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穿着一件超大号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她女儿的照片。女儿的脸比她的脸还要大两圈,也许这就是她穿超大号的原因。
五年前,她和杨英明的女儿遭到绑架。案子是耿耕和李为负责的,他们下了大力气,但还是没破案。
于是这个女人……怎么说呢,她一直在“督促”他们的工作,想尽各种办法给他们施加压力。常用的办法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网上翻炒一轮,然后公众就慢慢形成了“这案子怎么还没破”的集体记忆。
这个挨了五年的折磨也折磨了他们五年的女人,现在又以报案人的身份坐在这里,李为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因为她还是个遭到背叛的妻子。
他正寻思该如何做个简短的开场白,马红蕾倒先开口了。
“哟,我还以为你不干了呢。”
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李为打消了寒暄两句的想法。决定直奔主题:“你和出警民警说,你到达现场时看到门是敞开的,你丈夫杨英明站在房间里,对吧。”
马红蕾看向侧面的单向玻璃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说他当时站在窗前。你们中间隔着两张工作台,你还有印象吗?”李为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很大的工作台。”
“那是他们绘图用的。”马红蕾继续看着玻璃墙,整了整头发。
“这时候你能看到死者吗?”李为盯着她的脸。
“我能看到杨英明的表情。”马红蕾终于回过头。
“什么表情?”
“要死的表情。”
李为不打算纠缠,用肯定句代替疑问句说道:“所以你走进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人死了。”
“我知道那是用夫妻共同财产租的房。”马红蕾继续语气平静地打岔,“杨英明和那个女人在那个房子里搞外遇,那个女人还怀了孕。”
马红蕾说话的时候,也直视着李为的脸。她面无表情,但李为能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情感在这副凝固的面孔下汹涌澎湃着。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我跟踪她。”这是马红蕾第一次正面回答问题。
“什么时候?”
“今天。”不等李为再问,她继续补充道,“她去医院做产检,所以至少八周了。”
“你是怎么发现他搞外遇的?”
“他同事告诉我的,他在单位承认了。”
李为认真想了一下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于是问道:“你是说,你丈夫在他的单位公开了婚外情,但没有告诉你。”
马红蕾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们住的小区,有一半人是他的同事。我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你知道我的车,上面贴着我女儿的照片,所有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那些人,他们看着我女儿的照片,谈论着我丈夫的出轨,嘲笑我被蒙在鼓里,也许还要可怜可怜我的女儿有这样一对父母。就是这么回事。”
李为无法接她的话,于是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到达现场时看到门是敞开的,对吗?”
“对。”
“所以你就直接走进来了,什么也没碰。对吧?”
“应该是。”
“有没有可能因为吓着了,扶了下墙或者桌子之类的?这也正常。”
“我不记得了。”马红蕾想了想说道,“我只记得我立刻就报警了。”
“是的。你立刻就报警了。”李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当你tຊ掏出手机的时候,杨英明是什么反应?”
“他就站那儿看着我。”
“什么都没说?”
“忘了。我立刻就出来了。”
“你恨杨英明吗?”李为试探地问道。
马红蕾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从我知道他出轨到现在,我的想法每一秒都在变化。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们好好说话,是因为我……”
马红蕾停了下来。她看向单向玻璃墙,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我这些年帮别人找孩子,见到很多家庭就这样完蛋了。所以我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也轮到我。”
她站起来,抻了抻T恤的下摆,让女儿的脸舒展开。
“我要找我女儿,我也做好了搭上一辈子的准备。但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搭上两个人。”
耿耕站在单向玻璃墙后面,半分钟过去了,观察室里仿佛还在回荡着马红蕾的声音。
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敲开了他脑袋里某些早已钙化的东西。
马红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和他有关。
“耿警官呢?躲哪儿去了!”马红蕾朝玻璃墙招呼,“你怎么不出来?”
她好像穿透了单向玻璃,看到了自己。
“你的车在楼下,我看见了。”马红蕾继续说,“我知道这案子归你管。”
李为也转过脸看向玻璃墙,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
“你的案子,我配合你了吧。”马红蕾指了指女儿的脸,“现在该说我女儿的案子了。你要不要过来,还是就这么说?”
