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任行道：“朝代更替，差不多便是这个作用。王朝初期大多均分田地，可之后便会贫富分化。土地不断兼并，不是土地也会以其它的形式。总之，财富会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最后民变四起，改朝换代，开始新一次的轮回。”
青衫书生道：“你在说什么？王朝自有天命，只要君子持政，不使小人当道，自然万世无虞。还有什么兼并什么的，只要施以德化，也未必便是坏事吧？地主和佃农之间又不是敌人，和乐相处，有何不可？”
梅任行道：“所以我刚才是白说了是吧？土地兼并受害最严重的，不是投靠了田地的，而是尚未投靠田地的。”
白衣书生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梅任行拿起掌柜的记事板，在上面写了起来：“这么说吧，假设每人所需食物一样多，一共有一百人交税，每人的收成可以养活两个人，将税率定在十分之一，那么交上来的税可以额外养活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就叫他们食税者。如果交税的一百人中，有五十人免了税，只剩下另外五十人交税。食税者数量未有变化，那么养活他们，便需要将税率定在五分之一。税率从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是这剩下的五十人负担在加重。再往下推，倘若只剩下十人交税，那么要养活食税者，便需要将全部收成上交，自己饿死。王朝后期便是这种情况，有能力交税的不收税，或是势力强大收不上税，朝廷需要钱粮维持运转，便要继续增加税率，导致更多人破产，或是成为佃农，或是成为流民，到最后，便是王朝覆灭，新的轮回开始。”
白衣书生道：“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青衫书生道：“我们走吧。酒也喝完了。”
梅任行正欲再言，却见二人并肩走出了酒馆。店内重新恢复了嘈杂，掌柜道：“你小子算术不错嘛！我这里缺个会计，你有没有兴趣？”
梅任行道：“我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掌柜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数可是一个都没有算错。”说着取来算盘：“你真不想试试？要是不会用，我可以教你，算盘可比口算有用多了。唉呀，难得遇见一个又识字又会算数的。”
梅任行叹了口气：“我不是为了算数。”
掌柜道：“那我考你别的吧？”说着将记事板翻了一页，在上面写道“一为一，四为四，六为一，九为零，十为二，问八为几？”
梅任行道：“你这什么呀？”
掌柜道：“我儿子的数学试题，附在文章旁边的。”
梅任行道：“看不出什么规律。你告诉我吧。”
掌柜道：“嘿嘿，你看这笔画，一是一横，四是两横两竖，六是一横，九没有，十是一横一竖。这题不一般，我这平常算账的脑袋，要不是他说，我都没看出来。”
梅任行道：“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皎皎，我们也走吧。”
眼见二人出了酒馆，楼上的身影道：“让你刚才不下去，现在走了吧？”
另一个身影则道：“你刚才不也没下去帮他说话吗？”
街上实在有些晒得慌，二人于是直接往回走，路上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官府快马撞到。待回到船上，只见顾生寒正坐在舱门处，抬头看过来：“怎么才逛了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梅任行将纸袋递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没有就自己再去买。”
顾生寒道：“你喝了酒？”
梅任行往里面走去：“我的伤早就好了，可以喝酒。”
顾生寒拉住皎皎：“你也喝了酒？”
皎皎低下头：“我喝了一碗甜酒酿。”
顾生寒道：“行了，去吧。”
梅任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拿毛巾胡乱擦了擦，便去了皎皎的房间，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翻出了那篇《哀苍生赋》——
天下至苦者，唯民而已矣。其生也如草芥，其死也若虫蚁。
自古苍生多艰，剥削无止。不稼穑者，玉馐满齿。非养蚕人，身遍罗绮。予取予夺，甚于虎兕。硕鼠安居，招摇过市。
是故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有田阡陌，有民餐露。兼并无休，流民无数。或为犬马，或乞于路。广厦千间，立锥无处。
乃有富着裘衣，贫无缊袍，朱门肉臭，饿骨盈皋。谁人蝼蚁，何命蓬蒿？奈何庙堂不察，楼阙空高。孰知人之道也，竟悖于天，奉有余以民膏！
一夕干戈四起，群雄相争。刀枪剑戟，入死出生。血肉为梯，攻池破城。白骨未殓，尸骸相撑。可怜寒衣仍寄，不知谁呈？
