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衙门受审耽搁了几天,等我出来之后,已经有人占了我的市场。
“而我收来的那些货囤积在库里,哪怕我不赚钱,按收购的价格去卖,结果也是放到烂了都没能卖出去。
“村民们和我交易多年,难得对我有几分信任,愿意先交货后给钱。但这批货没有收到钱,这份信任也很快崩塌,几个村的村民一起上门讨债,完全不给我回转的机会。
“就这样,我被逼着把铺子卖了,债也没还完。
“我爹娘和弟弟一听我欠了村民那么多钱,立马就把我扫地出门,还叫了里正他们到祖祠里作为见证,当众把我从族谱上除名。
“我现在无父无母无亲族,还欠着四十五两银子的债。哪怕省吃俭用,也还要再还两年。”
说到最后,阮富鑫又笑了笑。
现在除了自嘲的笑笑,他也不知道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了。
“你这……”李钧张了张嘴,最后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上去拍了拍阮富鑫的肩膀。
萧望舒看向跪在她面前的阮富鑫,问着:“所以你不甘心再浪费两年光阴,也不甘心就此当一辈子护卫,于是想在我这里寻找一丝转机?”
阮富鑫叩首道:“是!属下确有私心,想要在小姐面前多露露脸,争取一个替小姐打理铺子的机会,得到更多赏赐,尽快还完身上的债,为自己博一个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现在还年轻,才二十多岁,一切皆有可能。
等他上了年纪之后,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现在这样的拼劲了。
萧望舒清浅一笑,又问:“那你从上一场的失败里面,总结出什么教训了吗?”
阮富鑫一愣,然后想了想,道:“属下不该操之过急,在自己手上没有一点周转银钱的情况下,还囤积那么多货物。”
萧望舒神色淡淡,继续问着:“还有呢?”
阮富鑫又想了会儿,继续答道:“不该在那些所谓的亲情面前退让,不该畏手畏脚,早该……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当断则断!”
世上能有什么法子,配被称为一劳永逸呢?
无外乎那些见不得光的沾血手段。
萧望舒笑了笑,又问:“还有呢?”
阮富鑫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实在是不知萧望舒究竟想听到什么回答,只好匍匐在萧望舒脚边,道:“属下不知,请小姐赐教!”
“赐教谈不上,你我都是探路人。”
萧望舒施施然起身,在阮富鑫周围缓慢踱步,道——
“其实我并不觉得你最后一搏有多激进,如果是我,或许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做生意就是一场豪赌,谁也料不到输赢。
“最后那一搏,若你能稳住那场交易,那么,在那些同行刚入行时,你就能将他们压垮。
“只要你能稳住你的买家,稳住客源,他们就会在刚入场时面临货物没有销路的困境。如果没有足够的金钱支撑他们,那他们就是自寻死路。
“除了低价转售回本之外,那种困境下难有更好的办法。而你的货只要能出手,拿到钱后,你就能低价收购那些同行的货,再进行转卖。
“到那时,那片市场将会是你的天下。”
萧望舒踱着步,在阮富鑫惊疑的注视下,声音寡淡,不疾不徐地继续说着——
“四年时间,还债压垮了你的身体,复仇蚕食了你的理智。但年少能赚满桶金的成就,让你依旧傲慢。
“以至于这四年时间里,你复盘那么久,当年发生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晰,历历在目,你却还没找到你最大的疏漏。
“你刚才让我赐教,但你真的服我的赐教吗?
“未必吧,阮东家?”
阮富鑫瞳孔骤然紧缩,迟疑半晌后,他才又叩首匍匐,额头贴在地面上,道:“属下、恳请小姐赐教。”
萧望舒停下脚步,低眸看他一眼。
“你赊账,赊错了对象。
“你太重视你在买家面前的颜面了,但颜面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这样维护的。
“你不该往下赊账,村民靠着这点卖货的钱维持生计,任你和他们合作再多年,他们都不会愿意把钱赊给你。
“你最不该欠的,就是他们的钱。
“只要你给钱给迟了,他们一定会闹起来,局面必然难以控制。拖欠村民的钱,实属下下之策。
“除非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产业濒临破败的时候,否则不要向下拖欠,这样会乱了人心。”
第41章 小姐还是心善啊(1)
“小姐的意思是?”阮富鑫仰起头,看向萧望舒。
萧望舒垂眸睨他一眼,神色淡淡,道:“你大可以往上赊,去找你那些大买家,先收钱,后给货。”
“什么?”
阮富鑫一愣,又问着:“这他们如何愿意?这么做的话,万一做不好,就会把维持了许久的客人推到我的对手那边去。”
“怎么会?
“有头有脸的客人,他们更希望拥有不同的待遇。就像钱庄里,你看那些存钱多的富绅,他们出入钱庄,所受的待遇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把钱往钱庄里存,你可见过他们有丝毫不愿?