玻璃墙没有给出回应,她自顾自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多久没联系我了?是没有结果还是彻底不查了?是不是如果我今天没来,你们还打算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第二个问题,你们刚才给我采集DNA。五年前你们不是采过了吗?当时你口口声声说有了这个样本,以后只要遇到特征相符的女孩就会做比对。那你现在回答我,我的样本去哪儿了?如果还在,你们就不需要重新采集。如果没了,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比对过?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第三,你们拿我当嫌疑人审,没问题。但是你们有证据吗?五年前你们可一直说没找到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人。怎么现在就能随便怀疑我了?这也是看人下菜吗?还是说五年前你们一直在搪塞我?”
“第四,你们破案是玩游戏吗?这局打输了,没事,重开一局。这局呢?怎么输的不管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破不了的案子,也不奢望你们有什么能力。但至少要有个态度吧,小学生还有个错题本呢!你们有吗?”
马红蕾索性走到单向玻璃墙跟前,敲了敲玻璃:“以前我来,你推三阻四嫌我碍事。现在有正事你还躲,你是不是又想上热搜了?”
耿耕坐在办公室里,耳边充斥着两个频率的嗡嗡声。那是破旧的空调室外机在工作时发出的抱怨,简易板房的薄墙板也跟着起哄。
第一批调查成果已经汇总过来了,光打印就花了几分钟,但大都是他两个小时前就掌握的情况:门锁没损坏;死者没有遭到性侵,没有其他外伤;死者的项链扣上提取到纤维,和其它披巾是一样的材质,但颜色对不上。
看来真有一条失踪的披巾。凶手可能推她下去的时候碰到了披巾,觉得上面沾了自己的指纹,甚至是唾液,所以拿走了?而且在离开之前用它擦拭了一段楼梯扶手,这倒吻合技术科的调查结果。
唯一有用的是从手机里提取的聊天记录,其中和杨英明、彭韬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最有价值。
彭韬是韩秀的“双城男友”,在二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大都市工作。已经联系当地派出所找他了,一方面通知他韩秀死亡;另一方面也摸一下他的行踪。调查的初步结果是他昨晚一直在那个城市。
韩秀和彭韬大多数时间都在语音通话,但是发生在前一天夜里的寥寥几句却流露出不寻常的味道。
彭韬:他怎么说?
韩秀:答应了。
彭韬:好,要不要我过去?
韩秀:先不用。
第3章 命案(3)
耿耕对比着韩秀和杨英明的聊天记录,相比昨天下午两人频繁地通话,前一天只有中午的时候,杨英明给韩秀发了一条信息。
杨英明:你先回去,晚上谈。
如果韩秀和彭韬谈话里的“他”就是杨英明,那么前天晚上杨英明和韩秀有过一次很正式的谈话,而且看起来杨英明接受了某种条件。
但是当天下午又发生了变故,导致杨英明和韩秀开始密集通话,光从通话的间隔都能感觉到两人情绪非常激动。
然后,当天晚上韩秀被杀了。
派出所传来的执法记录视频里,杨英明在接受民警讯问时六神无主,反复说自己进了房间,就看到韩秀躺在地上。
耿耕在笔记本上写下他能想到的疑点:
1. 男友被绿为何如此淡定?
2. 案发当天的下午?
3. 交易。
他认为杨英明至少能回答后两个问题。
没想到,杨英明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我和小韩根本不是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有对我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产生过男女之情,更没有做出任何出轨行为。”
“你们不信?好,那我用我的人格,不,用我女儿文竹的生命起誓!如果我有一个字瞎说,就叫我女儿杨文竹,永远回不来,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
用杨文竹赌咒发誓,耿耕和李为还没坐稳就被杨英明打了个措手不及。
耿耕决定相信杨英明。反正上当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天一亮彭韬就坐城际高铁过来了。
他还知道这是一种“自我感动”式的武断——这个词还是几个月前参加心理辅导课听来的。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嗤之以鼻,但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就假装不在意地接受了。
另一方面,他是个光杆父亲,没什么机会体验自我感动。所以他在选择相信杨英明的那一刻,也参与了这场“父爱上秤称”的博彩。
“既然你和她没有男女关系,为什么要在单位那样说?”李为问道。
“因为我带着她接私活。”
“什么意思?”
杨英明拍了下脑袋:“抱歉。我解释一下,我们这行接私活是禁忌。其实以前我也不干的。只是这两年效益不太好,所以就只能自己去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接一点活儿,补贴一下收入。”
耿耕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接私活被单位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原则上是要解聘的。”杨英明停顿了片刻,“现在行业不太好,很可能就解聘了。”
“所以你为了不被解聘,才声称和韩秀是男女关系。”耿耕继续说道。
“对。”
“韩秀能接受吗?”
