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鸢怔在原处,许久未言语。
老妇人看着赵临鸢僵住的背影,说道:“姑娘啊,你可知道,这孩子失去了母亲啊,总是要哭的,可这宫墙殿宇哪里会有能让他哭的地方啊,所以他一定会来的……可惜老身却等不来他了……”
赵临鸢听出了这话不太对,骤然回过身,可再看过去时,竟是浓烈的血丝从老人家的嘴角里溢了出来。
她大惊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妇人的目光掠过这残破的屋檐,望着那遥远的天,水雾漫过了她那双沧桑的眸子,她抹了抹泪,颤着声说道:“昭妃娘娘……老身来……来陪你了……”
赵临鸢凄茫地看着,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将目光向案上那碗粥投了过去,她知道粥里有毒,瞬间有悲苦的无力感,涌上她的心头。
老妇人临去前,艰难地扯了扯赵临鸢的手,将屋中那些早已盛好的饭菜指给她看,“姑娘啊,那个孩子他若来了,求你替老身,陪他吃吃饭……告诉他……不要哭……”
赵临鸢含泪点头,“好,我陪着他。”
老妇人去后,赵临鸢一人蜷缩在墙角,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她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独自等了许久,只想等到他来。
也不知道一直到了什么时辰,屋外竟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她那双覆在自己膝头的手,这才微微动了动。
隔着一道墙,褚瑟瘫坐在地上,手中端着那碗早已凉透了的饭菜,眼眸被他自己的泪水给浸湿。
朦胧中,他垂下的眼隐约看到地上有个黑影走近他,他缓缓抬目,竟看到了赵临鸢翩然的裙袂一角。
她就站在他的身前,蓄着泪,怔怔然,望着他。
褚瑟心中很是错愕,可却无力再去多想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不该来这里。”
“也不该知道许多事,是吗?”
赵临鸢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从褚瑟的手中接过他拿着的那只碗,将饭菜置好于案上,对他说:“三殿下,其实……其实你可以信任我,可以依靠我,就像最开始你伪装成的那个样子一样。”
听了这话,褚瑟怔然,随后眼波流转,似有动容。
他望了赵临鸢许久,终于泛了泪,将头倾埋入她的怀中。
这样抱着他的时候,赵临鸢第一次感觉到,这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一切。
赵临鸢握住褚瑟的手,温柔地对他笑,“三殿下,我帮你。”
“帮我?”褚瑟错愕抬眸,却对上赵临鸢坚定的一双眼。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婚当日疾言厉色地要求对方与他站在同一边,那时候的她对他只有失望。那日的她没tຊ有答应自己要求的任何事,可是今日,她却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对此,褚瑟只有苦笑。
赵临鸢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对他说:“世人欺你,我不欺;世人负你,我不负;三殿下,鸢儿会始终陪在你身边。”
褚瑟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临鸢便继续说道:“我知你是个心性坚韧的人,从来不肯将自己真正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所以旁人看到的,从来都是你的伪装。从前你便是在陛下的面前伪装出卑怯之姿,在我的面前伪装作受欺之态,这一切一切,其实都是你自保的手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也可以是真的,如果你愿意,不需要你伪装,也会有人怜爱你。”
褚瑟依旧沉默着,可眼里却闪出了泪花。
赵临鸢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我是你的妻子,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吃饭,陪你睡觉。我还会陪你走过泥潭,陪你走上云端…我会始终陪着你,走到你本该在的位置上。”
褚瑟动容。
她终于愿意了。
可为什么,他却不愿了?
母妃去了,她也许便是这世间唯一珍视他的人了吧,可正是因为如此,褚瑟的心中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护着她,不能让她陷入其中。
于是,褚瑟别过了目,让自己的面庞离开了赵临鸢的掌心,“你不必管我,你孤身一人嫁来相朝,无兵无将,就连唯一守在你身边的杜卿恒,如今也离你而去,你又有几分能耐做其他的事?从前你费尽心思留在我的身边,助我,护我,不过是因为你看穿了褚萧本性,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你不过是想要借着我,为你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
“如今我已与你成亲,夫妻一场,我便设法护你周全、护你此生无虞。但我要做的事,关乎朝堂风云,甚者会使社稷动荡,非你一个女子可牵扯其中。你顶着昭云国公主的身份嫁入我承欢宫,成为我的王妃,于我而言已经足够,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去做任何事。”
听完他的话,赵临鸢笑了,笑他口是心非,“新婚之夜,殿下可不是这番说辞。从一开始,你的确需要我昭云国公主的身份,但是后来,你在我与褚萧的对峙中发现,我并非一个娇弱的公主,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助到你的人。所以你希望我能真心助你,真心地与你站在同一处,可如今你不过是被我知晓你的境遇,怎么反而将我拒之千里了?”
