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鸢的胸口隐有不忍之意浮动,在看到他缓缓欲闭去的眼时,她心尖一颤,唤他:“太子?太子!”
可他依旧睡了过去。
赵临鸢一怔,立刻将他揽入怀中,“褚萧,你醒一醒,醒一醒!”
她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激动,“你……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的吗?我还未许你睡去,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便睡去?你给我醒过来!”
怀中的男子背脊僵了僵,随即重重一咳,吐出了一口淤血,染红了赵临鸢的衣袂一角。
褚萧艰难地睁开眼,艰难地对她说:“鸢儿,我……我没睡……”
赵临鸢终于忍不住,落下一行泪,“没睡就好,我带你走。”
月色高悬,映着相互扶持的一双男女,他们并肩走在无垠的长路上,沿途有虫草花香伴随,陪伴他们掠过漫漫的黑夜……
不知走了多久,赵临鸢喘着沉重的气息,抬头竟看到了初升的霞光。
褚萧一路指给她的方向,是一个僻静的村落,看到二人行来,在村口等候了许久的龙叔立刻奔来,迎接二人。
与龙叔说了几句话,赵临鸢才知道这里是褚萧出征之前便已安排好的接头点。
他早就安排好了宫中的医师在此等候,也留了许多善于照顾伤患的侍女,众人随时待命,等待着未知的任务。
他们等来的或许是褚萧,或许是赵临鸢,或许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这场残酷的厮杀,似乎早就在褚萧的预料中,如期发生。
赵临鸢对褚萧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至少,他比她想象中的更有能力。
褚萧受伤严重,由提前安排好的医者和乔装为村妇的侍女照料,赵临鸢伤势轻微,便不多占用人力,于是她一人独返屋中,自行清理伤口。
为自己包扎完毕后,赵临鸢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在心中想着一切缘由。她知道,褚萧弃了军队来救她,是因为他对余下兵马早有部署,那个携着他的太子令指挥众将的神秘人,便是他的计划。褚萧不顾性命地护她,是因为他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后路,只要能撑到这里,他们便会迎来生机。
这一路上危险重重,可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计划中。如今他们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他大概便会没事了吧。而他的目的,大概也已经达成了吧。
他的目的……
想到这里,赵临鸢扣在身下被褥里的手忽然抬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信笺,沾着血的纸张映入她的眼眸,她淡淡一笑,这便是褚萧的目的了吧。
他请旨出征,因为他早知殆夷国并非有意开战,而是欲借战事除去褚瑟。他奔赴前线,还曾潜入赵云的营帐,阴错阳差救了她,后来还借她之手让赵云出兵驰援……一切的一切,皆因他早知褚离歌与赵云有所勾结,而赵云心系赵临鸢,定会误中他的计。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拿到褚离歌与赵云勾结的罪证!
可谁能想到,在他重伤之时,这份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罪证,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赵临鸢的手中。
此刻,赵临鸢紧紧捏住信笺一角,将纸张缓缓收紧。
褚萧要对付褚离歌,她不管;可此事关乎到赵云,她怎么会不管?既然此物落到了她的手中,便没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随即藏好手中物件,她知道褚萧会脱险、会没事,于是便不怎么关心他了。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三殿下……
他还好吗?
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在此番由殆夷国引起的动乱中,立场相似的人终究会走到一起,但不可思议的是,恰恰是在她心中念及褚瑟的时候,忽然有一瞬间,她听到有轻微的叩门声传来。
赵临鸢警觉之心顿起,悄无声息地下床,将轻薄的身子贴在门后,欲将来人擒下。
她安静地等,果然等来一个黑影,那黑影将门推开,不断向她靠近。
她将本来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一挥而出,落在对方的脖颈上,随即往回一抽,来人便踉跄跌入了她的胸口。
可就在赵临鸢看清了对方面庞的一瞬,她迅速收住了手。
“三殿下?!”
褚瑟轻轻点了点头,喘着沉重的气息,却仍然对着她笑。
他对她说:“别怕,是我。”
赵临鸢却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受到来人一身的血腥,她看见他身上的衣袍尽是被刀剑砍破的痕迹,她知道此刻他连抵抗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临鸢稳稳地扶住他,她是那么焦灼,还要努力去冷静。
她的声音因刻意的压制而颤抖,“你怎么会受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瑟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对她说:“别说话,跟我走。”
男子炽热的手紧紧握住赵临鸢,甚至给她带去血腥和粘腻,可赵临鸢丝毫没有将他挣脱开,只心甘情愿地任由自己被他带走。
她跟在他的身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想要走向一个人,想要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两个人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完全避开了村落那处褚萧的眼线之后,才停了下来。
绿草带来甜香的气息,将赵临鸢的目光包裹得深情无限,她温柔抚过褚瑟身上的伤,轻声问他:“你有没有事?”
