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离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替你救她?三弟啊,我已经这个模样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随你处置,你威胁不了我。”
褚瑟叹了一声:“我没有想过威胁你,也从未妄想你会轻易便交出解药,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鸢儿不仅成全了你,当时也是她,见了宣妃娘娘最后一面。”
褚离歌听了这话,面上一下怔住,猛然回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母妃与她素来敌对,怎么会在临死之前见她,你休想欺我!”
褚瑟淡声道:“我是否欺你,其实你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你别忘了,当初宣妃陷害皇后入狱,在狱中见了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人,也是鸢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万分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了我,曾与很多人敌对,甚至使用过狠戾的手段去对付那些人,可她又总是在对方临去之前,愿意带给她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人不那么遗憾、不那么不甘地死去。”
褚离歌垂下了眼,想到了赵云和他提起过的赵临鸢幼时之事,思罢,他忽然叹笑道:“或许是因为她也死过一次,而那一次,同样有人给了她希望。”
他默了片刻,又抬眸看向褚瑟,“我相信你说的。”
褚瑟无所谓地摇摇头,“你信不信我,我都不在乎。但若你想见鸢儿,我还可以再成全你一次。”
“条件呢?”褚离歌狐疑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不会——”
“我也说过我不会求你救她。”褚瑟打断他,“话已至此,去与不去,随你。”
第82章 82.惊云变:心有所寄,便是归途。
日渐西沉。
赵临鸢在东宫的偏殿剪草浇花,渐近的脚步声传入她耳,也没能让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喷壶。
在生命的尾声里,她依然专注照料着花草,似与尘世隔绝。
可她只是看着认真,心中却散漫无际,一串水珠自壶中洒出时,她一只手的指尖被另一只手中的剪刀给划破,反应过来时,她“嘶”了一声,同时伴着喷壶掉地的声响。
她本蹲在地上,叹了一声自己没用后便欲起身,可站起来时却瞧见有另一双男子的手,替她捡起了歪倒在地上的喷壶。
“鸢儿,伤着没有?”
赵临鸢正诧异于蹲下捡壶的那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在她身侧传来,下一刻,便是自己tຊ沾血的那只手被说话的那人捧在了怀中。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掌温,让她瞬间便忘了手上的疼。
“殿下,我没事。”
赵临鸢将手从褚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又立刻转过身,继续看着另一人。
褚离歌将捡起来的喷壶递还给她,望了她许久,却不说话。
褚瑟先后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便对赵临鸢说:“我去给你备些糕点来。”
赵临鸢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便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又回过身直视着褚离歌,露出了些带有玩味的笑意来。
“翊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说话时声带讽刺,“你可知如今你脚踏之地是东宫,你在此处见到本公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临鸢说这话时竟自称“公主”,面上带着笑,笑中却有别的意味。
两个人都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褚离歌到昭明帝钦赐予她的揽星阁里去寻她,那本是属于赵临鸢的殿宇,可他褚离歌却是第一个踏足入其中之人,反客为主,举止之间尽显猖狂。
那时候他寻她的目的,是欲借她的手在南阳战场上除去褚萧,以成东宫之主,可惜,彼时的赵临鸢并未答应他。
可如今,在多少人汲汲营营的交锋过后,入了东宫的人却是褚瑟,而当初那个在揽星阁的湖边拒绝了他,并与他口舌对峙了许久的公主,如今也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赵临鸢的这句话,刻意暗示了过往这桩事,像一根针,扎扎实实地刺在了褚离歌的心窝上。
可褚离歌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问我心中是何滋味?”
他当真斟酌了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地答道:“酸的。”
赵临鸢没有想过,他竟然能笑着接受自己的失败。
褚离歌也没有想到,死到临头,她还是对自己笑,而非求他赐解药。
“酸的也好,想当初二殿下私闯我揽星阁的时候,从我身上闻到的,恰也是这一股子酸味,既如此,咱们俩便算扯平了。”
“扯平?”褚离歌哼了一声,“你是不是骂过我,说我是贱人?这事怎么算?”
“你也骂过我,也说了我是贱人。”
“……那行,扯平了。”
赵临鸢笑了笑,一边弯腰放下手中的喷壶,起身时因身子虚晃,踉跄了一下,褚离歌竟伸手扶了她。
她没想到他会扶自己。
他也没想到她没推开自己。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错愣了一下。
二人对视片刻,褚离歌有些狼狈地放开了她,平复了仓皇的心境后说道:“赵临鸢,说不清为什么,你是我难得想要去救的人,只可惜,我还救不了你。”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生死由命,我也从未想过要你救,更何况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了宣妃娘娘才来寻我的。”
褚离歌点了点头,“是。三弟施恩,让我远远瞧见了母妃的棺木,便算作是我送了她最后一程,可我还不满足,还心存妄念,妄图从你的眼里,再见到我母妃最后一面。”
“大火吞了瑶华宫之前,宣妃娘娘的确留了几句话给你,不过……”赵临鸢看着他,深深看进了他的眼眸里,面上是少有的认真,“不过呢,宣妃娘娘的话,你褚离歌听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早就听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话?”
