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蕾西・诺拉和霍铃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闻人衿玉已经先一步冲了进去。
那一刻她什么也没想,完全是本能的指引,她冲进去,小心翼翼地蹲下,抚摸那个沾上血污的人影。
霍谌的呼吸声很微弱,他受了重伤,看上去十分凄惨,孤零零躺在这里,仿佛在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死期。
霍谌认出眼前的人,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伸出扭曲变形的双臂,紧紧地拥抱她。
门被大风吹动,霍铃往这里瞥来一眼,不经意间,她似乎看见一个针管模样的东西,藏在霍谌的衣摆之下,再一晃眼,那东西不见了,她想要细看,却对上了霍谌的眼神。
或许是黑夜带来的错觉,她感觉那眼神格外阴冷,她本能防御一般,后退一步,心里泛起了凉意。
*
闻人衿玉再一次醒来,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躺在一间格外舒适的房间里,这种舒适在风信帝国极为罕见,实在是久违了,她几乎像是回到了家中。
然而窗外是萧肃北风,这里还是风信帝国的地界。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走下窗边的台阶,从镜子里看到一身陌生装扮的自己,这不是她的衣服。
她推开门,门外是两排士兵,铁锈色的制服,风信帝国的士兵。
她心生警惕,然而,对方根本不敢抬头看她,更别提有什么放肆的眼神。
她问:“这是哪里?”
士兵们低头答道:“这是执政官大人的府邸。”
闻人衿玉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她只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修眉刀,她问:“执政官,安序?”
两个士兵快速交换眼神,然后回答:“是的。”
闻人衿玉勉力站在原地,她问:“和我在一起的人呢,两个女孩,还有,霍谌在哪里?”
两个士兵又相互看一眼,神色格外奇怪,他们吞吞吐吐,说:“霍……他就是执政官。”
什么意思?闻人衿玉感觉这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在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处境里,她自己也仿佛陷入浆糊,搞不清事态发展。
很快,对面的一道门从两侧打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是霍谌,但,又不是霍谌。
他还是那个样子,一模一样的面孔、姿态,但他的神情,他周身的温度,似乎都变了。
闻人衿玉一愣,霍谌倒是很快露出喜色,他走近了,说:“醒了?感觉还好吗?”
他的话音十足温柔,引得两个士兵抬头看,霍谌反手关上了门,半拥着闻人衿玉走近了原本的房间。
闻人衿玉感觉十足怪异,她安全了,霍谌也安全了,这很好,可是……
她问:“这是什么?”她指着霍谌肩上的一个小小的金色徽章。
霍谌迟疑了一瞬,“执政官的肩章。”
闻人衿玉错愕地看着他,于是,他又解释道:“执政官依然是‘安序’,只不过,上一任‘安序’已经无法胜任,所以,我坐上了这个位置。”
闻人衿玉心里一松,原来如此,执政官换人了,虽然明面上没有变化,实际上却换人了,这很好,至少,此地的政权真正落到霍谌手里,如果选择权交到他手里,至少战争不会爆发了。
但,随即,她发现了怪异之处,她不明白,“怎么忽然扭转了战局,这么短的时间里……那个安序呢,死了吗?”
她视线四处寻找,试图找出一个标有日期的东西,却一无所获,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留有时间流逝痕迹的东西。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既然你赢了,安全了,我身边的那两个人呢,蕾西・诺拉和霍铃,你见过的,她们去哪儿了?”
