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因而得名鹿角湾。
“我们来这做甚?”许一旬摸不着头脑,“你不是说来找头颅嘛。”他四下张望,“这里是下游,也不是发现尸首的地方啊。”
娄简指着不远处:“鹿角湾地势陡悬,所以水流湍急。那不远处便是浅滩。人的头骨很轻,若是被游鱼撕咬而断,必会随着水势而下。大约会卡在碎石颇多的浅滩附近。”
许一旬恍然大悟,右手垂在左手掌心之上:“原来如此!你们这些办案之人的头脑就是好用!”
“黄口小儿都懂的道理……”夏惊秋印堂胀痛,许一旬的蠢笨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切!”许一旬发出气音,不屑眼前这个自大狂。
二人回过神来之时,娄简已经脱了鞋袜,站在了河滩边,正准备下水。
“你做什么?”夏惊秋与许一旬同时把人拽住,像是提着兔崽子般,将娄简拎了回来,夏惊秋道:“夜水寒凉,你这小身板去凑什么热闹,留在此处燃火,等我们回来。”
娄简有些莫名,这人明明是关心,可态度却像是命令。
许一旬也跟着附和:“就是,你这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冬日河水凉得刺骨,夏惊秋被冻得牙关战战,唇色像是偷吃了杨梅后,忘记擦嘴的小童。反观许一旬,掬了一捧河水,猛地打在脸上。
“你小子吃了三味真火不成。”
“哈哈哈!”许一旬嘲笑道,“夏主簿,是你不行吧!我有本家功夫护身,自然是百毒不侵。”
他笑得正欢,脚下忽然踩到了一块圆滑的石头,噗通一声坐在了浅滩上。
许一旬跳了起来,为时已晚,两股水渍浸透了布料。这回轮到夏惊秋放声大笑:“哟,这是……尿裤子了!”
“放屁!小爷我顶风尿十丈!”许一旬从水中捡起那块圆石,欲要扔向夏惊秋。
“你手上是什么?”
夏惊秋目光微颤,盯着许一旬手上的“石头”。
许一旬定睛一看,是人头!黑色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河面之上泛起片片涟漪。
而自己的五指正插在头骨的眼眶之中。
“啊!啊!啊!”许一旬原地起跳三丈高,四肢不听使唤,各顾各的。远看,像是中邪一样乱舞,“妈呀!”
头骨被抛向空中,夏惊秋见状立刻上前接住。一个没站稳,趴在了浅滩上。
“许!一!旬!”
岸上,干柴在火焰中起舞,噼啪作响,夏惊秋的怒吼犹如在耳。
“百无禁忌,有冤必平。”娄简对着头骨双手合十。
这八个字在夏惊秋看来格外讽刺。
“是,是,是她么?”许一旬声音颤抖,抱着长剑,躲在篝火的另一侧问。
“是她。发髻之中还裹着镀金连理枝纹样钗环,也是便宜的物件。”娄简眉头紧锁,“后侧囟门下凹,约三指宽,两寸长。脖颈两侧有指压痕,看五指间宽,应该是男子留下的。”
夏惊秋凑近了些:“都是致命伤?身上无创又无淤痕,说明死者被掐着脖颈时已然没了知觉,难不成是被下了迷药?”他凭着火光打量头骨内侧,“舌骨也不在。”
“许是被礁石与河水冲散了。”
“那,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许一旬问。
“可有法子分辨?”
“不一定。脖颈损毁严重,不好勘验。囟门伤口倒是能查验。不过,得再等等。”娄简看着天边的鱼肚白道。
“等什么?”
“晨光。”
天色刚晓,几人便开始忙碌起来。许一旬与夏惊秋在河畔掘地二尺深穴,用木柴炭火煅烧,直至地面泛红。
除去明火,娄简取来竹篓中的白酒酸醋,趁热泼入深穴,雾气上涌后,再将头骨置于其中。
“这能成吗?”许一旬站在一旁,累得满头大汗。
“待到红日灼目之时,自见分晓。”
大约一个时辰后,雾气散去。娄简撑开红伞罩在头骨上,囟门伤口泛着淡淡血色:“囟门钝伤成骨芒刺状,断损之处有血荫,是生前伤。”
“也就是说,钝伤在前,掐痕在后!”许一旬摸着下颚道,“定是这样的!若她是被掐死的,那囟门上的伤便是死后伤了。”
“如此说来,苦主的死因就在头上。果真是凶杀,瞧这伤口的模样,凶器是棍子一类的东西。”夏惊秋道。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打了一棍不算,还要把人掐成这样!”许一旬掐着脖子自顾自地嘲讽道。
娄简看着头骨出神,像是有别的主意。
“你在想什么?”夏惊秋看着出神的娄简问。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要说奇怪的地方嘛………一个富家小姐,从哪儿结识与他有深仇大恨的男子?”夏惊秋捶着眉心,“不行,既然是凶杀,我得速速呈报县令,让他出面调和,与牛首县共办此案。”
说干就干,他刚起身想走,脚下便传来小狸奴的叫声。
二五在竹篓之中睡了一夜,眼下正是活络的时候。它前肢伸展,顺着夏惊秋的臂膀爬了上去,用粉嫩的小耳蹭着他的脸颊。
许一旬调侃:“奇了怪了,这狸奴竟然会喜欢你。”
夏惊秋也觉得奇怪,狸奴睡醒不寻主人,反倒找起自己来了。
二人盯着二五,全然没有发现,娄简正一脸坏笑地看着夏惊秋。
她数道:“三,二,一。”
夏惊秋应声倒地,全然没了知觉。二五用后脚扬起尘土落在夏惊秋脸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向娄简,围着主人轻唤了两声,像是讨要夸奖的孩子。
许一旬惊讶地合不上嘴:“这这这……你你你……他他他……”许一旬指着地上的人问,“他死了?”