褚瑟长久地沉默,心中长久地挣扎。
赵临鸢确实不是寻常的公主,她有能耐、有欲望,更有一颗认定一个人便一往无前的心。
他确实需要、也真心想要得到她的帮助。
可是这些,都是在今日之前的事了。
这一日,他的母妃离他而去的这一日,这一刻,赵临鸢走进他内心的这一刻,褚瑟第一次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比起皇权霸业,他更盼望她能够平安喜乐、周全无虞。
从前,他费尽心思地让她卷入其中;可如今,他却想让她彻底地远离这一切。
“我回宫了,你好好的,别再来这里了。”
褚瑟起身,沉重的步子迈出,留给赵临鸢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赵临鸢没有留他,却在他的身后对他说:“三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褚萧和褚离歌已受了圣宠这么多年,岂是你娶了一个他国公主便可轻易取代的?如今昭妃娘娘已去,陛下对你的最后一丝顾念与怜悯也没了,你手中根本没有再与两位兄长抗衡的筹码,你拿什么来和他们争?而我,除了是昭云国的公主,更是赵临鸢,是你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要娶的王妃,是如今唯一能帮到你的人,更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当真要一走了之,当真要将我拒之千里吗?”
这样的话说出去,在赵临鸢的预料中,褚瑟果然停了下来。
可他的背脊只是僵硬了片刻,最后却依然留给了她一句低声的拒绝,“算了。鸢儿,你自己好好的。”
赵临鸢微错愕,眼看着褚瑟或将离去,心中竟有酸涩的情意流转,她忽然泣声道:“褚瑟,我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一起度过一生的人,你当真要将我排除在你的生死之外,当真要把我隔绝在你的命运之外吗?”
褚瑟再一次停步,听见身后那人竟剖开了自己的内心对他说:“如今杜卿恒已经走了,你终究会和他一样,斗不过所有人,被所有人扯入泥潭,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你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你不在意你自己的前程,难道也不在意我的命运吗?”
这一次,褚瑟为她停了下来。
没有犹豫,真正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回过身,看到赵临鸢站在原处,用一双湿润的眸子望着他。
她不曾走开,也不曾强留,她就这么站着,等着他停下,等着他回头。
她曾经利用过他,利用他的怯弱,利用他的卑微,利用他对她的心,最终得以摆脱了褚萧,也盼着能在相朝更好地生存。
他也曾利用过她,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的垂怜,利用她的聪慧,最终得以离开了西椋宫,走入了朝堂的视线中。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他们也为了胸怀的抱负,和心中的愿景。
如今,这个利用过他也被他利用过的女子,来到了本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休憩之处,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他往昔的秘密,她不再怪他曾经的欺瞒和利用,最后只对他说,“让我帮你。”
这样的帮,其实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
他想要的,是帝国的巅峰。
她想要的,是相朝的盛世。
她能帮助他,他能成全她。
既然如此,何必要为了所谓的周全无虞,推开彼此呢?他们注定是要在暗流涌动的朝堂风云中走过一生的人。
终于,褚瑟的双目前水雾朦胧,嘴角却扬起笑。他走向赵临鸢,不顾所有,一下将她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终于,他们坚定地站在一起,彼此相拥,哪怕前路刀山火海,哪怕余生皆是泥泞。
第43章 43.问春风:你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昭妃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某日,昭明帝单独召见了与此事并不相关的翊王,褚离歌。
为了见他,御书房里的内官都被昭明帝给遣了出去,只余下他们父子二人,中间隔着一团轻轻摇曳的暖光。
这个时候传召,褚离歌能猜测到大概是和昭妃之死有关,但他又实在想不明白,昭妃之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太子和萧王不传,传他做什么。
但他只是心中喃喃,面上倒是端正得很。
“翊王。”
瞧见褚离歌在御座之下还敢出神,昭明帝唤他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
褚离歌立刻抽回思绪,躬下半身匆忙行礼,“儿臣在。”
昭明帝抬眼看着他,“知道朕传你所为何事吗?”
褚离歌心中只是有猜测,毕竟不确定,但他从来便给自己撑足了面子,嘴上哪里敢说不知道,便说:“知道。”
“知道便好”昭明帝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后道:“今日是昭妃的头七,也是其下葬之日,你有何想法?”
听到昭明帝如此说,褚离歌悄悄呼出一口气,果然是因为此事,他心中的石头可算落了下来,再看向昭明帝时,面色倒是坦荡了几分。
昭明帝却不满:“问你有何想法,你这么看着朕,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褚离歌正声道:“依照我朝律法,弃妃入殓,不可葬入皇陵,昭妃只能与宫女同葬于乱葬岗。既然是祖传的规矩,那么儿臣本来认为,依律照办便是。”
“本来?”昭明帝探究着这个说话只说一半的儿子,“那么现在呢?”
