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吴大宝【完结】
时间:2024-03-22 23:06:37

  “我家郎君姓夏名惊秋。”金宝接话,“是凉州……”
  “是凉州来的儒生。”夏惊秋拱手道,“今日遇上落雨,耽误了脚程。”
  “怪不得瞧你面生。”夏惊秋身旁的老者道。
  “外乡人不要多管闲事,走吧。”老翁挥了挥手。
  “你们打断如何处理这具尸体?不报官?”夏惊秋没有离去的意思。
  老翁缓缓抬起鹰目:“怎么处理是村里的事。后生,这与你无关。”
  “老村正,你好歹也算是一方父母官,这么处置怕是不太妥当吧。”夏惊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指着地上的女尸道,“我瞧你们总念叨着鬼新妇,这鬼新妇还能半夜杀人,白天再来剁脚?”
  “你怎知我是村正?”村正弯着腰问。
  “老村正往那一站,便能瞧出气势来。在场众人,哪位有您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夏惊秋不知何时学会了恭维。
  村正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倒是个懂事的后生。”
  “正巧,晚辈对破案很感兴趣,能否让我瞧瞧?”
  “后生,事关鬼新妇,怕不仅是破案这么简单的。”村正长吁了一口气。
  “死者阿莲,年十八,刘公村人,家住村子东头,我打听得没错吧。”人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众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把红伞下站着两个年轻人。许一旬收起伞来:“这位小娘子,显然就是被人杀害的。”
  夏惊秋瞧见娄简,心里一颤,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右腿,背过转过脸去。
  许一旬挺着胸膛上前:“敢问村正,昨日夜里可有下雨?”
  “的确,从昨日酉时便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今日早上,才消停了一会儿。”
  “那就对了。”许一旬学着娄简,在尸体面前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叨了几句,随后上前查看女尸额头上的伤口,又抬起微微卷曲的右手道,“疑点有一,从尸首的木僵之态。至少是死了四个时辰以上,也就是今早子时许。死者裙摆有泥点,必然是在子时之前来的祠堂,阿莲家在村东头,刘公庙在村西头,她怎会不带伞便出门呢?”他完一通,朝着人群里的娄简挑了挑眉。
  夏惊秋指着四下里,与许一旬一唱一和:“这周围,哪有油纸伞的踪迹?”
  “对啊,伞呢?”人群里有人发问。
  “诸位再看。”许一旬双指合拢指向阿莲的裙摆,“疑点有二,裙摆之上只有泥点,没有血迹,就连地上都这么干净,断足之处皮肉外翻、刀痕混乱。显然,死者是在死后许久才被人砍下双足的,而且凶手分尸的时候十分慌张。”
  “阴曹地府的魂魄来人间一次也不容易,我要是那鬼,为何不一次杀人分尸,还得跑两次?”夏惊秋打趣,“怪麻烦的。”
  村正见二人胸有成竹的模样,斜眼问道:“死因是何?”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撞死的。”许一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向庙中一侧的梁柱。
  那柱子上,挂着一道褐色的血迹。
  “而且……阿莲娘子约莫五尺,柱上血迹在四尺左右的位置。”夏惊秋上前道,“要么是被人推了一下,没站稳,跌撞在了柱子上;要么便是有人按着阿莲的脑袋撞在了梁柱上。”
  庙宇中的痕迹,漏洞百出。
  “可……阿莲的确是快要成婚了。鬼新妇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这么多年以来,她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夏惊秋在心底骂了一句愚昧。
  “别着急,小爷我还没说完呢。”许一旬继续道,“疑点有三,你们再看阿莲的妆容,额头脸颊处都有斑驳的褪脂之痕迹。这是雨水打在脸上之后留下的痕迹。”
  “四下无伞、衣裙染泥、面部褪脂,这说明昨日是有人为阿莲撑伞,一同来了这刘公庙才是。此人,必定比死者身长高上许多,估摸着来看,是男子。”
  “大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一个未出阁的娘子为何会与男子这般亲密,同撑一伞。”许一旬插着腰,大声问道。
  “方才,在下还听见有人说阿莲快成婚了。”娄简走进了人群的视线里,“不知,阿莲的未婚夫婿是谁?”
  “是村正家的长子,沈确。”有人回应。
  “说来,今日早上发现阿莲尸首的也是沈确。”
  “没错,我早起砍柴,正巧遇上了下雨,便来刘公庙里躲雨,看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人群里,一名樵夫打扮的男子思量着道。
  “难不成,杀害阿莲的是沈确?”
  “一派胡言!”村正恨不得,手里的拐杖是把利剑,他指着娄简,气得哆哆嗦嗦,“哪里来的黄毛小子,存心当着刘公大人的面,糟践我儿。”
  “村正这是不打自招啊。”夏惊秋踱步上前,“我们又没说,令郎是凶手啊。”
  “你们!你们!”他颤颤巍巍险些跌倒,几个年轻人上前搀扶,“这三人妖言惑众,惹了刘公大人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来人,把这三人赶出去,赶出村子去!”