“同理,你让买家把钱存在你这里,给他们最高礼遇,给他们应有的折价。你人在,铺子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为何不愿?
“只要你的货好,态度好,价格合适,他们在你这里买成习惯之后,你又何须担心留不住他们?
“于他们而言,再换新人合作,费时又费力。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你了。
“即使你出了什么意外,这钱仍旧可以先挪用过去,周转完了再挪回来,一时间他们应该也不会频繁消费掉那么多钱吧?
“哪怕最后你真的周转不过来了,他们的钱押在你这里,他们不仅不会弃你而去,反而还会尽力帮你,因为这也是在帮他们保住他们自己的钱,你觉得呢?”
听完萧望舒这番话,阮富鑫直接睁大了眼,仿佛脑袋里有一团迷雾被拨开,瞬间通透了许多。
这时,萧望舒还在继续说着——
“总之,你可以用别人急需的东西去控制他,但不要去赊别人急需的东西。
“于村民而言,那些农货钱是他们的米面钱,糊口钱,你迟还一天都容易出事,你迟还一天他们都提心吊胆。
“为了拿回这笔钱,他们可以不顾颜面,不顾与你的交情,不顾你们合作多次的信任,逼着你尽快还钱,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强大背景支撑的前提下。
“因为这笔钱对他们而言太重要。
“但于你那些富绅买家而言,那些买货钱没有那么急缺,是可以赊一赊的。”
阮富鑫听完,沉思良久,闷声道:“属下逾越,妄想替小姐分忧,妄想打理小姐的铺子,请小姐恕罪!”
他开始只觉得,以他的能力,打点两间衣衫首饰的铺子,应该绰绰有余。
现在他觉得,萧望舒的铺子,不是他插得上手的。
他还是先老老实实当他的护卫,还完债后再另谋他路吧,不必自取其辱了。
都是商人,他很清楚,用人也是一个价值的交换。
他的经商价值,萧望舒并不需要,她好像只需要几个护卫保护她的安全就够了。
“恕罪谈不上,我向来欣赏敢于伸手抓机遇的人。商机就是一场倾盆之赌,它属于敢出手的人。”
萧望舒说着,看了眼阮富鑫,开口吩咐:“起来吧,回去后让江集和胡天把他们监督的银钱去向汇报给你。整垮肖掌柜,你就是锦衣门的新掌柜。”
江集、胡天,她新收的八名护卫之二。
他们两人负责监视肖掌柜手上的银钱去向,这么多天过去,那些银子已经去了花楼酒肆和钱庄。
从这批钱的去向里,她也找到了以前那些钱的去向。
差不多是时候收网了。
阮富鑫猛地抬起头,“小姐?”
“你的野心不止于那座县城,我的野心也不止于这锦衣门。你需要一块踏板往上爬,我需要一个得力手下替我分担。”
萧望舒说得清楚,阮富鑫也听得明白。
只要他有能力替她分担,她愿做他的踏板,托着他往上爬。
“属下谢小姐提携之恩!”
“起来吧。”萧望舒看向他,继续叮嘱,“事情做漂亮点,别让房家的老家仆寒心。”
一定要拿出铁的证据,证明肖掌柜挪用了公账上的钱。
先让他人心尽失,立于劣势,再剔除就容易得多。
阮富鑫从地上站起来,抱拳弯腰,应下:“是!”
“咚咚——”
茶室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萧望舒坐回椅子上,阮富鑫站回护卫队伍里。
忆春转头看了眼萧望舒,在萧望舒的示意下走过去开门。
门外,肖掌柜脸上余怒未消,皮笑肉不笑的站在门口。那些工匠则是跟在他身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屋里的萧望舒。
肖掌柜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进门,看向萧望舒,一副被人背叛抛弃的语气,问着:“小姐可是觉得老奴这几十年在铺子里做得不行?”
还不等萧望舒开口,他又自顾自的说着:“小姐若是觉得老奴上了年纪,不中用了,把老奴扔到庄子上也就是了,何必又让这些工匠列个单子来找老奴核对账目?”
萧望舒单手撑着额头,饶有兴致的看向他。
“老奴为房家勤勤恳恳大半辈子,现在老了,确实有些不中用了,但小姐您也不用这么怀疑老奴。
“让外边的人来找老奴对账,小姐您让老奴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哟!老奴还有什么脸去见当年一起在房府共事的那些老友?
“老奴衷心房家几十年,先追随房老太太,又追随夫人。实在没想到,人临了跟了小姐,反遭小姐猜疑。
“小姐若是真怀疑老奴,老奴现在就一头撞死在小姐面前,也算是死前留了个清白名声,让老太太和夫人知晓,老奴绝无异心!”