“我答应给她补偿了。”
彭韬:他怎么说?
韩秀:答应了。
耿耕眼前闪过韩秀和彭韬的聊天记录。
“多少钱?”
“五十万。”杨英明立刻回答道。
“你们约定什么时候交易?”
“今晚。”杨英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银行卡就在我包里。”
“还有一份保密协议。”耿耕提醒道。
“对,还有保密协议。其实也不算什么协议,就当是个收据吧。双方签字防止日后扯皮。”
“今天下午发生什么了?”耿耕忽然换了问题。
杨英明的脸色变了。他沉默了许久,还是把韩秀不接受人力资源部没有通过她的试用期,威胁要公开真相的事情交代了。
“你有什么解决办法?”耿耕追问道。
“我想劝她先收下钱,休息一段时间,或者我帮她联系其他的单位。其实就算没这个事,院里也不会留下她的。”杨英明无奈地说道,“我们正牌的设计师都裁了一大半了。”
“她同意你的方案吗?”
“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杨英明深吸了口气,“我承认自己做了有悖职业道德的事,并且为了掩盖这件事又撒了谎。我不想说所有人都在这么干,我被抓了算我倒霉,我认。但我没杀人,我也不怕查。”
耿耕点了点头,问道:“这五十万是你们夫妻的钱吗?”
“不是,借的。”
“向谁借的?”
“赵顺奎。有印象吗?”杨英明看着耿耕,“就是那会儿总陪着我的发小。”
“噢!他啊。”耿耕问道,“他这么有钱了?”
“拆迁了。”
“是不是他女儿……”耿耕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是。都整好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杨英明叹了口气,“说到这儿,我还有两句话想说。我家的事儿你们也都清楚。文竹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至少过去五年,她不在我们身边。小韩呢,比文竹大不了几岁。我吧……”
他咬住牙,嘴唇哆嗦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开始我是见她挺可怜的,一tຊ个女孩住地下室,家里也帮不上忙。我就想起文竹了。你可以说我是移情,或者情感补偿什么的。但我不会伤害文竹,我就不会伤害她。”
“其实刚才你说我包里还有保密协议,我就知道你们把我当嫌疑人了,否则不会翻我的包,对吧。我其实可以什么都不说,然后找律师。但我希望你们能抓到凶手,所以我才配合,尽可能把自己的情况说清。”
“你问我对她有没有怨气,我有。因为我手把手教她,栽培她,是为了让她以后能独立生存。她反过来跟我算账,说给我干了多少活儿,折合多少钱。还说我压榨她。我能没有怨气吗?不过最多也就是抱怨几句的程度,这个肚量我还有。”
说完这番话,杨英明完全恢复了状态,又变回了那个从容的知识分子。以至于耿耕忍不住猜想,刚才他的紧张和慌乱究竟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撞见了死亡的应激反应,抑或就是五年前那个惊恐无助的父亲回来了。
今天也就这样了。耿耕收回思绪,盯着散落在笔记本上的关键词。杨英明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首先他有充分的动机——不是杀人动机,而是情急之下把韩秀从二楼推下来的动机。他刚才已经承认了:怨气。
第二,在韩秀被裁员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拿出能让韩秀接受的方案。所以他们的矛盾和冲突是必然的。
最后,尽管他反复强调对韩秀有着父女般的感情,这的确是真话,但并不等于他说没有杀人也是真话。相反,真情流露也是表达忏悔的一种形式。尤其是在失手杀人的案件中。
失手。耿耕终于找到了今夜最有价值的两个字。
马红蕾伸出手指,按住公告栏的玻璃窗,对准那份任命耿耕为海X支队北部队副队长的公示文件,然后从左往右,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划过去。
她从不认为自己因为没破案而迁怒耿耕,举起例子甚至比劝她的人还溜:就像医生不能治好所有的病人,警察也不可能破所有的案子。但是作为母亲,她总有督促的权利吧。如果连她都不管了不问了,还能指望谁在意呢?
马红蕾看到杨英明走下楼梯,他刻意挺直腰背,朝她挥着胳膊,好像在说,看,没手铐。
于是她加快脚步往外面走。可是杨英明一路小跑紧随不舍,还刻意发出让她恨不得回头踹他两脚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