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简清楚,夏惊秋若是硬来,眼下的自己毫无胜算。
“即便,我会恨你一辈子?”
夏惊秋怕了,他脸上闪过恍惚,方才的信誓旦旦不攻自破。再抬起眼时,他又恢复了笃定的神色:“人在世间,爱欲之中,本就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我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便不打算回头。”说罢,夏惊秋将人抱了起来,“我已通知银花在城外接应了,今日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京都。”
娄简身上骨骼起伏明朗,隔着衣料也能清晰可辩。
“千目阁有的是大夫,日后好好调理便是。”
“夏惊秋。”娄简拽住夏惊秋的衣袖,掐算着时辰,“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了,至少等魏补阙醒来我们再走。”
夏惊秋瞧出了娄简想要拖延的意思,径直朝医馆外走去。娄简叹了一口气,撑着夏惊秋不注意的时候咬破了唇角。
病态的脸色上,血迹显得格外显眼。
“阿简!”关心则乱,夏惊秋顾不得真假,不敢胡乱动弹,生怕再伤到娄简。
愣神之时,二人身旁匆匆传来两个脚步声。夏惊秋心口正中一掌,被许一旬的掌风震退了几步。娄简也顺势从夏惊秋手中挣脱了出来,夏惊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夏惊秋你疯了不成!”许一旬瞪眼道。
一旁的书童跑得气喘吁吁,他拱手道:“大人,小郎君替你寻来了。”
“有劳。”
“你没瞧见阿简不想跟你走吗?堂堂少卿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脸比猪皮还厚!”许一旬气不打一处来。
娄简寻了一处坐下,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阿旬,帮我个忙,将这个送进去。”娄简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示意着魏双的方向。
“什么东西?”许一旬晃了晃盒子。
“续魂草。”
许一旬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僵在了原地。
“杵在这干嘛?魏补阙的伤等不得。”娄简急色道。
“不行不行,这东西你自己留着。”许一旬把盒子塞回娄简的怀里,“我虽然见识少,但也知道续魂草是鹤拓难见的神药。续经塑骨,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说不定这便是救你命的东西。”
“我已经伤了十数年,再有仙丹妙药也不一定奏效了。”
“不行!”许一旬急得跺脚,“你身上的伤,就连东方前辈都不知如何诊治,这续魂草不管能不能治你的伤,你都得试试……你怎么就给魏双了。”他像个急眼的孩子,眼看着眼眶红了起来。
夏惊秋意识到了什么,上前道:“许一旬说得对。你难得听听旁人的建议可好?”
几人僵持不下。
娄简紧绷的双肩垂了下来,似是妥协了,她抬头看向夏惊秋:“将这药给魏补阙,我便同意你的提议。”
“我可以信你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娄简递过盒子道。
夏惊秋接过盒子交由一旁的书童:“去给大夫。”
书童领命,一溜烟窜得没了影子。
“你!夏惊秋!”许一旬想要上前,被人拦了回来,“夏惊秋!好事你件件不做,恶事倒是桩桩有你!”
“大人的事,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许一旬不服气:“阿简,你应了他什么?什么提议?”见二人不说话,他恼,又没辙,“什么提议!”许一旬拽住了夏惊秋的衣领,“夏惊秋!你非得害死阿简才作数嘛!”作势,许一旬的拳头便举了起来。
“够了,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娄简长舒了一口气,整理好思绪,“阿旬,你放心,我这般惜命的人,怎会将性命当做儿戏。”
“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娄简的目光落到了夏惊秋身上:“我既然已经应了你,夏少卿可否告知于我,为何今日你会出现在明理阁?”
沉寂片刻,夏惊秋开口问道:“你可认识周娘子?”
娄简眼中存疑,脑海中一遍遍翻找着关于“周娘子”的蛛丝马迹。
*
这位周娘子出现得蹊跷。
听着夏惊秋的描述,此人与娄简应当相识许久,似是故交。甚至这位周娘子还知道许多关于娄简的私事。
比如,娄简从小便爱吃甜食;比如,娄简受刑之前习得一手好字、擅用的刀法招式也一清二楚;再比如,娄简年少时在府中的遭遇她亦知晓。
许多细枝末节的琐事,周娘子都了如指掌。
“你再好好想想?”夏惊秋端来煮好的茶,“许是,宁府旧人?”