褚离歌看了一眼昭明帝,声音低了几分,继续道:“现在,父皇既然传召了儿臣,想必是心中有了其他想法,那么父皇的想法,便是儿臣的想法,所以儿臣无话可说,只听父皇说。”
昭明帝放下茶杯,叹笑了一声,似乎对他这话很是满意,“你啊,不似太子那般刻板执拗,也不似萧王那般深藏心思,偶尔聪明,偶尔犯蠢,倒也挺能揣度他人之意,顺便讨了他人欢心,挺好。”
昭明帝说了这么许多,可褚离歌偏偏专注于“犯蠢”二字,面上立刻摆上了一副“……”的表情。
他当即便犯了蠢,一时竟听不出他父皇这话是褒还是贬,是夸还是讽。
不过昭明帝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再去揣度,转而问道:“知道朕为何会与你商量此事吗。”
褚离歌立刻答:“知道。”
“哦?”昭明帝挑了挑眉,“那你说说。”
这一次,褚离歌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非要说知道,他是当真知道。
他正声道:“二十年前关雎宫遇刺一案疑点诸多,直到今日也未tຊ有定论。然涉事之人,皇后已入了冷宫,昭妃已去,太子为皇后养子,萧王为昭妃亲子,此二人在昭妃下葬一事上定会有所冲突,不论父皇偏了谁,难免都会落人口舌,无法做到周全。可是儿臣与儿臣的母妃从未牵扯入当年的事件中,父皇将与昭妃有关之事交由儿臣去办,想必定能堵住悠悠众口。”
昭明帝听了这话十分满意,面上露出欣慰的笑,“离歌啊,你可知朕从前总收到弹劾你的折子,亦时常有好事之臣在朕面前多番进言,说你只念风花雪月,不顾朝纲社稷,空掌大权,却不做正事。可朕今日看来,你心思缜密,可不似那些庸臣所说的那般顽劣不堪,挺好。”
这是昭明帝今日对褚离歌说的第二个“好”字。
褚离歌心中得意却不忘形,依旧不紧不慢道:“谢父皇谬赞。他人在背后是如何说儿臣,儿臣心中并不在意,只要父皇知晓儿臣向着您、向着朝堂的一颗心,便足矣。”
昭明帝又笑了,“你啊,话说得好听,向来也能说到点子上。”
正说着,昭明帝低下了头,手指在茶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悠声道:“可这件事,你还是没能真正说到点子上。”
褚离歌一怔,“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示。”
昭明帝看着他道:“你说得不错,你与你的母妃宣妃从未涉事其中,确实是替朕出面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可是朕选你,却不仅仅是因为你合适,而是因为,朕看重你。”
看重。
昭明帝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入褚离歌的耳中是沉重的一声响。
这样的两个字实在微妙,若是被那些文武大臣听了去,势必会在朝堂之上引发轩然大波,东宫与南霄宫背后的势力也会此消彼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昭明帝岂会不知道这两个字分量之重,可他依然在今日,在御书房,在只有他和褚离歌的这方寸空间里,对他的这个二儿子,亲口说了出来。
褚离歌当即撩袍跪下,“儿臣谢父皇!”
“谢什么?”昭明帝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却并未示意褚离歌免跪起身,在举止间便默认了他的这个“谢”字。
“从前朕看重褚萧,将东宫之位给了他,可他近日所为却令朕烦忧,尤其是在与赵临鸢、岳姬遥这等儿女私事上牵扯不清,实在有失皇家体面。朕已对他多次敲打,他却始终冥顽不化,既如此,朕何不再择一个另朕满意之人?你与褚瑟在朕心中孰轻孰重,想来也不用朕多说了吧。”
褚离歌眸色一亮,立即抬声道:“儿臣定肝脑涂地,为父皇分忧。”
昭明帝冷不丁地笑一笑,“漂亮的话可以说,但说多了,可就腻了。朕将话说在前头,朕从来便不喜男儿为情所困,今日朕可以为此弃了褚萧,他日同样可以为此弃了你,希望你不要如他那般冥顽不化,自毁前程。”
褚离歌再颔首:“儿臣明白。”
“当真明白?”昭明帝还是冷笑,“我看你还是不明白,那朕不妨再说得清楚一些。张大学士之女张晚河贤良淑德,知进退、懂分寸,是个好妻子。这些年来你与她相敬如宾,从未惹出什么儿女情长的祸事,朕很是欣慰。但过去风平浪静,不代表未来皆是如此,朕奉劝你一句,好好对待这位翊王妃,切莫再念着旧人,负了新人。那承欢宫的扶欢姑娘再好,终究也不是你的人。”
“……!”听了昭明帝这最后一句话,伏跪着的褚离歌一怔,手指骤然捏紧。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的父皇今日说了这么多的话,真正的意味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