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村主任给他打电话,说他家的树有问题,上头说必须砍掉,催着让他回来处理,他还不想回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四处奔走,得去见律师签署离婚文件,得去为贾辉的案子奔走,得去卖房,得去找新工作……
当节奏一下子慢下来,他才感受到一直被忽略的自己。
他走到后院,小菜地的蔬菜都熟透了。这些菜都是赵顺奎种的,而现在无人打理,全都烂在了地里。
一如他和赵顺奎的关系,已然无法收场,只能烂在心里。
第64章 逃离(4)
一想起赵顺奎,杨英明下意识地看向地下室的天窗。杨文竹告诉过他,那年他来老宅,当他提起那张挡住地下室窗口的画板时,赵顺奎同时举起了铁锹,准备拍死他。
杨英明的思绪陷入混乱,想要拍死他的是赵顺奎,替他挡刀的也是赵顺奎,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赵顺奎?
让他搞不懂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他和赵顺奎有将近五十年的交情,为什么赵顺奎会为了区区五十万就干出绑架杀人的事?
他不认可杨文竹说的是他挪用了治疗费才导致绑架案的发生。人有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贾辉是他姐姐的孩子,是他的亲人。亲人的事更重要,优先办没有问题。而且他盯着那个岗位好久了,人家终于放出来了,如果他不赶紧把钱交上,就会被别人抢走。
再说他也没有拒绝帮助赵顺奎,只是让赵顺奎等一等。他马上就有一笔奖金要下来了,也赶得及给赵小满交手术费。
他把赵顺奎当成最好的朋友。他甚至计划等他退休,和赵顺奎一起去海南,两家人tຊ还做邻居,每天养养花,钓钓鱼,像亲兄弟一般相互扶持着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杨英明想把赵顺奎从坟墓里拽出来质问他,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背叛了你最好的朋友?绑架了把你当亲叔叔的孩子?你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你明明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卑鄙下作的小人啊!你也不是那种恨人有笑人无、阴阳怪气的无赖啊!你混蛋,你糊涂啊!
他正愤怒着,前院响起了脚步声。
村主任穿着橡胶雨衣走过来,抬头望着大树。杨英明快步迎上去,请他进屋里坐。
“不进了。”村主任仔细打量着这棵树,“你家院里这棵树,上头指示要砍掉。”
“好好的树,为啥要砍?”
“好好的?早死了。”村主任叹了口气,“让藤绞死了。”
“藤?”
村主任点了点头,走到树旁,够了够树干上的藤曼,叮嘱道:“抓紧吧,要不然到冬天被风刮倒了,连房子都给你砸塌。”
杨英明抬头仰望,树冠还长满了茂盛的枝叶。真是难以置信,这棵树比他的年龄都大。自从他记事起这棵树就有这么高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等他再缓过神来,村主任已经走远了。
他走到那棵大树旁边,用力拍了拍树干。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变了,只有这棵树还承载着他的回忆。这棵树是他和赵顺奎童年的玩伴,那时候他们就像两只小猴子,每天都围着这棵树爬上爬下。
他记得算命先生说过这棵树下会出名人,但是会出在赵家。因为树生在杨家,而树冠搭在了赵家,所以赵家夺走了杨家出名人的运势。
为此他母亲还很不高兴,不仅赶走了算命先生,还禁止他和赵顺奎一起玩。
如果当时他们就此断了联系,会不会就没有后来这些事情了?
他从仓房里拿出镰刀,砍断了几根藤曼。他想把藤曼拽下来,但是它们缠得太紧,根本拽不动。
他忽然想起树上有个不大的树洞。树洞是贴着院墙的,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小时候两家的院墙比现在窄,树和墙根之间有个空隙,他和赵顺奎能把身子挤进去。
这个树洞是他们的秘密,他们会把自己珍惜的小玩意藏到这里。他记得母亲不让他和赵顺奎玩以后,赵顺奎还是爬树过来,在树洞里藏了一颗水果糖。
他发现以后就偷吃了。结果没过几天,树洞里又有了一颗水果糖。然后他们的友谊就恢复了。
现在院墙加固了,树和墙根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了。
杨英明蹲下,把胳膊挤进去,摸索那个树洞。他记得那个树洞挺高的,找了好久才发现,树洞的位置矮了很多,原来是老宅翻建时把地面垫高了。他伸手进去摸,当年他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曾把一颗水果糖藏在树洞里。
他没摸到糖纸。是老鼠把水果糖偷走了吗?还是赵顺奎?
他继续摸,忽然感觉手背碰到了一块布。他反手摸到那块布,是一片贴在树洞上方的防水胶带。
他掏出来一看,防水胶带里粘着一个透明塑料壳,里面有一张手机存储卡。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杨英兰打来的。
“英明,你快来吧。妈出事了!”