“不过是中了迷药而已。”娄简耸了耸肩。
“他,他,他可是朝廷命官!”
“我知道啊。”娄简满不在乎。
“你怎么敢下药。“
“谁瞧见我下药了?怎么下的?下了什么?”娄简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放心,出了事,我担着,断然不会连累你的。”她笃定道。
许一旬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他什么时候中的招?”他摸了摸自己问。
二五端坐在原地,一脸骄傲。用眼神回答了许一旬的问题。
“方才,二五在他身上时……”
娄简点了点头。
“你,你这……他,我,这……这大冬天的,他会不会冻死?”
“篝火烧得旺,不会有事的。”
“你干嘛非得迷晕他!”
“这小子太麻烦了,陈县令不想插手此事,他却偏偏要管,若是让他前后使唤,我这验书可就送不到县令手里咯,等他一觉睡tຊ醒,尘埃落定。”娄简将大氅盖在夏惊秋身上,背起竹篓道,“后会有期了,夏小郎君。”
屋漏连夜偏逢雨,自打鹿角湾回来之后,夏惊秋便受了风寒,昏昏沉沉烧了两日才醒。
夏惊秋本打算去寻娄简算账,没成想这日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如纸般的屋顶被压塌了,屋中残垣碎瓦落了一地。夏惊秋裹着被子蹲坐在门口,心中郁气难舒。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夏家郎君竟落到这般田地。
想到这,夏惊秋怒火中烧,折了一根枯枝掷向雪地。
“哟,夏主簿您这是……”枯枝旁多了一双脚。
夏惊秋抬头,看见一名留着络腮胡的衙役。他一手捧着棉衣,一手拎着炭火,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刘捕头?”夏惊秋裹好被子站了起来。
刘明身后,金宝屁颠屁颠跟了过来:“秋哥儿,我去问了,咱们这屋子最少也要一个多月才能修好。”金宝怕夏惊秋等急了,一路小跑回来,脸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那我们住哪儿?”
“嗐,我这不是来了吗。”刘明本想进屋放下东西,看着屋里的狼狈模样,又撤回了一条腿,“陈县令又替您寻了一住处,银钱都付过了,您只管去就成。”
说着他将手上的东西交给金宝,示意他先去装车。
见着金宝跑远了,刘明继续说:“只不过……那地方背光,有些……寒意瘆人。”
“再破也是屋子,总比我这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好吧。”
“对对对!”刘明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还好,陈县令交代给自己的事没有办砸。
“夏主簿说的对,总比睡大街来的好。这不,陈县令怕您受凉,差我拿了棉衣炭火来。”
也不知是否天气太凉,夏惊秋心中晃了晃,淌过一丝暖意。
“改日我去陈县令那儿亲自道谢。”
刘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陈县令再三叮嘱让夏主簿好好养病。公事容后再议。”
“这怎么行!无头女尸案还没破呢!”
话音刚落,刘明脸上笑意全无。
第五章 冤家路窄
“哦对了,尸首眼下还在敛房?”夏惊秋拢起被子问。
“在。不过明日便要下葬了。”
“这怎么能成!”夏惊秋掀开被子上前质问,“你们江河县府衙就是这么办事的吗?一桩凶杀案草草了结了?陈县令知道吗?”
“就是陈县令的意思。”
“真是荒唐!苦主的家人都没找到,谁给她敛尸?”夏惊秋气血上涌,忍不住咳了几声。
“是娄先生,他没拿赏银,让我们给这位小娘子置办口好一点的棺材。”刘明满脸写着与我无关。
“娄简?”夏惊秋眉毛微彼,此人说来也是奇怪,一猫一人骨瘦嶙峋,看上去就活不长的样子,可她眼中却没有苟延残喘的模样。
说她凉薄,又爱管闲事;说她古道热肠,啊呸!谁家好人把人迷晕扔在雪地里啊!
