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任行奇道：“刮跑了？我陪你去找找？在哪儿刮跑的？”
皎皎却道：“不用了，我发现只穿一件也不是很冷。”
梅任行转向顾生寒：“她怎么了？”
顾生寒也不是很明白。二人跟了进去，皎皎正趴在桌子上，眼眶红红的，泪水将落未落。二人同时出口——
“你见到什么了？”
“谁欺负你了？”
梅任行走上前去，又重复了一遍：“你见到什么了？”
皎皎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见……见到……他们……我……”
梅任行将她揽入怀中：“没事没事，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别呛着。”
顾生寒回到门口，穿上冬衣，下了船，往大漠深处而去，然而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皎皎的那件。黄昏时分，天有些冷了，顾生寒正要回去，却见太阳在地平线上跳了起来，未及思索明白，便又见其在水平方向也跳了起来，就像一个越跳越远的皮球，心中正自诧异，一只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至一边。一列红色货车擦肩而过，车厢相连，没有轮子。
“你没事吧？”
“楼主？”顾生寒连忙一揖。
“天快黑了，你怎么还在沙漠里面转悠？”
“皎皎说她衣服被风刮跑了，我来找找。”
“被风刮跑？”楼主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她哄你呢！”
“我也知道她哄我。”顾生寒道，“不过还是想出来看看。”
“她送人了，不用找了。”楼主指了指，“那边有个流浪汉，她打酒回来，那人说冷，她就送给他了。说被风刮跑，大概是在酒馆里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心情不大好，就学得和任行一样，随口胡诌起来。”
“是这样啊。”顾生寒沉默片刻，又道，“您到这边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楼主揽上顾生寒，“走，回去说。”
船上，梅任行正在温酒。皎皎听到开门声，连忙从屋里出来，也没有看清楚是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抬头才发现跪错了。
楼主笑道：“怎么了这是，行这么大礼？”
顾生寒挂好衣服，也过来了。
皎皎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手里的戒尺递上。
楼主看了顾生寒一眼：“你们聊，不用管我，我先随便逛逛。”见梅任行似乎要过来，于是道：“真的不用管我。都这么熟了，不用在乎这些虚礼。”
顾生寒道：“是衣服的事情吗？”
皎皎点点头。
顾生寒接过戒尺，将它放到一边：“没事，我知道你在骗我。”
皎皎道：“还有字——”
梅任行忙道：“自打发现你下了船，她就一直很担心你。要不是我拦着，早下去找你了。她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我怕被风一吹，再把脸给皴了。”
顾生寒道：“没事，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起来吧。”
楼主逛完回来，见此情景，笑道：“我在这儿，他不会打你的。快起来吧。”
皎皎于是起身。
梅任行道：“楼主您到这边是有什么事情吗？”
楼主道：“你看人家皎皎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我没事就不能来吗？”又凑到温酒器旁边：“好香啊。我可以喝吗？”
梅任行从柜中取出两只碗。
楼主自饮自酌起来，直喝了半壶酒，才道：“多谢款待，我走了！”
梅任行给自己倒了一碗：“哦，好走不送！”
楼主凑到皎皎身边：“你这小身板，不大行啊，要多锻炼。要是觉得跑步什么的太枯燥，就选些有意思的。”
皎皎道：“比如呢？”
楼主想了想，很是认真：“我觉得打铁就挺不错的。”
梅任行一口酒喷了出来。
楼主道：“干什么？她怕冷，打铁不是挺暖和的吗？出出汗，有好处。”
皎皎道：“不行，我怕火。”
楼主道：“你还怕火呢？那确实需要再想想。”
梅任行道：“要打铁您还是自己打吧，我家皎皎可干不了这个。”
楼主道：“不开玩笑了。看你们都挺好，我也就放心了。另外也是来告诉一声，现在政策有变，从长江入海口回去时，走陆路吧。”
梅任行道：“政策有变？是海禁吗？”
楼主道：“对。朝局动荡，当初制定的一些政策，如今也受到了牵连。不过不用担心，你们去长江一带考察，还是没有问题的。行了，我真的要走了，顺路过来看看，还有事情要忙。酒我就带走了，多谢款待，不用送了。”
梅任行看着那一条长长的“酒带”，不由嚷道：“你一个神仙，怎么可以抢凡人的酒喝呢？还有没有天理啊？”