霍谌没有回答。
闻人衿玉又问:“对了,阿淞在哪里?平安吗?我想见她。”
霍谌依旧沉默,但他走上前来,抚摸她的脸,低下头,试图亲吻她的额头。
闻人衿玉试图挣脱,但对方力气太大,她无法挣脱,她竭尽全力,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蚍蜉撼树。她逐渐恼怒起来。
“放开!”终于,愤怒与悲哀交织中,她大喊一声,霍谌退开了,他脸上竟然也是一种悲戚。
闻人衿玉极为不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霍谌不再看她,自己走到了窗边,按下角落里的一个小小按钮。
一串电流声,紧接着,房间内响起一个机械平静的声音,是面向公共的时事广播。
先是风信帝国的国内广播,内容是:执政官颁布新政,利国利民,举国上下欢欣鼓舞,形势稳中向好……
接着是一条国际广播,内容是:风信帝国再次爆发激烈内战,据悉,依旧是怀尔德家族发动叛乱,依旧是执政官安序获得胜利。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内战耗时十日,死伤平民千万,执政官毫不吝惜平民性命,手段残忍,纵容部队恶行……国际上对这种行径表示强烈谴责。
闻人衿玉听明白了,安序和霍谌的内斗,安序失败死亡,变成了又一个怀尔德家族余孽,霍谌胜利了,他胜利得太彻底,成了新的“安序”,新的执政官。
执政官变了,却又仿佛没有变,那依旧是一个残忍暴政,靠着伤害平民夺取胜利的执政官。
可她仿佛还是没听懂,她看向霍谌,仅仅十日,死伤平民数千万,这张熟悉的面孔,这个陌生的人。
他看到她的眼神,仿佛一下隔了很远很远,终于,他也慌乱起来。
第47章
凌晨三点, 闻人时濯睁开了眼睛,窗外的风灌进来,竟然让他感到一种痛楚。
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上升又回落, 最终恢复到一种正常alpha的水平, 从前那些折磨他的伤痛不见了, 那些超越个人意志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在这种平静的状态下, 他感受到的痛楚当然不是来自于□□。
自从谈判队伍去到风信帝国,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除了最初的几天有消息传回来,之后就彻底失联, 整个先遣队都丢失, 再也没有闻人衿玉的消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信帝国又结束一场内战,兜兜转转, 白费工夫,执政官还是那一个。
大概是自顾不暇,他们在边境线的驻军也收敛了,变得恪守规矩,仿佛从来就没有挑起战争的意图。
这是好事, 当然了, 维持和平不就是谈判的目的吗?泽兰城的居民们非常高兴, 原本冷清的街道又恢复热闹,春风拂面,喜气洋洋,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但这有什么意义?闻人时濯脸色阴沉, 他对这些琐事毫不关心, 他不在乎国家混乱,不在乎隔壁的政权又有什么更替, 他只在乎,闻人衿玉此时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人生不太顺畅,一直混沌、恍惚、痛苦,但他并不特别抱怨命运,偶尔,甚至会觉得庆幸。正是因为他的坎坷经历,才让他得到了来自亲人毫无保留的爱,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认为,自己和妹妹,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事实本来也如此,他们是同一具身体劈作两半,共同分享这整个世界。
在过去的某个阶段,他似乎做了不少蠢事,但他记不清了,在停药之后,他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中间有些空白,他想不起来曾经的感受。
但他记得一些画面,他和妹妹在争吵,愤怒而激烈,为了什么呢?不记得了。
深夜,闻人时濯离开房间,走在寂静无人的庄园里。
他要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大概是双生子之间的感应,他隐约能觉察闻人衿玉此时的感受,仿佛在向他求救,那仿佛是他的另一半生命,驱使他一定要走出去,做些什么。
但,夜风吹拂下,他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他的生活驻扎在这片庄园,他几乎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他渴望拥有力量,他也似乎拥有过那种力量,但此时,他又丢失了。
据说在从前,alpha被认为是天资极为聪颖的一类人,基因优势,让他们站在生物链的顶端。
但事实证明,如果一个人没有得到充分的教育,充分的实践,哪怕他拥有所谓的“天赋”,也同样无法施展。
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渠道,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他想去见女皇,不知怎么的,被拒之门外。
终于,他记起了一个人选,衿玉的某个关系密切的助理,在市政厅工作的札仲明。
札仲明的能力也有限,但至少可以借着职务之便,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觐见女皇。
边境的纷乱平息,让女皇陛下心情很不错。因此,她接到札仲明的申请,很轻易就通过了,见到来人是闻人时濯也毫不意外,露出了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闻人时濯原本对女皇就没有多少尊敬,看见她做出这种反应,更是愤怒。她仿佛对一切尽在掌握,却又漠不关心。
闻人时濯问:“先遣队在风信帝国境内失踪,闻人衿玉下落不明,女皇陛下竟然不闻不问?”
女皇露出一脸无奈,“不要被那些夸张的报道骗了,我方队伍很安全,风信帝国没有发动攻击,所有人都很安全,闻人衿玉当然也很安全。”
闻人时濯听清了女皇的话,却难以置信,就在前几天,还有专门的队伍去到边境线,为的就是收捡先遣队牺牲士兵的遗骨,伤亡牺牲都已经造成了,她竟然说,我方队伍很安全?