肖掌柜说着,作势要往墙上撞去。
他身后那些工匠纷纷去拦。
他们也没想到,这肖掌柜平时都不怎么来监工的,偶尔过来也是胡乱指挥一番,出些偷工减料的馊主意之后就走了。
没想到今天他们在整理账单,恰好这肖掌柜就来了。
还恰好把他们撞个正着。
“肖掌柜,您冷静点,冷静点。四小姐就是想捋一捋铺子的开支用度,没有要怀疑您的意思,您别误会啊!”
为首的工匠违心的开口劝着。
其余工匠纷纷附和。
但肖掌柜还是一副要以死证明清白的样子,大声道:“你们都别拦我!我这一把岁数的人,临走了还惹得小姐怀疑,都是我的不是!”
这哪能不拦呢?
那些工匠即使心里不想拦,但这都快闹出人命了,那他们也得拦几下、劝两句意思意思啊。
萧望舒看他们乱成一团,勾唇笑了笑,抬起手指了指旁边,提醒着:“这墙还未砌牢实,肖掌柜别撞。撞那边,那柱子结实些。”
原本想缓几天,让阮富鑫去慢慢处理的。
但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第42章 小姐还是心善啊(2)
听到萧望舒的话,正要悲愤撞墙的肖掌柜直接愣住。
旁边劝阻的众多工匠也直接愣住。
忆春只差一点就笑出了声。
“张观业,你去把江集和胡天找过来,让他们两个带上该带的东西。”萧望舒继续吩咐。
张观业立刻抱拳应下:“是!”
见张观业大步离开,肖掌柜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了。
这时,只见萧望舒回头看了阮富鑫一眼,阮富鑫稍一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朝那些工匠吩咐:“你们随我下去,继续核算装潢开支。”
那些工匠看了看阮富鑫,再看了看萧望舒,果断松开了寻死觅活的肖掌柜,纷纷应下:“是、是。”
“肖掌柜冷静点了吗?如果冷静下来了,就安静坐着,别吵吵嚷嚷的。我最近脾气不太好,听不得有人在我耳边聒噪。”萧望舒接过书夏端来的茶杯。
肖掌柜闻言,直接抬起手顺着胸口,胸口处剧烈起伏。
萧望舒抬头扫了一眼,道:“李钧,扶肖掌柜坐下,别一会儿倒地上砸坏了楼板。”
李钧立马应下,走到那肖掌柜身边,按着他坐在板凳上。
肖掌柜挣扎了两下,实在挣扎不开,只能恼怒质问——
“四小姐究竟何意!老奴为了老太太和夫人辛勤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是老奴哪里做得不好,小姐只管去向老太太和夫人说,何苦这般羞辱老奴!”
听到这话,萧望舒笑了笑,叹道:“好一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随后,她又放下茶杯,问着:“肖掌柜,外祖母和母亲难道没给你工钱吗?拿钱干活,天经地义,为何你说的像是给我们打白工一样?”
肖掌柜一时语塞。
只听萧望舒轻笑两声,幽幽道:“何况肖掌柜拿钱干活,似乎这钱拿得有点多了。我的人派出去查了好些天,才总算查出个数目来。”
之所以查了好些天,这其中确实有她护卫能力不足的原因,但这位肖掌柜贪得多也是不争的事实。
听完这话,肖掌柜坐在板凳上,腿不停颤抖。
萧望舒没再多说,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
在张观业去找江集和胡天的这大半个时辰里,锦衣门的工匠紧赶慢赶,终于一起算出了装潢开支,交给阮富鑫上楼清算。
同时,肖掌柜带来的仆从见势不对,连忙去请了与肖掌柜交好的其余掌柜。
那些掌柜都是跟了房老太太许多年的人,现在大多数都跟着房沁儿。
一听肖掌柜的仆从说,萧望舒要对他们这些房家的老家仆大开杀戒,那些掌柜立马涌去了相府,找房沁儿讨个说法。
在亲生女儿和家仆之间,房沁儿会选谁毫无疑问。
那些掌柜连房沁儿的人都没有见到,自然也没能闹起来。
房沁儿的奶娘杜嬷嬷,陪着他们一起到锦衣门查看情况,路上解释着:“夫人和相爷有要事相商,命老奴随各位去瞧瞧。”
杜嬷嬷,那可是房沁儿的奶娘。
年轻时伺候在房老太太身边,房沁儿出生后便照料房沁儿,直到今天。
家仆的事再大,说到底也是奴仆的事,犯不着让房沁儿亲自出面。她肯派出杜嬷嬷前去看看,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
听到杜嬷嬷的解释,那些掌柜也不敢有什么话说,连连应是。
众人到了锦衣门,忆春仿佛早有预料,笑眯眯的站在门口看向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