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望舒丝毫没有要让她起身的意思,喝了杯茶之后,继续询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你儿子接回来?”
绯萤神色有些恍惚,迟疑了一瞬,随后答着:“今夜,趁搜查的那些奴仆休息,奴婢就接上儿子一起去相府。”
“那你的卖身契呢,是还在那商人手上,还是已经去府衙销了乐籍,恢复平民之身了?”萧望舒问得仔细。
见绯萤没有立刻答话,她又问着:“奴籍和乐籍都是签了卖身契,任由打杀的。你连自己的卖身契都不知道在哪,让我如何救你?
“到时我的奴婢被一商贾随便打杀了,我还动他不得,岂不是折了我的颜面?”
古有五籍,第一等便是萧望舒这样的贵籍,只有世家大族方有此籍。
第二等便是良籍,即是平民百姓。
第三等商籍,为商人专有。
至于第四等第五等,便是奴籍和乐籍。前者为奴,后者为伎,都是可以任由主人打杀的。
这种打杀,在这个时代也是合乎律法的。
绯萤皱紧眉头,使劲闭上眼,然后睁开,答着:“奴婢的乐籍已经销、销了……”
“这样啊?”萧望舒反问一句,勾唇轻笑,幽幽道——
“我还以为你没有户籍呢。”
第49章 宁缺毋滥(3)
听到这话,绯萤那沉重的脑袋仿佛被人刺了一下,瞬间清醒许多,猛地抬起头看向萧望舒。
看到萧望舒脸上的笑容,她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拔下了发间的珠钗。
但还不等她站起来,她整个人就浑身无力的栽在地上,再怎么挣扎也没能爬起来。
香炉里飘出的白烟缭绕上升,萦绕在茶室。
阮富鑫扶着墙起身,使劲摇了摇脑袋,匆忙走到桌边浇灭了香炉里燃着的香料,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去。
喝完,他眼前清明许多,又给萧望舒倒了杯茶。
萧望舒脸上笑意依旧,端起手边的茶杯,亲眼看着绯萤不甘又恐惧地合上了眼。
“京师的香就是不一样,这劲真大。”阮富鑫感叹一句。
他们做生意的时候,难保不会遇到些事,毕竟谁能知道每张人皮下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不管是为了害人还是自保,身上多揣些东西总没错。
“咚咚——”
踩着点似的,一阵敲门声传来。
门外的人沉声道:“大堂有批木板被虫蛀了,草民来请萧小姐下楼瞧瞧。”
听到这话,萧望舒嘴角上扬,朝外问着:“陈将军这是转行做木匠了吗?”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立刻推开了茶室的门。
站在门口那位一身便服的九尺壮汉,不是陈褚还能是谁?
陈褚开门后,闻着扑面而来的香,下意识地往后避开。
直到阮富鑫给他倒了杯茶,他喝完后才迈步进屋,先是扫视了一下屋里的情况,然后抱拳弯腰:“末将见过四小姐。”
陆序阳随后进门,也恭声道:“末将见过四小姐。”
两人朝萧望舒行完礼,立刻吩咐四名士兵进来,把地上晕厥的绯萤绑好带下去。
阮富鑫提着壶,给后面的将士都倒了杯茶。
萧扶光从旁边走了进来,走到萧望舒身边,看着被拖下去的绯萤,道:“真是太冒险了,姐姐你没事就好。”
萧望舒神色有些凝重:“其实我有事。”
在萧扶光他们紧张不已的注视下,萧望舒继续问着:“有点饿了,让你买的山药糕和枣泥糕呢?”
到了未时末刻,下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就需要一点膳食养胃。这样,哪怕她晚膳有时候不太想吃,吃少一点,或者忘了吃也没太大关系。
只要第二天早上及时起床补充早膳,她就不会因为胃酸分泌过多导致伤胃。
萧望舒说得无比正经,但萧扶光一颗心都已经吓得快要跳出胸膛了,老大一个白眼朝着萧望舒翻过去。
“这个时候了,姐姐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明明出门前他们都商议好了,他是去找将士来稳定局面的,不是真的去买糕点的。
萧望舒脸上满是真诚,“我真的没开玩笑。”
她现在很认真,比刚才和这个什么绯萤拉扯的时候还要认真。
萧扶光被她气得不行。
这时,陈褚绷紧一张脸,一板一眼地开口说着:“末将,买了。”
萧望舒略有些诧异,抬起头看向他。
萧扶光也不太相信,问了一句:“陈将军,你买什么了?”