船门关上，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渐行渐远：“你有伤，我替你喝了。”
顾生寒正要回屋，皎皎却拦住了他：“之前没有说完，其——”
梅任行道：“其实我拦着她不让下去，但我自己也没去找你，是因为理论上还在和你闹脾气。但只要让我喝足了酒，我就消气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好，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带着她下去买酒了。”
顾生寒拉住他：“你已经喝了一碗了。”
梅任行道：“我喷了半碗……”
顾生寒道：“我和你道歉。你消气吧。”
梅任行道：“可是我想喝酒啊……”
翻越草场的时候，三人取了河里的水，铺了一条冰道，船就此从白河进入梭磨河，经脚木足河、大金川、大渡河、岷江，终于到达长江主干，从宜宾逆流而上，至横断山脉，然后返航。在玉龙雪山时尚是春天，回到宜宾却已是盛夏。江水交汇处盘查实多，船也便又行了一段距离，停在了泸州。泸州繁华，靠岸便是市井，遍地皆是酒坊。设好结界后，梅任行便拉着皎皎下了船，在大街上逛了起来，忽然看见一个新奇的小吃，于是买了来：“你尝尝这个，好吃吗？”
皎皎尝了尝：“好吃。”
梅任行走了几步，又发现了一处摊位：“你再尝尝这个。”
皎皎尝了尝：“好吃。”
如此反复几次，还没有逛完半条街，皎皎手上便多了许多纸袋，每样都不多，但加起来还是有些沉，然而梅任行还是兴致勃勃：“你再尝尝这个。”
皎皎道：“太多了，吃不完。”
梅任行道：“我胃口大，一会儿我吃。”然后猛地嗅了嗅：“我觉得这家酒坊不错。走，我们进去坐一会儿。”
店内嘈杂，显得天气也愈加闷热，梅任行要了一碗冰镇莲花清酒，又要了一碗红豆莲子酒酿，然后便开始从袋子里拣东西吃。皎皎手上还拿着一串豆干，于是也吃了起来，然而吃到一半便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姐姐，我可以吃你手里的那个吗？”
皎皎看去，只见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于是将纸袋挪到她这边：“不好意思，这个就剩一串了，还被我吃过，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那小孩道：“没事，我不嫌弃。我就要你手里的那个。”
皎皎看向梅任行：“吃过的东西给别人是不是不大礼貌？”
梅任行却道：“给她吧。没关系，下面的你又没动过。”
皎皎于是将竹签递了出去。小女孩道了谢，开开心心跑远了，坐到西边靠窗的那桌上吃起了豆干，桌上还趴着一个醉汉。
梅任行道：“你看看人家！知道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看着对方吃过，才敢去要。换作是你，肯定就换别的了。不对，你连要都不会去要。有什么想吃的，只会眼巴巴地看着。也不对，你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此时酒和酒酿也端上来了。皎皎向伙计道了谢，然后将它们挪到梅任行面前，又看了一眼那边，只见小女孩正用力摇着醉汉的胳膊，似乎是想把他叫醒。
梅任行将酒酿摆了回去：“给你的。别看了，估计是那孩子的倒霉老爹。唉，太不靠谱了，怎么能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往酒馆里带呢？自己还醉倒了。”见皎皎偏头看着自己，于是道：“咳，第一，你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还是有可能被拐走。但，第二，我很靠谱，绝对不会醉倒。第三，酒酿不是酒，你大可以放心喝。”
皎皎道：“喝茶不行吗？”
梅任行道：“喝什么茶啊？这儿可是酒城，当然要喝酒！”
皎皎道：“你看你刚才还说不是酒，现在又说是酒！”
楼上一个身影放下手中的酒碗：“是他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对面的身影则道：“算了吧，又不记得我们，肯定会被当成奇怪大叔搭讪。去了说什么呀？难不成——姐姐，我可以吃你手里的那个吗？”
那身影笑了笑：“我是看你挺想去的，才这么说。”
梅任行道：“李白有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
皎皎道：“行了行了，你别念了，我喝，我喝！”
梅任行端起自己那碗：“这就对了嘛！”
许是听见诗句管用，隔壁桌上也吟了起来：“李白有诗云，‘树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姑娘，我——”
“噗！”梅任行差点将喝进去的酒全喷了出来。
皎皎给他递了个手帕：“淡定，淡定。”