  话音刚落,便有人跃跃欲试。
  “谁敢?”夏惊秋见状,索性亮明身份,从腰间取下令牌,“本官凉州长史,夏惊秋。”
  在场众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来两个人,去把沈确带来。”夏惊秋收好令牌,眼神不怒自威。
  一炷香的功夫。沈确被人带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时不时地瞟向村正。
  “长史又如何?”村正站稳了身子,昂首挺胸,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态来,“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定我儿的罪。”
  “是啊,砍下阿莲双足的凶器呢?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沈确杀了人。”村里人开始替沈确说话。
  “别以为你是长史,我们就怕你,你们几个今日要是说不出个鼻子眼睛来,我们刘公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明日我们便去刺史面前告你!”
  众人同仇敌忾,像是将三人视作了豺狼。
  娄简朝着夏惊秋使了眼色,他便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单手撑掌,跨上供台,钻进了神像后头。
  “放肆!怎敢惊扰刘公!”村正指着“杀千刀”的夏惊秋怒斥,“抓住他,抓住他!”
  众人红了眼,卷起袖子便要上前给夏惊秋一点教训。
  许一旬见状,抬起长剑,拦住了捣乱的村民。
  “找到了。”夏惊秋从神像后头取出一个布衣裹着的包裹。里头,正是一对双足和一把卷了刃的菜刀。
  “诸位瞧瞧,这衣裳是谁的?”娄简举起衣裳问道。
  “好像真是沈确的!”有人指着跪在地上的沈确道,“他杀了人,他杀了人!”
  “闭嘴。”村正拄着拐上前辩论,“不过一件寻常布衣罢了,你们凭什么说是沈确的,这种衣物家家都有。”
  “我想,整件事情的始末该是如此。”娄简扔下布衣道,“今早半夜时分,沈确与阿莲在刘公庙里发生了争执,沈确失手杀了阿莲,情急之下匆匆跑回家中将此事告知了村正,于是村正便给沈确想了一个主意,模仿鬼新妇索命,到时候再由村正出面解决,利用村民对鬼新妇传说的忌惮,将这件事遮掩过去。本来的确是一件无从查起的案子,可惜天不遂人愿,沈确分尸之时正巧遇见了前来歇脚的樵夫大哥。情急之下,沈确便脱下了衣物将凶器与残骸放到了刘公塑像之后。”娄简轻笑,“对于你们刘公村的人来说,刘公大人毕竟是保佑一方的土地神,谁敢对其不敬,更是无人敢肆意冒犯。”
  沈确两股战战,一幅亏心的模样,眼看就要招了。村正拦在沈确面前,又狡辩道:“血衣也罢,凶器也罢,都没有写我儿的名字,你们仗势欺人,真当我们刘公村的人是好欺负的吗?”
  娄简摇了摇头,舌头卷曲发出“咯咯”的声音。竹篓里tຊ二五纵身一跃,稳稳落到地上,围着娄简的衣衫蹭了几下。
  娄简取下一截阿莲的乌发,二五上前嗅了几下,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喷嚏。快速跑进人群里,又围着村正闻了几下,用前爪捂住了鼻子。
  没一会儿,它便停在了沈确面前,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沈确的双手不放。露出尖牙,发出渗人的叫声。
  夏惊秋上前握住沈确的手,从他的指甲缝里取出一种油脂质地的东西来,他放在鼻下嗅闻道:“女子用的头油通常会想尽了法子留香,即便是洗涤之后气味也难以除尽。”他扬起一侧嘴角,“这茉莉味的头油,正巧与阿莲头发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我……”沈确双手抖成了筛子。
  “你可别说,你有用头油的习惯。”许一旬笑道。
  沈确双手俯地,连连磕了几个头,夹着哭腔道:“我招,我都招。”
第四十三章 学堂无罗裙,弃塔无男婴
  沈确杀害阿莲的理由,算得上是禽兽不如。
  本来二人打算着来年成婚,可康城县内有一富贵寡妇看上了沈确,愿以千万金求沈确的一颗种子。阿莲不过是个山野丫头,那千万金可是能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沈确思量了几日,便想着与阿莲好好说,待到借种的事办完再成婚。
  据沈确所言,二人在刘公庙里大吵了一架,阿莲刚烈,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与旁人分享夫君。
  那日,他红了眼,满脑子都是阿莲断他财路的想法,气急之下,沈确抓着阿莲的脑袋撞在梁柱上。待到阿莲断了气,沈确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接下来的事,便如同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馄饨铺里,夏惊秋念着千目阁送来的书信道。
  “那寡妇想要生孩子,再嫁不就好了,为何非得借种。”许一旬嚼完最后一口馄饨,举着瓷勺招手道,“店家,再来一碗。”
  “你可别忘了康城鬼新妇的传说,谁敢嫁人?”夏惊秋道,“上次康城县办喜事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们为何来康城,查案吗?”许一旬嘴里鼓鼓囊囊的。
  金宝连连点头:“此事也是前几日哥儿熟悉政务的时候,崔录事提起的。康城县自打十年前出了鬼新妇索命的案子,接连死了六名新妇,不婚不娶的民风日益严重,人心惶惶,自打三年前最后一起命案发生之后,至今都无人再婚娶。此事一直是刺史的心病。秋哥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案子。”金宝说起夏惊秋的事情来,自豪二字写在了脸上,“说来,许郎君是为何来?”