褚瑟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知道他没事。
虽然他受了伤,虽然他的气息微弱,但他既然能够来到这里,来到自己的身边,她便相信他已然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那么,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难道他和褚萧一样,也是为了褚离歌来的吗?
赵临鸢不禁想起了那枚环佩,那枚鬼面人看到了的时候,会在顷刻间迟疑的环佩,那枚救了她性命的环佩……
赵临鸢总是这样,喜欢独自在心中猜测许多的事,可这一次,其实不需要她去猜测,因为褚瑟会将一切都告诉她。
就在她这么漫无边际去遥想、去猜测的时候,竟听到了一道恰逢时宜插入她思绪中的声音,是背靠着大树的褚瑟主动开口,给了她所猜测的一切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是褚离歌勾结了赵云tຊ,欲借殆夷国之手向相朝挑起的纷争,不为其他,只为取我性命。褚离歌自以为此计划天衣无缝,可他怎么不想一想,若殆夷国背后没有昭云国相助,他们怎么敢对相朝发兵,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他们怎么会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褚离歌竟以为我看不穿,在他的心中,我究竟是有多愚蠢、有多好对付……
“褚萧当然也看穿了褚离歌的计划,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在父皇面前积极进言,欲让我挂帅出征,褚离歌有杀我之心,他并不介意顺水推舟一把。却没想到,因着西椋宫的那场大火,最后的出征之人并不是我。
“褚萧的计划落了空,达不成借褚离歌之手除去我的目的,他便改了策略,反去对付褚离歌,这便是他请旨出征的目的。他亲自奔赴前线,就是为了暗中搜集褚离歌与赵云勾结的罪证。
“其实这些,本来就是相朝的朝堂事,本来也只是褚萧、褚离歌与我褚瑟三人之事,却没想到,让鸢儿你误卷入其中,害你险些丢了性命……”
赵临鸢轻轻摇头,“朝堂之争也好,权术之争也罢,人在其中本就身不由己,没有谁害了谁之说。是鸢儿甘愿卷入其中,三殿下,你并不亏欠鸢儿任何事。”
褚瑟笑一笑,便没有什么需要再去说的了。
夜里的风很凉,刮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褚瑟不禁闭了闭眼,默声忍痛。
天很黑,赵临鸢看不清他身上的伤痕,但可以闻到被风送来的血腥味。
“很疼吗?”赵临鸢握了握褚瑟的手。
“不疼。”褚瑟缓缓睁开眼,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赵临鸢才不相信他,“把衣服扒开。”
褚瑟一愣,“啊?”
“啊什么啊。”赵临鸢重复了一句:“把衣服扒开。”
第24章 24.山有月:太子可真是好算计啊。
赵临鸢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沾了些随身带着的草药,一边解释道:“战场上生死难料,带着这些,关键时候就算不一定能保命,可说不定能止疼呢。”
她说完便笑了,可再抬眼时,竟瞧见褚瑟的衣襟完整如初。
她再说一次:“把衣服扒了,我帮你敷药。”
“鸢儿,我……”
看见褚瑟犹豫,赵临鸢不禁皱了皱眉,“三殿下,你答应过我,若是受了伤,便不可以在我面前假装不疼的。”
“可、可我当真不疼了。”
“你不扒是吧,那我扒咯?”
“……”
看见赵临鸢当真有亲自动手的意思,褚瑟立刻后退了两步,可最终还是拧不过人家,只好自行解开了衣裳,露出了左胸上那血肉模糊的肌肤。
“你……”赵临鸢看着那伤,几乎想要哭出声来,但她还是忍了下去,“算了,你自找的,敷药吧。”
褚瑟说不清那一刻刮在赵临鸢面上的是怎样的表情,但似乎她比他还痛,她这样的反应,竟让褚瑟心中生出了暖意。
赵临鸢将沾着草药的帕子轻轻敷在了褚瑟的伤口上,因为靠得太近,褚瑟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胸膛,凉凉的,让他心颤。
“公主……”
“我说过了,叫我鸢儿。”
“好,鸢儿。”
“嗯。”
“你当真会嫁给我吗?”
“把衣服穿好。”
赵临鸢为褚瑟敷好了药,便示意他穿上衣服,可瞧见他怔怔然望着自己,她有些错愕,又问:“哦,你刚才说什么?”