兼有骨肉离散，身如飞蓬。音书断绝，阡陌无通。败垣孤井，十室九空。孀妻幼子，老妪衰翁。徒有废田万顷，百川流东。
及至逐鹿已毕，颂功青史。繁华再现，笙歌又起。然剥削未止，硕鼠未已，轮回难脱，周而复始。虽新朝代旧，鼎盛昌极，欲传万世，终作土矣。
嗟乎！主有明昏，臣有贤愚，国有盛衰，法有直迂，皆兼并难休，倒厦难扶。此人祸耶？此天数耶？千秋未绝，百国无殊。如火引蛾，共赴穷途。
纵赋比江庾，诗及李杜，才冠天下，学高今古，谁又能道尽世间之误，写尽苍生之苦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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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哀苍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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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挂好帷帽，脱下外衫，洗漱过后，也坐了过来。方才随便应了声“好”，现在才发现他看的是在大漠时写的那篇赋，于是道：“当时写的不是很严谨。这个‘不稼穑者，玉馐满齿。非养蚕人，身遍罗绮’直接用了典，其实应该讨论一下社会分工的合理性，以及社会分工是如何不合理地变成了社会分级。”
梅任行道：“‘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你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问题。”
皎皎道：“唉，不要那么难过嘛！比之前强多了。我本来以为要问到‘为什么不能让地主收容所有流民作为佃农’呢，然后回答说问题就出在‘每人的收成可以养活两个人’上，好处是不需要将所有人都绑在土地上，可以让一部分人脱产，去发展商业、手工业、科学、技术等等，坏处是土地持有者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耕种，能用一个人，就不会用两个，所以到最后肯定有一部分人无法成为佃农，只能去做流民。之后他们肯定会说应该早投靠早成为佃农，晚投靠只能成为流民，然后我再回答在流民存在的情况下，佃农存在随时被换掉的风险，虽一时免得了官府的剥削，可终究免不了地主的剥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反正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梅任行道：“哪里需要说那么多啊？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明明切身相关，他们却依然‘高高挂起’。是我解释得太过复杂了吗？还是虽然切身相关，可事情不到眼前，便始终觉得自己不会被卷入其中呢？反正至少现在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太平无事。是啊，穆相罢相，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朝廷也只想闭目塞听，做自己太平盛世的春秋大梦罢了。上行下效有什么奇怪的呢？曾经我觉得讳疾忌医这种事情很是离谱，现在看来，没到病入膏肓，却要寻医问药，世人只觉得是无故生事吧。‘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梅任行叹了口气，将下面的《哀苍生歌》也抽了出来：“是我当时太乐观了，觉得‘自上而下’行不通，那便‘自下而上’，看到你这篇鬼画符的时候，还劝你不要太悲观。”
皎皎仔细看了看：“真成鬼画符了。我好像都不大认得写了什么了。”
梅任行推了下皎皎的头：“你这记性也是没谁了！这才几个月啊？我认得，我给你念念。”然后念道：
君不见九天河，一年相见能几何？
君不见三王墓，生不戴天死同处。
人生多是不称意，怨憎相会爱别离。
更有欲求求不得，忍把岁月空蹉跎。
生老病死从来多，终作黄土委山阿。
婆娑世界安婆娑？世人只许话南柯。
不如沽酒去，换得诗百篇。
或能同李杜，共此奈何天。
余酒直浇怪哉虫，怪哉生前几人怜？
倘使终究浇不尽，便随怪哉去酒泉。
行至无路之路，走到穷途之途。
淈泥扬波非吾愿，哭到穷途断纸鸢。
皎皎道：“本来看不清还能抱有一点幻想，现在看来，真的不应该在有情绪的时候写东西，应该等情绪平稳之后，再回想之前的情景去写。你看这赋就比这歌要好得多，这歌的后半部分也比前半部分写得更好一些。”
梅任行道：“这歌比你自己自然是要差，但比起其他人来，我觉得可以了。”
皎皎道：“其他人？”
梅任行道：“比如某位苏姓美食家的《黄州寒食帖》。字是不错，可内容嘛，实在有点——反正比起他平时的水平，差得比你还多。”
皎皎连忙趴到桌上：“棺材板来了先砸你不砸我。”
梅任行笑了笑，又想起之前的事情：“你说穆相的改革倘若顺利施行，会有用吗？如果只是抑制不能根除，那么直接跳入新的轮回是不是会更好些？”