陈褚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山药糕。”
萧望舒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竟然在这位铁面将军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丝的扭捏。
见陆序阳也看了过来,陈褚勉强把话拉长,解释了两句——
“在相府陪小公子训练时,四小姐常给末将带些吃食。末将早上路过糕点铺子,就买了两盒,原本想请小公子代为转送,聊表谢意。”
他知道她这个时辰要吃点东西,因为她每次去跑马场看他们训练时,这个时辰一定在吃,还会分给他们吃。
而且他看过了,她每次带到跑马场上的点心都是些药膳,滋气养胃的。
他觉得这位四小姐可能是有些什么病痛在身上,只是相爷夫人和小公子不知道罢了。
陈褚这话说得,倒是让一旁的陆序阳有些不好意思。
人到中年的陆序阳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笑得脸上的络腮胡子也跟着一起扭动,道:“是末将疏忽了,末将也吃了不少四小姐的糕点。”
他个大老爷们的,吃了人家小姑娘的东西,还吃了那么多次,也没想着要回个礼,真是不该!
陈褚朝后边招了招手,两名男子提着食盒走进来。
这两人,赫然是刚才在街上追捕绯萤、被萧望舒和萧扶光斥退的那两名便服男子。
两人上前,把食盒放到桌上,然后整整齐齐的朝着萧望舒抱拳弯腰,道——
“卑职二人追捕不力,让细作惊扰了四小姐,还劳烦四小姐冒险抓捕,请四小姐恕罪!”
这两人,在绯萤洗浴换衣的时候,萧扶光就已经给萧望舒介绍过了。
他们就是罗衡、杨予睦,陈褚亲自训练出来的两名近卫。
也就是先前陪着萧扶光去穆府周围,把穆成阳骗出府药倒了之后,扔到青楼浴室的那两人。
所以刚才在街上,萧扶光才能那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处处配合着萧望舒。
因为他认识这两人,他也知道,能让罗衡和杨予睦便服追捕的女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商贾小妾那么简单。
见罗衡和杨予睦如此道歉请罪,萧望舒施施然起身,福身的动作轻柔窈窕,道——
“方才那细作离我们姐弟离得太近,为免她狗急跳墙伤了我和扶光,不得不先顺着她。若有言语辱骂之处,也请两位小将多多体谅。”
罗衡和杨予睦立马把腰弯得更低了些,道:“小姐言重了,这都不算什么,您和公子的安全重要!”
萧望舒见状,收礼起身。
萧扶光也上前扶起他们二人,说着:“是我和姐姐运气不好,恰好被那细作撞上,还险些被她挟持,你们别放在心上。”
也幸好他先前就见过罗衡和杨予睦,他们三人都认识过了。否则今日换了别的将士追捕细作,他真不一定能够反应过来。
那细作估计也是觉得,他和姐姐,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一个久居闺阁的小姐,哪怕他们是宰相的儿女,也不一定认识宰相的兵。
今日但凡换了二哥三哥在此,那细作怕是连边都不敢沾,远远的就得拐个弯逃命去。
挑着小孩和女子下手,恃强而凌弱,不惜代价达成目的,确实是那些细作的作风。
“好了好了!”陆序阳在一旁抚掌大笑,“公子小姐没事,细作也抓到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陆将军说得是。”萧望舒随口应着,坐回桌边,打开食盒捻起一块山药糕,轻轻咬了一口。
山药糕之白,不及权贵小姐肤如凝脂,皓腕凝雪。
朱唇沾上零星的白色碎屑,更显美艳诱人。
第50章 宁缺毋滥(4)
见萧望舒吃得认真,看上去像是真饿了,陆序阳也没多待,朝着萧望舒和萧扶光抱拳躬身,行礼告退——
“这几名乌国细作,相爷近些日子为抓她们,耗费了不少气力。如今最后一个也总算是抓住了,末将这就押她们回去,向相爷复命。”
离开前,他又叮嘱:“陈褚,你先别回,稍后就带人护送一下公子小姐回府,完事了再来军营找我,相爷那边我去说。”
不是他说,小姐带的那四个护卫,没一个中用的。
四个人围着保护,前后左右围得严严实实的,居然还让细作近了小姐公子的身。
真是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陈褚显然也觉得萧望舒身边的那些护卫不靠谱,朝陆序阳点了点头。
目送陆序阳离开之后,忆春她们仍旧沉浸在绯萤带来的震撼里,完全不敢相信那样柔弱可怜的女子是个细作。
“小姐,绯萤她……”忆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萧望舒细嚼慢咽,咽下嘴里的山药糕,开口问她:“你看见她手臂的淤青伤痕了吗?”
忆春点了点头,问着:“小姐也动了恻隐之心吗?”
萧望舒轻笑一声,答着:“不,我是想告诉你们,那只手即使受着伤,也能直接拧断你们的脖子。”
忆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敢置信。
“那样一个摔在地上、摩擦得手臂通红、却看也不看伤口的女子,该是怎样强烈的求生欲才能做到?