不过,他也不在乎先遣队的死活,他只问:“闻人衿玉已经半个月没有消息,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太渺茫,或许您该考虑换一个公爵继承人。”
换一个公爵继承人,剩下的人选,自然就只能是闻人时濯。
听了这话,女皇终于正视他,她说:“那倒不必,衿玉很安全,她只是暂时被一些事情绊住,公爵没有告诉过你吗,还是说,连她的话你也不信。”
闻人时濯已经不想再开口,言语上的争辩毫无意义,他知道女皇想要巩固和风信帝国的和平,要粉饰太平,把从前的牺牲和退让全部抹掉。
而女皇也知道他只是想确认闻人衿玉安全,确认她能平安回家,女皇偏偏不肯给出承诺、给出明确的应对方法,刻意就是不想让他如愿。
闻人时濯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札仲明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皇宫中守卫严密,但并非丝毫没有缝隙。
女皇从不掩饰对alpha的鄙视,但其实,身处高位太久,她也染上了一点自负的毛病。
比如此时,面对闻人时濯这样一个明显对她有着敌对情绪的人,她竟然没有丝毫警惕,也不知道多增加些护卫士兵,而是独自一人待在席位。
札仲明一早查好了这一楼层的各类通道,方便之后的快速撤离。此外,虽然他无法调遣武装部队,但从仓库里调出一两样武器还是可以的。
两人对了个眼神,札仲明拉下了门锁,闻人时濯则径直走向女皇。
闻人时濯需要的,是让女皇亲口下令,派兵去寻找闻人衿玉的下落,并不是想要女皇的性命,他顾虑到母亲的心情,往前走去,没有急于动用武器。
然而,没等他如何动作,竟然头晕目眩起来,他眼前闪过重影,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女皇走过来,似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再看他身后,札仲明也是同样倒在了地上,他甚至没能把武器从背后拿出来。
兰淇从外面重新打开门锁,走了进来,她赞叹道:“陛下真是高瞻远瞩。”
在经历了上一次闻人时濯在皇宫中大闹之后,女皇就下令对所有房间做了改装,放置了无声无味的生物毒素,这种毒素特意为alpha调配,beta或多或少也会受一点影响,omega则是毫无感觉――皇宫中,女皇的亲信、下属,全都是omega。
女皇也心声感慨,她说:“闻人时濯,你的思维太落后了。”
她走到闻人时濯面前,脚尖几乎踩到他的头发,她嘲讽道:“还是说,你只是一个彻底的暴力分子,完美继承了你父亲的劣质基因,这么一看,你还真是很像他。”
闻人时濯一生中最恨的人就是生物爹,更恨别人拿他和自己相提并论,每每听见,他总是陷入巨大的愤怒与痛苦。
然而,愤怒归愤怒,此时他匍匐在地上,无能为力,十足狼狈。于是,某时某刻,他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我这样无能,难道真的是像他一样吗?
女皇欣赏了一会儿这副场景,也觉得无聊,她吩咐兰淇,“去看看公爵那边的消息,至少这个月内,不要让她离开军队。”
兰淇领命而去,刚推开门,忽然顿住,面色古怪凝重。
女皇疑惑道:“兰淇?”
兰淇颤声道:“公爵……”
女皇快走两步,顺着视线看过去,脚下也顿住了。
门外走廊,赫然站着一身戎装的闻人公爵,不只是她,还有她带来的一批武装力量,列队站在她的身后。
房间内涌动着的是针对alpha的生物毒素,很显然,这毒素对公爵和她的部下毫无影响。
闻人公爵看向女皇,她一向温和的脸上很少露出这样肃穆的神情,她说:“女皇陛下,您实在是太令我失望。”
自从备战以来,闻人公爵就待在军中,与外界消息不通,直到今天,她才听到了札仲明传来的消息,真实的消息――先遣队全军覆没,闻人衿玉下落不明。
谁有力量,谁制定规则,闻人公爵从前不喜欢这种规矩,她很守旧,更喜欢遵循自古以来的美德。
但时至今日,她也终于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旧俗都值得维护。她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比如,不再拥护女皇的统治。
她上前扶起了闻人时濯,看着他,认真反驳女皇刚才的话,“你是我的孩子,继承的当然是我的基因。”
天将明时,一支新的队伍派去了边境线。
第48章
风信帝国没有皇宫, 与之对应的,是一座碉堡般的政府大厦。
闻人衿玉站在这栋建筑的最高处,扶着栏杆, 眺望远处的海岸。
霍谌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不会过于靠近, 却又能随时赶到她身旁――他偶尔会担心, 她会从这里跳下去。
闻人衿玉几乎是自由的, 她可以去到这栋建筑的任何一个地方, 无论是执政官办公的区域、起居的房间,或是调遣军队的枢纽部门。
但她不能离开这栋建筑。
“什么时候让我走?”
“再等等。”
闻人衿玉回头看他, “你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
霍谌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往前, 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握住她的手, 每当她流露出一点柔和的情绪,他就总想靠近,再靠近。
闻人衿玉推开他,“阿淞在哪儿?”
他沉默,想找到阿淞已经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闻人衿玉便不再理会他。
两人待在一起时, 不乏开心的时刻, 霍谌开始用一些往事、一些记忆来说服自己, 每当他这样想,闻人衿玉总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