褚离歌一愣。
赵临鸢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随意教化你,这些话,自然也是娘娘的意思。”
褚离歌的唇角弯了弯,“好,你说,我听着。”
赵临鸢的裙袂动了动,身形在褚离歌的身边缓缓游走,一边说道:“瑶华宫里有一棵花栀子树,宣妃娘娘精心养了很多年,我想,打从你很小的时候,它便已经在那里了。这些年来,娘娘悉心照料着它,便如同她精心养育着你,你与那棵花栀子树,都是娘娘的半生。那场大火带走了娘娘,也带走了那棵花栀子树,如今瑶华宫再无宣妃,南霄宫再无翊王,但你褚离歌还在,你还活着。娘娘与那棵花栀子树都只是你的过往,不该困了你一生。如果你能活下去,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江南的雨,吹一吹塞北的风,赏一赏辽东的雪,识一识西域的花……皇城之外,天地广阔,心有所寄,自是归途。”
清风微凉,阳光正好,褚离歌竟笑了。
不是成王败寇的冷笑,也不是悔不当初的叹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赵临鸢,我今日才发现,其实你挺好看的。”
“是吗?”赵临鸢也笑了笑,“那你的眼光可不似褚萧与褚瑟,我的好,他们早就发现了。”
褚离歌看着她,她眸光清亮,给他带来无限的希望。
他缓缓收住了笑,认真说:“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二人四目相对,赵临鸢看着褚离歌的双眸,澄澈轻柔,竟也生出了几分清凉的希望来。
“好了,我也该走了。”
褚离歌别过双眸,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向了平淡的前路。
他脚步微抬,赵临鸢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她说的前路,至少他还愿意走下去,至少这样挺好的。
“对了,褚离歌。”走了一段距离,赵临鸢忽然叫住了他,望着他的背,抬声道:“我说让你求生,可没说你当真不会死。你的生死,由陛下定,由褚瑟定,我不会帮你。”
褚离歌并不回头,“我知道。”
赵临鸢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后,离他很近时对他说道,“你等死的这段时日里都在做囚,总免不得倦乏,不如我教你做些有意思的事。”
褚离歌以为她在拿自己的狼狈当笑话,便没搭理她,谁知她又补上了一句,愣是让他的脑中顿时翻云覆雨。
“是扶欢爱做的事。”
褚离歌立马回过头,“什么事?”
赵临鸢笑得轻盈:“没什么,栽花种草罢了。”
……
*
天光敛住暮色时,褚离歌被带回了牢狱。
赵临鸢拾起地上的喷壶和剪刀,看了一眼满院的花草,笑了笑,可才片刻的功夫,她本微扬的嘴角便开始颤抖。
体内毒性蔓延,消耗的是她的气力,虽不至于立刻取人性命,但她的体力已大不如前,才站了不足两个时辰,她眼前忽有一阵晕眩,身子一歪,欲倒下去。
却在这时,身后忽然闪过一个身形,从赵临鸢手中滑落的剪刀划破了那人的手掌,剪刀和血同时掉在了地上。
褚瑟顾不上那只受伤的手,只急忙伸臂托住她的背,扶着她缓缓落下,让她完整地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临鸢抬眼看着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虽面色苍白,却心如止水,“殿下……”
褚瑟伸手捋了捋她被冷汗沾湿的额发,“我去求褚离歌,我一定让他救你……”
赵临鸢闭起眼,摇了摇头,“没用的,从他备毒刺杀你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给你留下余地,也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余地,这毒根本就是无解的。”
褚瑟的眸子沾了些雾,落在自己膝上的手缓缓握起了拳,指尖几乎要插进自己的掌心。
赵临鸢依旧温柔地笑,抬手抚了抚他的侧脸,“傻瓜,说了我没事,我还要长命百岁,还要和你长相厮守呢。”
褚瑟含泪点了点头,“好,长命百岁,长相厮守……”
“殿下,你从前是多能藏事的人啊,可如今怎么这么不会藏呢,我这还没死呢,可你一个‘悲’字,全写在脸上了。”
“我不许你说‘死’!”