“……”
褚瑟自行穿好了衣,便再也问不出将才那个问题了,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其实赵临鸢听到了。
所以,在褚瑟就要叹笑自己没胆量的时候,她忽然答他道:“我会的。”
“啊,什么?”这一次,褚瑟是当真没听清她的话。
赵临鸢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贴在褚瑟伤处肌肤的药草散发出暖暖的药香,遮住了冰冷的血腥味,褚瑟闻着这样的味道,心里觉得很暖。
可毕竟隔了那层衣裳,赵临鸢闻不到那样的气味,也不知道褚瑟此时的感受,只是瞧见他望着自己,面上挂着让人看不懂的甜笑。
她便也笑了。
他们笑着对望,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赵临鸢沉默不下去了,便开口问道:“三殿下,你这一身的伤,是因为和褚离歌的军队交了恶吗?”
“是。”
赵临鸢托起了腮,看着他道:“那你不远千里奔赴前线,是为了对付褚离歌,还是为了救我啊?”
“……”这话题转的,是不是太快了些。
但褚瑟还是深深望着赵临鸢,给了她坚定的回答:“我,为了你。”
听了这话,赵临鸢心中很是欢喜。
褚瑟看着她,心中感慨:似乎些许的情意,便可轻易揽了她的心,她竟是如此重情的人吗?皇族中,当真会有如此重情之人吗。
那么,若是有人背叛了她,她是会像自己一样对此并不在意呢,还是会为此而受伤难过呢?
褚瑟之所以会想到这一层,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敢告诉赵临鸢。而到了此刻,看到赵临鸢这般模样,他更是犹豫要不要开口了。
毕竟,他不想让她伤心失望。
可他的迟疑哪里经得住赵临鸢一双善于察觉人心的眼?
赵临鸢的目光审视着他,笑着问:“三殿下,还有什么事需要你皱紧了眉头去琢磨要如何欺瞒本公主呢?”
褚瑟叹了口气道:“鸢儿,我不会欺瞒你,但若旁人欺瞒了你,你又当如何?”
听到这话,赵临鸢忽然收住了笑意,因为她想到了那日替褚萧指挥相朝兵马的人。
她想到那一夜,褚瑟分明向她说了很多事,却始终未曾提起的那个人。
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怀疑,终于在褚瑟的这一句问话中,确定了下来。
赵临鸢缓缓抬头,一双淡淡的目光望向那悬在天边清寒的月……多圆满的一轮明月啊,就像那一年,她遇见她的那个少年哥哥时一般圆满。
可再圆满的人与事,终究也会和月儿一般,有残缺的时候。
她不禁在心中落泪:原来那个守在她身边很多年的人,早已不是单纯站在她身后了。
她好想亲口问问他:卿恒哥哥,你怎么会是褚萧的人呢?
*
后半夜,褚瑟将赵临鸢送回村庄后,便计划离开这里,独自回皇城去。
赵临鸢担心他的伤,但他告诉赵临鸢,在不远处会有他的亲兵与他接头,她便放了心,和他告别。
两个人约定在回朝后再相见,并约定不将这一路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和外人提起。虽然不算是不能说的事,但赵临鸢心中对此有小小的珍视感,她认为这是她与褚瑟之间的小秘密,她不想和任何人去说。
回到村庄里的这一夜,赵临鸢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她被敌军追赶,被逼到悬崖,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那个梦境是那样真实,就像她五岁那年所经历的逃亡一般,那么真实。
那一年,正是杜卿恒走进了她的人生。
他陪了她这么多年,可如今,他怎么会背叛她呢?
梦境反反复复,她持续被追杀,那样的境地依旧给人带来绝望感,就像她刚刚经历的逃亡一样。
而这一次,是褚瑟走到她的身边。他满身的伤、满身的血,却依然带着她走出泥沼、走向光明……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赵临鸢恍惚恍惚,忆起梦境和昨夜,一切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她头痛欲裂,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勉强忆起昨夜是她带着褚萧逃到了这里,勉强相信他们已然平安……
那么,昨夜的那个人呢?
赵临鸢对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脑中只有褚瑟那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她心下一慌,惊恐地喊出了声:“殿下!”
可下一刻,推门而入的人竟是褚萧。
褚萧的伤势已然好转,在屋外似乎听到赵临鸢叫唤自己,便立刻奔了进来,踉跄着冲到她的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鸢儿,别怕,我在!”
赵临鸢:“……”
她心中在想:褚瑟呢?
她将自己的太阳穴揉了好一会,意识逐渐清醒。她清醒地相信着,昨夜褚瑟当真来到了她身边。
可是此刻,是褚萧正担忧地望着她。
赵临鸢缓缓收住了面上的表情,轻轻挣脱开对方握住自己的手,沉静地问道:“太子殿下,身上的伤无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