“是啊,瞧那位娘子将你的往事说得言之凿凿的,就像当年亲临一般。而且,瞧她的说辞,并没有恶意,只是将事实说了出来。”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娄简吹凉了茶水,抿了一口,“当年府中的确有两位姓周的娘子。小周娘子若是活着,现在的确三十有余,年tຊ纪虽对得上,可宁府抄家之后,我亲眼见她死在狱中。”
“另一位周娘子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大周娘子如今已七十 有余,同你说话那人的声音显然是个年轻人。”
“那就奇了怪了,难不成真有借尸还魂了?”许一旬摸着鼻尖道。
“借尸还魂,无稽之谈。”夏惊秋嗤之以鼻,“你再仔细想想,这位娘子可会是府中其他仆婢,借着周娘子的名头行事?而且她也认识我,说是许久之前我见过,我从未去过宁府内宅,若说见过应当是随主家外出时,在场面上见过,想来这样的人不难找。若非自己调教的亲信,主家很少会将寻常婢子随便带出来的。”
娄简沉浸在思绪之中,一时间抽离了出去。
“阿简,你想什么呢?”许一旬托腮问道。
“我只是在想,这位周娘子倒真是有几分本事。没了娼籍,还能到处乱走,也不怕被人瞧见了路引,怕是落个逃籍之罪。”
“娄简,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夏惊秋握紧了杯盏。
“我想,咱们应该是想到一处去了。”
“嘶……”许一旬撅起嘴来,“你俩能不能不打哑谜!”
第七十六章 妒火
月昏星暗,夜空之下瞧不见一点光亮。
京都街巷波平如镜,挂在枝头的枯叶淅淅索索,像是在讨论白日里的热闹。
“夫人,马车备好了。”婢子将衣物胡乱塞了一通,裹紧包袱道。
周娘子望向空荡荡的院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吧。”
“夫人,咱们不等阿郎了吗?”
周娘子摇了摇头,帷帽之下,细长的耳坠子跟着晃动了几下:“不等了。”周娘子拿起包袱道。二人吹灭了烛火,院中又灰暗了几分。
凉夜如洗。疾步之下,细密的白雾扯成了断断续续的丝线。
树影下,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周娘子没顾得细看,三步并作两步便上了车。
“周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周娘子还未缓过来,马车内,夏惊秋吹燃了火折子。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如擂鼓作响。
再仔细瞧,夏惊秋身旁正坐着一个面色惨淡的女子。夜色之下,娄简好似地府里索命的鬼。
周娘子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跌下车去,整洁的衣衫沾上了泥点子,帷帽也歪歪扭扭地顶在发髻上,模样好生狼狈。
此时,四周已被灯火续亮。火光下,周娘子瞧不清来人,反倒是那熊熊烈火将她照得一清二楚。
“夫人!”婢子已经被人扣下了。
“你……”周娘子指着马车,哆哆嗦嗦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夏惊秋掀起车帘,抱着娄简下了车,勉勉强强扶着娄简的身子不倒。
“阿姐,许久不见。”娄简浅笑。
“谁是你阿姐?”周夫人扶正帷帽,侧过身去,“你认错人,我没有姊妹。”
“还狡辩!看我不撕了你!”许一旬眼疾手快,用剑柄挑起周娘子的帷帽,“久仰久仰,昭阳郡主,宁亦安。”
帷帽下的妇人眉眼间与娄简有三分相似。不,甚至可以说,她比娄简生得更为貌美动人,只是那双淬了毒的眸子,似能将人生吞活泼了。宁亦安没有犹豫,立马捂住了左耳,眼中的慌乱与憎恨交织在一起,剜剐着娄简。
良久,她藏起眼中的戾气,开口道:“娘子认错人了……”
娄简觉得可笑。以前的宁亦安娇纵任性也罢,心思歹毒也罢,但至少是敢作敢当的。灯火下,娄简有些恍惚。宁亦安的容貌没有大变,可眼前的人却和昭阳郡主扯不上任何关系。刻在骨子里的贵气与骄傲,被岁月磨得荡然无存。
十数年后再见,宁亦安变得可怜又可笑。
夏惊秋示意一旁的千目阁卫众拉开宁亦安的手,左耳下,结了痂的“娼”字,清晰可见。宁亦安疯狂地挣扎着,试图维护最后一层尊严。
一个弱女子,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惊慌、愤怒、羞耻、怨恨把她好看的五官扭曲到了一起。
宁亦安瞪着娄简,歇斯底里地怒吼着:“简三娘!你这贱蹄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你早该死的,你早该与你那下贱的阿娘一起下地狱!”
顷刻间,娄简扬起的手猛地落在宁亦安脸上,将她的疯癫击打地支离破碎。
娄简失了力,握着震荡的右手,跌靠在夏惊秋怀里。
“你再敢胡吣,我便撕了你的嘴。”
宁亦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娄简:“你打我?你打我?”