梅任行咳了好几声，方转过身去：“大哥，谁教你这么断句的？是‘树深/时见鹿’，不是‘树深时/见鹿’。还有什么海蓝梦醒的，李白可没写过这些。”
那人站起身来：“你小子存心搅局是吧？你能说，我不能说？”
梅任行道：“哎哎哎，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存心搅局。你只要别说是李白写的，我绝对就没意见了。你改到‘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那种程度都没有问题。”
那人坐了回去，没有再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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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哀苍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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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任行趴在桌子上，歪头看着皎皎。
皎皎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酒没喝够不大开心？要不要再买一碗？”
梅任行道：“不是，我是怕棺材板砸到我。”
皎皎道：“哎呀，对。” 然后也趴了下来。
梅任行笑道：“你快给我起来，喝你的酒酿！”
皎皎只好坐起来，舀了一勺。
梅任行问：“好喝吗？”
皎皎点点头：“好喝！”
梅任行看着她喝完，方道：“算不上是他多好的诗，但我就是忍不住。”
皎皎道：“我要是像你记性那么好，我也忍不住。你给我念念呗，虽然后面一听就不是李白写的，但全诗我实在没有印象。”
梅任行于是念了一遍，又道：“要不是态度不好，我刚才就给他支招了。我肚子里的句子可多着呢！”
皎皎以手支颐，听他念了起来，眼皮却越来越重。
梅任行念着念着也觉得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皎皎拍了拍头：“我好像有点困。”
梅任行道：“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吧，就一碗酒酿而已。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回去啊？大师兄肯定饶不了我。”
皎皎趴在桌子上：“没事，你让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梅任行拍着她的背：“睡吧睡吧，我守着你。”见她额上冒出汗来，于是用袖子为她擦了擦，又抽出腰上别着的扇子，给她扇起了风。
座位正对大门，外面日光正盛，浓柳垂地。忽然店中央传来一声厉喝：“你再说一遍！”是一位青衫书生。全店顿时安静下来，等着看戏。
旁边的白衣书生道：“我还是那句话，士大夫不应免税，更不应该随意接受别人投靠的田地。”
估计又要吵好久，梅任行放下扇子，翻过手来，用指节轻叩桌面。叩三次为双向隔音结界，这是他设置在指环里的便捷术法。然而只叩了两次，便被皎皎握住了手，于是道：“也好，再试一次。”
白衣书生接着道：“若为劝学，多办书堂减免费用即可。此举岂非惠民更广？”
青衫书生道：“你说免税不好，可苛捐杂税何其之多？濒临破产者主动投靠田地，成为佃农，虽也要交租，可是比起官府来，未必交得更多，不是吗？”
梅任行笑了笑，这回这架吵的，倒是与以往有些不同，见白衣书生语塞，于是替他说道：“公子所言极是，然而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土地兼并受害最严重的，可不是投靠了田地的，而是尚未投靠田地的。前者固然负担减轻，可后者负担却会大大加重，到最后便是流民遍地、饿殍遍野。”
青衫书生道：“我管不了那许多，我只保护好我身边的人便可以了。”
梅任行道：“我也不是说你错。土地兼并初期，大多依靠天灾，受灾的农民不得不将土地贱卖。土地兼并后期，是天灾加人祸，自然未必所有人都是存着贱买贱卖的心思，想着剥削压榨。公子愿意依靠士大夫的身份提供庇护，是个人选择。可土地兼并，是社会问题，二者不可等同，若不加以抑制，必定民变四起。打个比方，就像你遇到一个乞丐，你给了他一些食物或者银钱，这是你的个人选择。倘若有人跑来跟你说，你既然这么善良，为什么不捐出全部家产，你却不能照做，因为这是社会问题，不是依靠个人的善良便能解决的。反过来同理，税收政策对应的是社会问题，不应该因为个人的情感受到影响。”
周围有人道：“我觉得就应该学侠客劫富济贫，杀光天下所有富人，然后把钱分出去。这样不是更能解决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