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两个人,你已经一点都不麻烦了。”
家入硝子说着,不由得回忆起面前少女浑身是血被送到她跟前时自己心里的感受,她那时候还以为她濒死了, 但真用起术式来才发现只是她关心则乱,又或者说她一向是比那两个家伙更叫人省心的,就连受伤都不愿让她多费太多劲, 想到如今已经四分五裂的他们四个,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安慰她:“发泄出来也好,憋在心里会把人憋死, 我宁愿你麻烦我。”
家入硝子并没有说她什么,然而这却让穗波凉子有些愧疚了,毕竟她知道,一次又一次治疗同伴的伤口某种意义上对硝子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她抿了一下嘴唇,小声说:“谢谢……”
“没事,这有什么,等你好了,记得请我吃两顿饭就行。”家入硝子说着,知道她心里不太好受,于是故意扬起一点笑容,开玩笑似的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黑发少女没什么肉的脸颊,而后松开手,拿起旁边装着器具的托盘往外走的同时,像是才想到似的回头问,“五条还在外面,要我叫他进来吗?还是你不想见他?”
“……”
如果说现在这世上有什么穗波凉子不想见的人,排名第一的会是夏油杰,那第二就一定是五条悟了,穗波凉子不敢想如果她真死在了杰的手下,对匆忙赶回来却没来得及救她的悟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正因为如此,她很是愧对他,也的确不是很想见他,但既然是她做的事情,她下的决定,那做完了再来逃避肯定是没用的。
于是,她呼出一口气,虽然反转术式把她的伤几乎治好了,但失血过多加上毒素残留还是让她感觉疲惫,她抬手撑了一下额头,稍微凝住一点精神后,便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说:“让他进来吧,我很对不起他。”
“他肯定不想听你的道歉。”家入硝子笑了一下,很准地预测。
然而,虽然硝子这么说了,但在对上面无表情走进来的白发少年的眼睛时,穗波凉子还是下意识道歉了。
“对不起,我――”
“我不要听道歉。”
果然,她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单手插兜站在她床边,把窗户外面的光遮掉大半,用阴影几乎把她完全覆盖住的,冷着脸的少年这么打断了她。
“……”穗波凉子沉默了一瞬,咬了咬嘴唇,换了种说法,“我不应该……”
“我也不要听你的忏悔。”
连着两下被打断的穗波凉子一时间没有话说了。
她抿了抿唇,终于抬头,沉默地望向他,用眼神问他想听什么。
站在她面前,实在太高于是需要她大幅度抬头才能看到脸的白发少年看上去想摆出一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但无论是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睛,还是在不说话时微微咬牙的姿态,甚至是他双腿岔开点看上去闲适的站姿但其实依旧紧绷的肌肉都暴露了他非常在乎,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在短暂之后他索性不装了,他哼一声,双手抱臂,很不高兴地回她:“我想听你真的想说的话。”
语气冷硬。
如果不是他必须开口,穗波凉子甚至感觉他都不想和她说话……
“不许骗我。”
但即便他很不高兴,表情冷硬,似乎还在生闷气,他还非要她说大概率会让她更不高兴的话,在强调不许骗他的同时,他还抬手指了指自己无遮挡的六眼,告诉她他能用这双眼睛看得很清楚。
于是穗波凉子叹了口气,只好问了心里话。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因为我就知道。”
在她问题问出来的这一刻,仿佛点燃了炸药一样,五条悟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在那一瞬间猛然拔高了音调,但是又硬生生的忍下来了,他双手抱臂,压着一点火气垂眸看着正抬着脸仰视他的少女。
其实他是故意站着让她那样有点吃力地抬头的,但真这样做了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感到开心,所以没说两句话,即便现在他还生气,他还是立刻抬脚把旁边的椅子勾过来,坐了下来,坐在她床边,和她平视了,而后,他呼出一口气,抬手扶住额头,鼓了下腮帮,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和她说话:
“我就猜到了你会做点什么,所以我特地立了两个结界,只要有人一进来我就会知道,但我不跟你讲,我就怕你知道了反而还跟他出去了,因为我就知道,你肯定憋着什么,越冷静的人越容易发疯,杰就是这样,你也这样,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干什么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大概是很后怕,所以他越说越生气了,但某种程度上,他又因为他料到了穗波凉子一部分的行为而感到庆幸甚至高兴,所以那怒火虽然来势汹汹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而承受他的那点脾气的穗波凉子则一点没被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还理智地抓住了他话中的细节:“所以,悟是故意走的。”