夏惊秋总觉得此人神神秘秘,不对,是鬼鬼祟祟。
“阿嚏!”夏惊秋揉了揉鼻子,“罢了罢了,先去住处吧。”他拾起被子披在身上,朝着院外走去。
被褥、衣裳、摆件诸如此类的东西将小小的木板车垒成了个小山丘。夏惊秋裹着被子坐在板车上,金宝则是趴在“小山丘”上,四脚并用扒着车上的物件。
一路上,刘明提心吊胆。生怕这小祖宗看出猫腻来。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停在了三月义庄门前。扑鼻而来的霉和臭味呛得人喘不上起来。
“义庄!刘捕头,你带错路了吧!”金宝高呼,“这什么晦气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
“啥?”金宝和夏惊秋异口同声,动静太大,车上的木匣子“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什么动静啊!”屋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许一旬揉着眼睛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你怎么在这?”夏惊秋跳下板车,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屋子暗处又走出一个人影来,是娄简。她腰上系着围裙,像是刚放下手中的锅碗瓢盆。
“不是说了走后门吗。”她责怪道。
“没辙,夏主簿的行李太多了,后门小巷进不去,只能走前门了。”刘明赔笑。
“诶?不是说就来他一个吗?怎么又来了一个?”娄简瞥了一眼那堆行李,指着金宝道,“多来一个,可得多给一个人头的银子。”
“这位是夏主簿的小厮,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谁要住你这?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金宝质问。
“怎么不是,你没看见里头躺的都是人。”娄简指了指一旁的棺材。
“你!”金宝语塞,凭他的口才,自然是说不过娄简的。
夏惊秋脸色铁青,坐回板车上:“不必劳烦娄先生了,刘捕头,我们自己找住处。”
“你以为这是京都啊,处处是驿站酒肆。江河县境内连家像样客舍都没有。”许一旬靠在门框。
“民户家总有空屋吧!”夏惊秋问。
“还……真没有。”刘明挠了挠头,“陈县令可为这事愁了一整日,派人去寻住处,普通百姓家要么是没地方,要么……是不愿意自家住个官老爷。也就……娄先生愿意。”
娄简靠在棺材旁看好戏。
夏惊秋不信邪,拉着金宝裹上被子:“我自己找!”说罢,二人怒气冲冲的朝远处走去。
娄简托着腮,面带笑意,望向二人离去的方向,拍了怕一车的行礼:“许一旬,你搭把手,帮刘捕头把行李搬到后屋。”
“他不是不愿住这吗?你管他作甚?”
“我跟你打个赌,天黑之前,夏小郎君必定灰溜溜的回来。”
万物萧条的冬天,暮色浸染的云霞仿佛也带着寒意。果然不出所料,当殷红色的夕阳收起衣袖,三月义庄门口站着两个炸毛小子。
“回来了?”义庄中间放着一张矮桌,桌上热气腾腾,娄简抱着右膝,端着饭碗,朝自己碗中夹了一大口青菜。
许一旬则是捧着碗筷傻笑:“嘿嘿,还真回来了。”
两人饥肠辘辘,走了一天,饿得昏天黑地。这偌大的江河县,人人见了他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金宝闻着香味,眼巴巴地看着夏惊秋:“秋哥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夏惊秋小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苦着一张脸走向矮桌,颐指气使,“给我盛碗饭。”
见娄简没动静,金宝赶忙起身:“哦哦!”
“吃饭给加钱。”娄简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说。
“你不是收了钱吗?”夏惊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是借宿的钱,吃饭得,加,钱!”说着,娄简抢过金宝手中的碗,佯装厌恶,“别给我弄脏了。”
金宝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看就要饿哭了。
“好!”夏惊秋摸了摸金宝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娄简揉搓了两下,确认无误,将银子揣进了怀里:“吃吧。”
二人一通狼吞虎咽,吃的热泪盈眶。瞧见夏惊秋的狼狈模样,许一旬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先说好,这是一日的饭钱,明日吃饭,明日收钱。”
“你抢钱啊!”金宝吃饱了饭,嗓门也变大了,“方才那银子有足足十两,你是要将京都樊楼里的厨子买来给我家郎君做菜不成?”
“嫌贵啊!出去吃。”娄简扔下一个白眼。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晚点我再找你算账。”夏惊秋蹙眉问,“我睡哪儿?”
“义庄后头有间小屋,原先是我师父的住处,东西都收拾好了。”
夏惊秋半信半疑:“这么好?还帮我收拾住处?”吃一堑长一智,夏惊秋留了个心眼,“谁知道你又有什么暗招。你睡哪儿?我睡你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