛吉倒也愿意与她说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