“怎么,一巴掌还不够?”娄简嘲讽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夏惊秋看向宁亦安身后的院子,“所有人在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诺。”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宁亦安冷静了不少。她坐在案几旁,眸子颓然又空洞。
“按方抓药,文火慢煮,待到三碗水煎成一碗再将药水抹在烙印上,不出两个月,便再也瞧不出了。”娄简放下手中的笔,将方子递到宁亦安面前。
“诶,你拿着啊。阿简还能害你不成?”靠在梁柱上的许一旬瞧不下去了,在旁催促道。
宁亦安捏起药方,只是粗粗瞥了一眼,便将它置于烛火纸上,看着火舌舔舐,直至灰烬。
“你!阿简好心帮你,你这是做什么?”许一旬厉声道。
“帮我?”宁亦安笑得扭曲,“哈哈哈,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娄简叹了一口气:“罢了,也没指望你信我。只是这路,是你自己亲手断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娄简看向了许一旬与夏惊秋:“姐妹一场,我想与阿姐单独聊聊。”
“不成,眼下你手无缚鸡之力,断不能离了人护着。”许一旬蹙眉道。
夏惊秋起身,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我们就在屋外,稍有动静,便可接应。”说罢,二人便出了屋子。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你也有两条衷心的走狗了。”宁亦安扬起下颚,目光扫了一眼二人离去的方向。
“他们是我的挚友。”
“挚友?你当我瞎嘛?”宁亦安冷哼一声,“夏惊秋看你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果真是贱坯子养的小贱种,连勾引男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娄简抬眼,目光如炬。
“看你这样子,像是病入膏肓了。”宁亦安痴狂地笑着。
“即便如此,杀你的力道还是有的。”娄简靠在凭几上,吃力地换了一口气,“说来,伺候男人的法子,我可没有阿姐精通。”
“你这张嘴,何时变得如此歹毒了?”宁亦安拍案,想要在娄简面前找回些许阿姐的尊严。
“论起歹毒……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娘学不倒阿姐的皮毛。”
“你变了。”宁亦安的印象里,娄简在自己面前始终是战战兢兢的。
“你也变了。”娄简记得,宁亦安是不许自己同她顶半句嘴的。
“简三娘,你大张旗鼓而来,不是来寻我拌嘴的吧。”
“阿姐知道我为什么来。”
“你是,如何发现周娘子便是我的。”
“你伪装的的确很好。可你忘了一点,宁府中的两位周娘子都是粗使仆婢,近不得你身旁,又怎会将你欺辱我的事瞧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便借了千目阁的白日鬼前去探查,这才知晓,阿姐夫君便是姓周。”
“原来如此。”宁亦安恍然大悟。
“意料之中,从前阿姐向来不关心这种事。”娄简顿了顿,“阿姐可否告知,为何知晓我今日会在明理阁遇险?”
宁亦安嗤笑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慧还是蠢,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哈哈,你想查当年的真相……?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愚得明目张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你什么意思?”
“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阿姐凭什么觉得,指使你的幕后之人会护着你?眼下说,和去大理寺说,全然不是一回事。”
“哼,我最是讨厌你这副嘴脸。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做好人!”宁亦安冷哼道,“我知道,你想为无端受牵连的人平反,想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想处处出风头,对不对?”
娄简叹了口气:“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你真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神仙了!我便是瞧不上你这样子!”宁亦安起身,绕到娄简身后,缓缓蹲下。
冰凉的手抚摸在娄简的脖颈之上:“明明你才是那个应当被踩在烂泥里的人,可从小到大,你却处处压我一头。夫子眼中,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还有,阿兄也是个眼盲心瞎的,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他却明目张胆的偏袒于你。就连阿耶也对你青睐有加,在你瞧不见的地方,他处处拿你与我做比较。你明明受到了所有人的青睐,可就是喜欢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在外人面前楚楚可怜,私底下也不知躲在何处看我的笑话!”
宁亦案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简三娘,你配吗?tຊ”
“阿姐,我从未……如此想过。”
“哈哈哈……简三娘,好歹我们也姐妹一场,我瞧得出,你看夏惊秋的眼神一点都不清白。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夏惊秋乃是当朝仆射之子。于你而言,即便是做他的妾室,也是破天的富贵。可我偏偏就见不得你好,我巴不得你们反目成仇,互相撕咬得支离破碎才好。”
“这就是你挑拨我们的理由?”娄简合眸,“你希望,不,是你背后之人希望我以为,今日明理阁大火是夏家所为,自此便与夏家结怨。”
“你的聪慧,真的很让人讨厌。”宁亦安附耳低语。
第七十七章 默契
“阿姐自己做惯了妾室,便觉得旁人都会稀罕这个身份?”娄简冷笑挑衅,“也对,囿于深宅之人,也只能瞧见寸草片瓦了。那人……许了你什么,身份、地位、还是黄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