“差不多,不过任务是真的,我要不走远杰肯定不来,我还以为我能赶得上。”白发少年说着,下意识扫过穗波凉子的肩膀,但那里已经经过了家入硝子的治疗,再加上她穿了病号服,所以他的六眼除了那上面还残留的一点硝子的咒力外什么也没看见,他撇撇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去四国,我没想到你这样。”
说完,他又觉得有点不对,抿起嘴唇,垂眸,似乎陷入了纠结的沉思,而后,他抬起眼睑,那白色的,雪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这时候,他刚刚还气势汹汹含着一点火气的语气骤然弱了下来,穗波凉子竟然在那些话里听见了一点很不应该出现在他口中的悔意:
“早是知道你会这样,我后悔去找你了,如果我不去找你,起码你还愿意活着。”
“不。”
穗波凉子连忙否定了他的猜想,甚至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动作稍微有点大了,牵动了连着她手臂上血管的输液器,五条悟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它,确定没把手臂上的滞留针扯出来,而此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穗波凉子还在和他解释,“总有知道的时候的。这样更好。”
他垂眸看她,抿抿唇,一点点松开了半扶着输液器的手,轻声问:“那你怪我来救你了吗。”
“当然不,我现在没什么――”
“我才不要听。”
他又一次打断了她。
为了看清她每一寸的表情,他特意没戴墨镜,又特意离的她这么近,就是确保能注意到她说话时哪怕一点细微的不同之处。
她真的很会装作没事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有备而来,又会被她骗过去。
想到这里,他就又有点不满了。
但他总是没办法对她不满的,再多火气都好像只能往肚子里吞。
想到这里,他就更不高兴了。
“……”让他不高兴但又让他没办法还完全不知道他的心的黑发少女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抿了一下唇,似乎是意识到不说真话不行了,她呼出一口气,选择用比较委婉的方式告诉他答案:“好吧,我的确宁愿死了,我也不怕死,但我不怪你来救我,我那时候只是比起活着更希望死去而已。”
“这个我知道。”五条悟点点头,“你要是怕死,也不会提着个没用的笼子来咒术界了。”
虽然听上去只是随口一句感叹,但他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他那时候其实知道她宁愿死,但是却偏要来救她的。
“……哼。”
这回答让一向好脾气的穗波凉子也皱起眉,难得没好气地用气音应了他。
五条悟很清楚地知道她那时候除了去死是什么都没想的。
咒术界的人常常是上了头就什么都不顾的,他这样,杰这样,现在不太算咒术师但也学了他们,亦或者本来脾性就这样的穗波凉子现在也这样。
不过他们两上头起来只是打架,杀人,被杀。
她上头起来喜欢拿命诛别人的心。
让人叹为观止。
实在厉害。
如果不是他也是被诛的一员,如果不是她真是想死,他一定会被杰离开时候那副表情逗笑。
但是他也是被诛的一个。
所以他一点也笑不起来。
但他也没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错。
但穗波凉子在沉思后反而好像觉得她自己有错了。
毕竟人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下意识想要求生的,即便能靠着意志压抑住求生的本能,但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维持短短的一段时间。
在怨火上头的那时刻,她的确是无怨无悔的,而在恨过,恨完,痛过,痛完的当下,她多半是不会再这么想了。
在冷静下来之后,穗波凉子依旧不为那样的抉择后悔,然而却会因为觉得伤到他的心而感到有错,继而觉得那样的行为冲动而开始懊恼了。
“我原本……我原本以为我已经长大了,过了这么久,我再也不会像那个时候一样遇到事情手足无措只会哭了,但是……”
她说着,似乎陷入了回忆,五条悟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曾听他们两个人在不同时刻以不同的方式提起过那场小小的,代表一切的开始的英雄救美,然而那始终只是只有她和夏油杰经历过的事件,因此,即便他知道,却也不能陪着她回忆,那记忆对穗波凉子来说显然很重要,因此,明明这时候她的语气还很寻常,却开始怔怔地掉下眼泪来。
“但是,我除了闹点动静出来,好像还是只会掉眼泪。”
她这么说,似乎有点开始埋怨她自己了,她的一生虽然说不上顺风顺水,但显然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于是在短暂的埋怨后,便有点不服气地想把脸颊上不合时宜的眼泪抹开。
但她的想法却和她的泪腺背道而驰。
又或者是之前她哭的太久,一哭就没有节制,导致身体已经习惯了掉眼泪,所以一开始就很难结束,总而言之,她的眼泪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在她用衣袖把脸都搓破皮之前,五条悟叹了口气,轻轻地伸手把她的两只手拉住了。
于是,脸色苍白的,掉着眼泪,和她自己生着闷气的黑发少女便咬着嘴唇抬起眼看他,那墨蓝色的眼睛此时湿漉漉的,被搓红的脸颊也湿漉漉的,眼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几滴泪珠,那眼神欲说还休,不用说话也像在说话,却看得有话想说的人也忘了说话。
“……掉眼泪……不是还好吗?也,没那么差……”
他沉默了一下,紧了一下喉咙,捏着她手背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了一点,让他能更清楚的感受得到她柔嫩的皮肤和微凉的体温,于是他便感觉相触的地方开始发起烫了,但即便烫手他也没松手,他啧了一声,在那泪眼朦胧的视线里,绞尽脑汁憋出一句话安慰她:
“至少,好歹,起码,眼泪不堵在肚子里了。”他干巴巴地说。
第44章
那话听起来有点傻, 但没办法,五条悟就是很不愿看见穗波凉子这样,完全不想看到穗波凉子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之前生气, 却似乎也并不是在气她,其实多半像是在气他自己虽然懂她但是又没那么懂她,太过自信了结果差点让她死了, 对穗波凉子反而像是迁怒一点而已, 这迁怒来的快, 去的也快, 因此, 当她一掉眼泪, 他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反过来还开始安慰她:
“而且,至少你这回没在杰面前哭。”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也果然被他这话逗笑了, 边哭边笑的这样子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她摸摸脸,想把眼泪擦干净,但是这时候想也知道她的眼泪是擦不干净的,于是她只能任由它们流下来,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笑意也渐渐散去了,留在她脸上的很快只有泪水了, 总是这样的, 快乐留存的时间短, 悲伤留存的时间长,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 五条悟也知道,所以什么也不说,就坐在她床边耐心地看她哭,看她跟木偶一样,坐在那里呆呆的掉眼泪而没有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牵动了一下嘴角,开始抱怨说:“他骗我。”
“我知道。”
“不是作为杰骗我。”她顿了一下,知道他不知道,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所以和他解释,“那些喜不喜欢的,我在教里面待着,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什么,比如不让我和你们见面,比如教里人看我的眼神,我隐约感觉应该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我没想到他会杀这么多人……但是,毕竟,我隐约有一点预感,就像过在梦里一样,所以,破了就破了,喜不喜欢,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反正再也不能在一起,问到底也没劲。”
她说,破了就破了,但是眼泪却很汹涌地往下淌。
至于说喜不喜欢不想再追问,五条悟虽然有时能看出她的心意,却不能读懂她的心,因此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
但都不重要了。
“我恨,他作为夏油君骗我。”她顿了一下,“他说,他那个时候说,再不想看见我受伤……”
“他骗我。”
“我本来可以以为夏油君和杰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以为他死了,我可以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沉在里面,可是他骗我,他一点都,我才发现,我要认清,他……”她语无伦次了,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上的被子里,抽泣呜咽地哭,好像要把心呕出来。
五条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进来之前,站在外面的时候自以为把什么事情都想好了,把什么安慰话都准备好了,但是真到此刻,他发现他准备的那些话都说不出口,派不上用场,因为穗波凉子从来不是会按照任何人想法来的人,于是他只能有点无措地拍拍她的背,又怕太用力把她的伤口拍痛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是好。
但是穗波凉子已经哭了太久了。
她从盘星教里回来开始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哭到水也不怎么喝,东西也不怎么吃,即便眼泪不是那么汹涌,但是这样一直流一直流,毫无补给的流,现在也快也流干了。
她感到一种从心,从胃,从肺部提上来的疲惫,突然感觉很空乏,空乏到头痛。
她抹了一把脸,把那些眼泪抹到其他地方去,然后一点点抬起脸,又去擦那还湿漉漉的,永远湿漉漉的脸,五条悟从旁边抽了一张纸给她,她擦脸,又很快把这张纸也浸湿了。
“算了。”
她说,不知道在说哪个算了。
“我知道,即便杀了他,其实我也不会那么快活,我死了看他痛苦,都冷了的我更不会快活,即便现在让我回到过去,我想我也没法那么快活了。”
五条悟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眶沉默了一会儿,接了她的话:
“也许人长大了,注定就不会快活了。”
穗波凉子一愣,用奇怪的,好奇的眼神看他,看得人头皮发麻,然而五条悟对着她这样的眼神也不躲闪,直到她带着眼泪珠子笑起来,用哭到有点沙哑的声音感叹:“这一点不像悟会说的话。”
“是我猜你会说的话。”他耸耸肩,说。
穗波凉子一怔,转而笑开了,五条悟就望着她在笑然而却又没有那么开心的脸,冷不丁问:“你怨恨杰吗?”
按道理,在气氛变好的时候是不适合再提这会让他们都难过的人的,但五条悟向来都不‘按道理’,他从把她送到硝子这里后就一直站在手术室外,等到手术结束后也一直站在这里等她醒,也许就是为了在今天,在这时刻把所有事情都说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