耿耕坐在车里,透过被砸烂的车玻璃,看着杨文竹房间的灯光熄灭了。
他打了个哈欠,年纪越来越大,盯梢这种体力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也许他应该恢复跑步的习惯,等忙完这个案子就跑。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李为给他打来电话。
“我查到了赵顺奎分别从三张银行卡,每天提取两万,取了五天,共计三十万。”李为说道,“我感觉他是做贼心虚,所以采用了少量多次的方式。你看,之后他一次性从银行柜台提了五十万现金,这个钱是借给杨英明的,他就很坦荡。”
“这三十万是干什么用的?”
“不是给赵小满的,赵小满需要的钱已经转到她的银行卡里了。也不是家用的,我看了他们的消费记录,从几年前开始就全都是非现金支付了。”李为一口气说道。
“看起来这笔钱像是要给什么人,还不能光明正大转账。”耿耕猜测道,“会不会和杨文竹有关系?”
“我去查一下赵顺奎最后一次取完钱以后,和什么人联系了。”李为停顿了一下,“可是,就算证明了他们想杀杨文竹,也不能证明爆炸就是杨文竹搞的。这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
耿耕沉吟了片刻,说道:“有时候能让人开口的不是证据,而是他的委屈。”
杨文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沉入沼泽,她时而感觉冰冷刺骨,时而感觉闷热窒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交替折磨着她。
她在噩梦中穿行,短暂的午夜梦回,没完没了的雨又让她精神恍惚。她打开窗户,湿冷的夜风吹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闷热。
她趴在窗台上大口吸着空气,很快她的手脚变得冰凉。但是相比粘腻的闷热感,这样还好受一点。
楼下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那个该死的警察的车还停在那里。她的心猛地一紧,刚刚在梦境中甩掉的焦虑不安又回来了。
她躺回到床上,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被一下又一下的腹痛唤醒。她猛地睁开眼,竟然看到了黎露。她再环顾四周,竟然回到了地下室。陈晓莲正侧身站在栅栏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她看向剧痛的来源,她的小腹上赫然插着一把剪刀。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来,黎露一把将剪刀拔出来。她双手捂住肚子,闻到了血的味道。
黎露举起剪刀,再次向杨文竹刺过来。
杨文竹抬手挡住。她认出了那把剪刀是陈晓莲的,正是她剪断燃气报警器电线的那把。
她看向栅栏外的陈晓莲:“婶儿,救我!”
陈晓莲缓慢地转过身,露出被烧焦的另一半身体。
“我想救你,但是我被你炸坏了,我做不到啊。”陈晓莲抬起烧焦的手臂,阴森地说道,“黎露,你快点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都不会死了。”
杨文竹被陈晓莲的样子吓得尖叫起来,最后的力量也从小腹的伤口流走了。她抵抗不住,眼睁睁看着黎露将剪刀一寸一寸插进自己的小腹。
黎露双手一拧,剪刀在她肚子里转了90°,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跟着扭曲了。
“啊——啊——”杨文竹叫出声来,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但是血腥味跟着她从噩梦回来了。
一连串闪电划过,借着光亮,她看清了身下的血迹,原来是来月经了。她稍稍恢复了平静,至少知道自己刚才的疼痛是痛经,她还活着,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拖着冷汗淋漓的身体来到书桌旁边,打开抽屉,找出一盒止痛药,掰下来一颗塞到嘴里,喝了一口凉白开,然后坐在书桌前等待。
半小时。她闭上眼睛默念,半小时就不疼了。
可是,好像总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这时又一连串闪电照亮了房间,她找到了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摆在书架上的高中毕业照。
黎露,三排中一,她的斜后方是林皓,林皓的旁边是赵小满。这张毕业照是在赵小满出事前两天拍的,五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认真看这张照片。
可是,他们的笑容怎么变得很诡异?她再一看,他们的眼睛竟然都是白色的。
一道闪电划过,她本能地往后一躲,就在这时,三双眼睛开始流血。浓浓的血缓缓向下滑动着,遮住了下面同学的脸。
“啊——”
灯亮了。
杨文竹被灯光刺得闭上了眼,等她再睁开眼,照片恢复了原状。
马红蕾站在门口,看着缩在椅子上的杨文竹,亚麻凉席上淋漓着血迹。
杨文竹去清洗身体。马红蕾把凉席和睡衣拿到家政间。她用手搓了很久,然后放进洗衣机,又接了一杯热水给杨文竹送过去。
她刚走到杨文竹的卧室门外,忽然听到房间里传出细微的说话声。她停下脚步,往房间里看去,杨文竹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面,右手不断抽动着,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马红蕾悄悄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听清了杨文竹的自言自语。
“让你捅我!让你捅我!捅死你!捅死你……”
“文竹?”