“又或者说,她对这种类型的擦伤该是有多麻木,才能不管不看,仅仅只是痛呼那么一声叫给我们听。
“还有,逃命关头,能清晰概括出自己生平的人不多。更别说一点思考时间都没有,就说得那般顺畅。
“她顺畅的让我觉得,那生平并不是她经历过的,而是她死记硬背,就那么背下来的。
“那样一个逃命关头还不忘戴支珠钗的女子,你们再遇到的时候,多少要提防一下,她那珠钗是用来绾发的,还是用来刺进你们脖子的。”
萧望舒说完,忆春直接抬起手捂在自己脖子上。
“我和书夏,我们俩刚才还和那细作……和她共处一室。”忆春说起来都一阵后怕。
萧扶光在一旁冷着脸,道:“若非姐姐还派了江集和胡天过去凑数,你俩现在早就魂归地府了。”
身在相府当差还有如此泛滥的怜悯之心,当真是母亲把姐姐保护得太好了,顺道也把姐姐身边这些丫鬟护卫保护得太好了。
她们不会真以为,每日只需陪着姐姐吃喝玩闹就够了吧?
听到萧扶光的语气,还不等忆春再说些什么,书夏直接拉着她一起跪下。
两人跪在萧望舒脚边,低头道:“奴婢知错,请小姐责罚。”
萧望舒敛眸扫了她们一眼,随后又掀眸看向陈褚,道:“将军坐吧,这儿是店铺茶室,不是相府,不必拘着。”
主要是陈褚站在她面前,这一米九几的大高个也太挡光了。
“谢小姐。”陈褚抱拳行礼,安静坐到一旁,看着萧望舒把李塔他们四人全部叫进来。
四人刚一进门,直接一字排开,“嗵”的一声闷响就给萧望舒跪下了。
“属下知错,请小姐责罚!”
面对这四人齐声请罪,萧望舒没说什么,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块山药糕,慢条斯理的吃着。
萧扶光和陈褚先后看向她,然后又收回视线。
看来是真饿了。
久久没有听到萧望舒开口,李塔性子最急,又重复一遍:“属下知错,请小姐责罚!”
听到这话,萧望舒勾唇轻笑,意味不明地反问一句:“你是在请我责罚,还是在催我责罚?”
“属下不敢!”李塔立刻叩首,把额头贴在地面,再也没敢抬起来。
萧望舒看了看他们,幽幽道:“按照相府的规矩,护主不力的奴才都是要发卖出去的。这是你们刚签卖身契的时候,管家就会和你们说清楚的事情。
“现在看来,卖身契上的内容你们是一条都没记住,只看到每月那二两银子的工钱了,是吗?”
诚然,房沁儿选好护卫供她女儿挑选的时候,肯定选的都是些知根知底的、她觉得还可以的护卫。
但像这种高门大院里招来护宅安家的普通护卫,再怎么好,也确实难敌军营里磨炼出来的士兵。
这也是萧鸿身边从来不用府里护卫,而是用军中甲卫的原因。
府里训练的护卫,其实顶不了什么用。
“罢了,你们四个都回去吧,去管家那里领罚。”
既然决定了舍弃,萧望舒也就不想再多费什么气力了。
多不如精,宁缺毋滥。
如果危难时候,她的护卫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需要她这个做小姐的反过来照顾他们,那这些护卫不要也罢。
如果培养训练的成本太高,那就舍弃。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再花费在他们身上,她需要已经训练有素的护卫,至少能够带得出门。
萧望舒说完,见他们四人还跪在原地不动,萧扶光冷声道——
“你们知道今日为何会这么麻烦吗?在罗衡和杨予睦追来的时候,那时姐姐完全可以直接拉着我避开,把细作交给你们对付。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直接躲开吗?因为她知道你们毫无准备,甚至可能还在心里怜惜那个弱女子的遭遇!
“一旦她躲开,那细作慌不择路,只顾逃生,不知要杀了你们里面的多少人!
“你们毫无准备,只有待宰的份!”
刚才在街上的时候,罗衡和杨予睦那般迟疑,何尝不是在等他和姐姐脱困,他们才好动手。
只是最后看见他和姐姐毫无动作,还在斥退他们,他们才只好离开。
听到萧扶光的话,李钧他们三人把头低得更低了点。
“身为护卫,不想着保护主子,还需要主子反过来以身涉险保护你们,你们还有何颜面待在姐姐身边?”
萧扶光最后这番话,可以说是直接压垮了李钧他们的期盼。
萧望舒也并未反驳什么,只吩咐:“都回去吧,去管家那里领罚,该怎么处置都按规矩来。”
话音落下后,过了许久,李钧他们四人才先后起身,颓废无力地回了声“是”,转身离开了。
忆春和书夏跪在萧望舒脚边,听着李钧四人就这么被放弃,不知道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严惩。
“小姐奴婢知错了,你别不要奴婢啊!奴婢以后一定不再同情外面的人了!”忆春哭得泪汪汪的,扯了扯萧望舒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