皎皎想了想：“当前生产力下，或许只能是这样的社会架构，但轮回之间的时间间隔，倘若能拖得更长一些，也算是减了些战乱之苦。就像，就像身体坏了，总想着再医医，而不是只要得病便直接自杀，去换新的身体。”
梅任行笑道：“你倒是跟我学得会用类比来解释了。可这类比怎么怎么听怎么怪，逻辑上还不能说你错了？”
皎皎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梅任行道：“是是是，咱俩彼此彼此。好了，你喝了酒，也该休息休息。快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皎皎道：“你也休息吧。”
梅任行道：“我再出去玩一会儿，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黄河处的城池多离河岸有一段距离，所以自从离山，三人的餐食便是早晚各一顿。长江沿岸则不同，街市依水，甚是方便，所以也便恢复了一日三餐。顾生寒随便吃了几口，便回来守船了。
梅任行直逛到黄昏才尽兴，又买了些粽子作为晚饭。皎皎很喜欢吃青团、粽子一类的节令食物，但山上从来不做这些，所以每次都是等节令一过，再去山下买打折的。月钱发得很足，可她总喜欢攒着。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比自己更喜欢下山。青团是喜欢芋泥、红豆的，但粽子似乎只爱吃白粽子，或是杂粮粽子，取的是粽叶清香，不过这边的肉粽她倒是很喜欢。梅任行又闻了闻，确保粽叶的香气没有被馅料的咸香盖住。忽然路过一个风筝摊，不禁停了下来。
风筝是用竹篾编的，上面糊着的彩纸有些陈旧，想来是春天时积压的货品，旁边还写着 “买一送一”。摊主百无聊赖，正躺在椅子上摇着蒲扇。风筝虽然旧了，但实在好看，梅任行于是挑了一只老鹰的，又挑了一只凤凰的，然后看了看板子上写的价格，将钱放在了摊位上，正要离开，却听见一声：“公子要算算姻缘吗？”
梅任行回头，是旁边的算命摊子，于是道：“可以算别的吗？”
那人道：“测字可以，但签筒今天只带了这个。”
梅任行道：“我的姻缘不用算。”然而只走了几步，便又转了回去，拿起签筒摇了起来，只是摇了半天也没有出签，于是加大力度，终于出来一个，上面写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于是继续摇，再出来的则是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再摇则是“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终于失去兴致，将签筒放下了。
那人递去纸笔：“看来公子手气不大好啊，不如写个字，老夫为你测一测。”
梅任行于是在纸上写了一个“皎”字。
那人捻了捻自己花白的胡须：“自古‘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皎’字拆开来看是‘白’、‘六’、‘乂’。‘乂’，通‘刈’，杀也。‘六’，周易六十四卦，第六卦乃是‘讼’卦，‘讼’者，争也。怕是一身清白，偏陷是非，终不免身死神消。公子这位心上人，前景怕是不大好啊，奉劝还是早些放手，避灾远祸吧。”
梅任行道：“若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呢？”
那人沉吟片刻：“公子可否再写一个字？”
梅任行于是在纸上又写了一个“梅”字。
那人道：“若说姻缘，自是相配。然而‘木’‘白’为‘柏’，坟墓之树，结果恐怕不会很好，还是和方才一样，奉——”
梅任行道：“你是说我们很相配？”
那人失笑：“梅花月色，如何不相配？”
梅任行道：“相配便可以了。结果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那人叹了口气：“一签一文，一字五文，一共十三文，公子结一下吧。”
梅任行付好钱，转身离开，那人犹在背后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待其离开，旁边卖风筝的那位道：“你还会控签了？”
那人拾起自己的蒲扇：“暗签，里面没好话。”
风筝摊摊主道：“我看你圆得那个费劲啊。卦象都用上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那人道：“好在没写太奇葩的字。行了，天快黑了，收摊吧。”
二人收了摊位，向酒馆而去。
梅任行回来后，将晚饭放到桌上，便去了皎皎的房间。见她还在睡，于是又折回自己的屋子，取出纸笔，写了一个“皎”字，细细思索起来——“皎”，也不一定非要拆成“白”、“六”、“乂”吧？拆成“白”、文字头、“父”，似乎也是可以的。要是这么拆，该怎么解呢？文承其父，还是得父亲庇佑？加上“白”字呢？白文承其父，白得父亲庇佑？好像也说不大通。正如此想着，却听见一阵水声，于是收起纸笔，拿起风筝，出了房间。
皎皎洗漱好出来，见到风筝，不由拿着它们细细看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