杨文竹触电一样转过身,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背后,满脸的恐惧和愤怒还来不及褪去。
“把水喝了。”马红蕾把水杯放到桌上,转身走出去。
天亮了,但是雨还一直下。
马红蕾用垃圾袋在回收站的感应器前面晃了一下,标注着可回收物的盖板慢慢打开,几只苍蝇在里面盘旋。她把垃圾袋扔进投放口,没等盖板合上,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垃圾袋捡了出来。
她走到凉亭里,打开垃圾袋,从里面翻出了几张撕碎的相纸。
这是杨文竹的高中毕tຊ业照,她为什么要把它撕掉?马红蕾把照片拼好,发现一个同学的脸上被戳出了一个大洞。
她找到照片下方的花名册,三排中一:黎露。
黎露不是陈晓莲杀害的吗?文竹为什么这么恨她?难道她们之间还有什么隐情吗?
赵小满说我杀了黎露。
杨文竹的话突然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吓得马红蕾打了个寒颤。
她立刻下意识地朝着耿耕车子的方向望去,还好够远,对方应该没察觉到。
她把照片撕得稀碎,一路小跑到回收站,把碎片扔到不同的垃圾桶里。
第65章 逃离(5)
耿耕从后备箱拿出暖壶,给自己的茶杯灌满了热水。
他刚刚替换了值夜班的年轻侦查员,看着小年轻熬了一宿大夜仍然精力充沛,他越发感觉自己体力不支了。
他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看向杨文竹家的窗户。这时李为拿着一摞文件过来。他也熬了一个通宵,终于从赵顺奎无数通话记录中找到了一个可疑人。这个人因为诈骗和故意伤害坐过两次牢,现在无业。
赵顺奎取完钱后频繁和他联系,最后一次通话是在耿耕他们去过杨赵营村之后。
“这个人很可疑,我这就带人过去找他。”李为打了个哈欠说道。
“叫上派出所的人。”
李为哦了一声就沉默了。
“怎么了?”耿耕察觉到李为有情绪。
“没怎么。”李为沉吟了片刻,“我就是想,就算赵小满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家也太坏了。把杨文竹坑这么惨,到最后还要找人杀了杨文竹,他们跑到国外享福。如果我是杨文竹,可能我也会杀人。”
“这都正常。”
“所以,我觉得你要是想……为了正义,其实没那个必要。”李为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两个成年男人谈论正义是一件滑稽而尴尬的事情。
耿耕默默看着李为离开。他不想和李为解释,他也知道李为这句含糊不清的话里都是对自己善意的提醒和担心。
杨文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警察交接班。警察已经在她家楼下好几天了。李为经常像现在这样,拿着文件来找耿耕。看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肯定是在商量怎么对付她。
也许他们已经在北山口找到什么了,他们什么时候上来抓我?我该怎么办?杨文竹咬着手指甲,等她闻到了嘴里的腥气,才发现手指又被咬破了。
这已经是第三根手指了。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慢慢比划了一个捏的手势,然后轻轻转动,好像打开了一个隐形的煤气灶。
马红蕾看到了这一幕。这几天杨文竹怪异的行为越来越多,为了防止她出意外,马红蕾不得不搬到客厅来睡。而这一切都是楼下那两个警察造成的。
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女儿真的会疯掉的!想到这里,马红蕾冲出家门。
马红蕾冲到耿耕的车前面,她看到被砸坏的风挡玻璃,忽然冷静了下来。上次来硬的对耿耕不好使,这次她要换个方式。
耿耕摇下车窗,他第一次看到马红蕾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没有打伞,浑身滴着水,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女儿?”马红蕾盯着耿耕。
“你先上车。”
马红蕾坐进车里,两人一起看着被拍成蜘蛛纹的风挡玻璃。雨刷器被马红蕾砸坏了,雨水把整个前风挡都浇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女儿?”马红蕾再次说道,“我为这五年的事向你道歉,给你单位送锦旗,在所有社交媒体上承认我错了。你说吧,我怎么做你才能走?”
“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呢?”耿耕忽然反问道。
“为什么?”马红蕾被耿耕的态度激怒,“因为你把策划绑架、杀害黎露和制造爆炸的罪名都扣在文竹头上!因为你们二十四小时在我们小区里盯着,给文竹造成很大压力!”
“你的意思是她的压力是我造成的?”
马红蕾终于急了,她一把抓住耿耕的脖领子,咆哮道:“难道不是吗!”
“那我问你,一般人被诬陷之后是什么反应?”耿耕平静地反问。
马红蕾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和你一样的反应。”耿耕指着玻璃上的蜘蛛纹说道,“拿砖头过来砸车。委屈和愤怒,这才是被诬陷的反应。那杨文竹的反应是什么?你上次说的,害怕,暴躁,做噩梦,夜里起来哭,这到底是被冤枉的反应还是做贼心虚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