赵临鸢难得的顺从,“好,我不说,你别急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褚瑟又急忙敛住了情绪,他极力压制心中的悲意,笑着说:“鸢儿,我背你回去。”
正说着,褚瑟已将赵临鸢的身子轻轻靠放在树边,在她的面前蹲下,“上来。”
赵临鸢安静地望着褚瑟的背脊,心中有暖意,面上却不显。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动。
褚瑟错愕地回过头,“鸢儿?”
赵临鸢抬了抬下巴,笑道:“殿下,我不要背,我要抱。”
褚瑟也笑了,“好,我抱你。”
“可我自小习武,不似那些较弱的小姑娘般轻巧,你若是累了,也不许说出来。”
“好。”
“还有啊,你要走得慢一些,让我好好地看夕阳。”
“好。”
“对了,我还想听你讲故事,你从前的故事。”
“好。”
“你要……”
“好。”
“我还要……”
“好。”
日已西沉,暮色无限,树上的黄叶飘飘落落,不知何往。
赵临鸢安静地伏在褚瑟的怀里,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暖橘的光打在她垂落的发上,摇摇晃晃,在地上形成一道曲折的长影,恬静而美好。
皇城很大,皇宫很大,他们一起从西椋宫走到承欢宫,最后走到了东宫,一路荆棘,布满了不知多少人的不甘和憎怨,他们将无数人的血泪甩在身后,才有了脚下这一片属于他们的地方tຊ,哪怕只是东宫里的一方寸土。
如今,褚瑟将赵临鸢抱在自己的怀里,走在东宫的这片土地上,掠过宫墙的花,踩着飘零的叶,彼此依偎相拥。
褚瑟第一次感受到,他走这一路的意义是什么:佳人如斯,比肩而立,看同一片大好河山。
只可惜,当他明白过来,并可以为此而去努力的时候,他与他怀中女子相守的时光或许也到了尽头。
想到这里,褚瑟忽然停下了脚步,低下头,长久地看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闭着眼,嘴角却挂着清浅的笑意,他就这样看着她,面颊的泪不受控地滴了下来,落在了那女子的耳垂上。
赵临鸢的长睫动了动,没有睁眼,面容依旧松弛柔和,只轻轻提醒了一句:“殿下,我还没死呢。”
泪眼模糊的褚瑟勉强被她逗笑,“好,我不哭了……”
第83章 83.惊云变:殿下,我要回昭云国。
昭明三十七年,翊王褚离歌逼宫失败,最终其因刺杀陛下、谋害太子、重伤太子妃而获罪,他被关在冷落的院子里,正是当初褚瑟的生母昭妃自缢的地方,随时等待着死亡。
昭明帝的病情越来越重,意识模糊前,他将朝政交到了太子褚瑟的手中。
龙榻前,那双眼早已浑浊的老人顶着最后一口气息问褚瑟,打算如何处置褚离歌。
褚瑟沉默了许久,望着昭明帝那看向自己时甚至带有渴求的眼,似乎从中感受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弥留之际,他的父皇依旧念着褚离歌,盼着他的这个儿子最终能有一个好的下场,便如他当初也念着褚萧一般。
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从未如此念过自己。
哪怕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也只想着从自己手中,留住另一个儿子的命。
褚瑟心下苍凉,可最终还是咽下了心中苦,只说二字:“不杀。”
昭明帝释然一叹,这才放心地,缓缓闭上了眼。
褚瑟回到东宫,肖佐立刻迎了上来,他悄悄告诉太子,太子妃一人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流泪。
褚瑟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遣散宫人后,便独自一人走在凉夜中,去看赵临鸢。
察觉到身后动静传来,赵临鸢悄悄扬手,欲抹去面上水泽,却被来人一下捏住了手腕。
褚瑟将赵临鸢的手抚在自己面庞上,告诉她:“鸢儿,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不需要在我面前做任何伪装。”
赵临鸢便看着他,温温而笑,任由眶中的泪滑落脸颊,也再不掩饰。
褚瑟也笑着,笑着看她落泪,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赵临鸢没说话。
褚瑟垂眸想了想,猜测道:“是在想要不要和杜卿恒一起离开?”
赵临鸢低着眼,还是没答话。
褚瑟伸手抚过妻子的面颊,为她拭去了面上的泪,“鸢儿,你还记得从前我问起你与杜卿恒的关系,你是如何说的吗?”
赵临鸢当真仔细回想了一番,忆起那时,她说杜卿恒护她性命,伴她成长,送她出嫁……对她而言,他是她最重要的人。
褚瑟说:“他是你的来路,也是你的归途。”
赵临鸢的目光落在褚瑟那双渐渐朦胧的眼眸上,忽然反握住他,这才察觉到在黑夜中,他的手是那么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