  “我和阿简来寻故人的。”许一旬抹了一把下颚上的汤汁,“阿简的故人。”
  “你在康城县也有故人?是男是女?”夏惊秋打量着娄简,从方才起,她便专心自己碗中的馄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五日之前,娄简收到一封问安信和一块绢帛,署名:东方曼。
  “阿简,东方曼是谁?”许一旬蹲在案几上,拿着书信问。
  “是我师父的……红颜知己。”娄简抽走了许一旬手里的信件。
  “在江河县的时候,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东方前辈并不是江河县人士,她一直住在柳州。师父身故前,隔年端午都会来找师父喝雄黄酒。”
  “二人既然有情,为何不在一处。”许一旬聊起情情爱爱的事情来,格外起劲,“柳州倒是离凉州近一些,每年都去江河县岂不是十分麻烦?”
  “东方前辈呢,是柳州出了名的神医妙手,一生心血都扑在了医道上,终身未嫁。师父懂她也敬她,自然不愿强求前辈。”
  许一旬似懂非懂地点头:“哦,那东方前辈所说的‘故人在康城’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得去一次康城了。”
  娄简吹凉了勺里飘着清油的鲜汤,小葱翻了几个圈,她语调上扬:“夏长史,好大的官威啊。”
  “那个……娄先生,若是秋哥儿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金宝给您赔个不是。”金宝上来打圆场。
  “不必朝她低眉顺眼的。”夏惊秋起身,拽起金宝来,“我们走。”
  待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熙攘的街巷里,娄简才松垮下来。她放下瓷勺,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简你这是怎么了?要是那夏惊秋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许一旬再没心没肺,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来,“还是……你,讨厌他啊。”
  娄简摇了摇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就浅薄,迎来送往是常态,,眼下,只不过是不顺路了。”
  许一旬咽下馄饨,摇了摇头:“听不懂。”
  “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康城县客舍不多。
  几人没过多久又聚到了一处:福安客舍。
  恰巧还是对门。
  两间屋子之间隔着悬空木廊,一楼便是食肆。
  夏惊秋还没消气,一大早便出了门,直接杀到了康城县衙门。他臭着张脸,周围像是凝了一层冰,没人敢靠近。
  康城县县令秦昌是个胆小怕事的主。约莫四十来岁,身量不高,喜欢弓着背,在夏惊秋面前便显得更为瘦小了。
  “长史,康城县的县志都在这儿了。”秦昌抹了把汗,指着案几上的书册道,“长史,下官先告退,您慢慢看。”
  “等等。”夏惊秋翻过一页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我还有事问你。”
  秦昌面容愁出了“苦”字,端坐在夏惊秋面前:“长史请说。”
  “县志中记载,鬼新妇害人的命案最早是十年前从贺员外家开始的,这贺员外是什么人?”
  “是做木材生意的。咱们康城是凉州境内唯一一处连通湖海的县城。南来北往的货物大多靠商船运送。造船需要木材,这一来二去贺员外家的生意便越来越好了。”
  “贺员外家的续弦夫人是如何死的,你与我细细说来。”
  康城县人人都在传,贺穆先克妻,先后克死了两位夫人。原配夫人入门六年短折而死,续弦夫人更是离奇,过门前三日穿着嫁衣死于山野之间。
  仵作查验,是从山坡滚落跌撞而死的,恰巧又碰到了山中猎户捕猎的陷阱,双足自脚踝起被刀锋砍断。尸首被人发现之时,两只脚挂在利刃之上,身子则是扎在荆棘里。
  “贺员外是个厚道人,这位续弦夫人虽然没有过门,但还是让人入了族谱宗庙。”
  “鬼新妇的传闻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起先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该婚的嫁该娶的娶,不过……自打续弦夫人死后,怪事频发。先后又有五位新妇皆在婚前或是成婚当日暴毙,她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嫁衣,还被砍下了双足,尸首悬挂于娘家门前。百姓人人心颤,这几年办喜事的人家几乎都绝迹了。”秦昌叹了口气,“大家都说,是那死去的女娃娃们来报仇了。”
  “女娃娃?”夏惊秋蹙眉问。
  “长史是富贵地方来的,不知咱们小地方溺女成风。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早年间康城还未开挖漕运,别说是员外了,就连做生意的都没几个,平头百姓更是连自己也养不活,若是生了女儿,多半是按在水盆里淹死的,也有嫌麻烦的,直接扔进灶台里。有好心人在县城西边用石子垒了一座石塔,溺死的女婴大多都去了那里,再由人统一收敛烧成灰齑,卖于农户作施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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