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元稹点头：“我看他挺生气的。”
皎皎想了想：“也对，他一定是觉得我在卖弄文才，行事过于高调，所以才有了后面这些事情……”
梅任行道：“阁主让她写《登高》，是认真的吗？”
元稹道：“是啊。《黄鹤楼》都写了，《登高》为什么不能写？厚此薄彼，这不大好吧？”说着拾起一张纸，随手一捻，上面便出现了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元稹将其放在案上。皎皎拿起来看了看，并无墨水痕迹，又摸了摸，很是光滑，思索片刻，道：“微之兄，这是脱水碳化？”
元稹点了点头。皎皎道：“你是怎么做到碳化的位置和深浅都如此精准的？”
元稹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拿起韵书，将十灰韵翻了出来，便回到桌上去了。
皎皎看着它，心里越发愁了。白居易在另一边看着这一幕，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元稹坐回桌边，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白居易道：“怎么回来了？”
元稹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双眼睛，又清又亮，看久了只怕我良心都要长出来了。而且我在旁边晃来晃去，也太明显了，容易暴露。”
子野瞥了他俩一眼：“唉，交友不慎啊！”
元稹给子野塞了块红烧肉：“吃你的吧。”
皎皎趴在案上，不知该如何动笔。
梅任行道：“没事，随便写写就好。阁主让你写《登高》，应该只是想为难为难你，要的是一个态度，不是强迫你比杜甫写得更好。”
皎皎道：“可我觉得他这回好像真的很生气。”
梅任行道：“确实。不过这也不能怪我们啊。那《黄鹤楼》又不是你故意要写，又故意放在崔颢那首旁边的。要不是穆相——”
皎皎道：“也不能怪穆相。他应该只是见到我们，比较开心罢了。”
梅任行道：“我也没说怪他。”
皎皎将头偏向窗外：“唉，还是想想怎么写吧。”
梅任行道：“不用顾虑太多，写你自己想写的就好。同是《黄鹤楼》，崔颢有崔颢的感慨，你有你自己的感慨。这里也一样，杜甫有杜甫的痛苦，你写你自己的痛苦就好了。至于登高，你恐高，不爱往高处走，但也没规定一定要写现实中的登高啊。”
皎皎若有所思：“写自己的痛苦，不一定要写现实中的登高。有道理啊！谢谢师兄，我知道怎么写了。”写罢，道：“怎么感觉好像还不如那首《黄鹤楼》呢？中间两联语义密度不大够，感觉有点空，全诗也不够连贯。”
梅任行看了看：“确实，是有些疏密失当。不过不要紧，这样已经很好了。就是‘南北西东几处垓’这个对仗需要改一下。”
皎皎道：“为什么？”
梅任行解释道：“‘南北西东’对‘坏空成住’，这个陆游用过，虽然比较冷门，全诗是‘景德祥符草野臣，登封曾望属车尘。已经成住坏空劫，犹是东西南北人。’本来事情就是因那个调色盘而起，你这么写，我怕阁主看了会更加生气。”
皎皎叹了口气：“果然，天下好对仗，都被他用尽了。”于是将这句划去，重写了一句，又为了工整起见，将整首诗重新誊抄了一遍。
元稹见皎皎正用手扇着纸面，连忙拉着白居易，赶在墨迹干掉前到了书案边：“先别急着收，我们帮你把把关。”
皎皎闻言，喜出望外，将其递上：“谢谢两位大诗人！”
元稹道了声“不用谢，应该的”，然后便开始读诗。读罢，随手捏起一张纸，将其誊了下来，又把原稿还回去：“挺好，子渊会满意的。”
皎皎道：“真的吗？”
元稹将自己那张收到怀里：“真的。”
待回到饭桌，白居易拿出两叠纸，分别递给子野和皎皎。
子野翻了翻，笑道：“我说你今天怎么饭也不多吃，话也不多说的，离了个大谱，原来是在这儿憋大招呢。”
白居易道：“我脑子里过了很多遍，应该没问题了，签吧。”
子野道：“都是朋友，没必要吧？”
白居易道：“谁让你‘交友不慎’呢？”
子野道：“我说的是——好吧……”
皎皎问道：“乐天兄，这是什么？”
白居易道：“合同。”
皎皎有点疑惑：“合什么？”
白居易道：“就是契书。哀乐楼唱你的诗词，别看就短短几天，可也是赚了不少钱呢，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你现在在做人，用钱的地方肯定不少。”然后翻开合同，为其解释了下重点条款和收益分成。
皎皎道：“其实楼主，不，子野兄，本来就让我们缺钱时来哀乐楼支取的。”
白居易道：“那不一样，那是算在子渊的账上。”
子野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区别”，但还是很愉快地将手一上一下覆在合同上，待其闪过白光，便将其收了起来，又对皎皎道：“之前给了你牌子，让你随意支取，也没见你取过，这回总算有理由让你放心取了。别愣着了，快签吧。”
皎皎学着子野的样子，将手覆上去，白光闪过后，只见每一页都印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串神奇的编码，正觉有趣，便听见白居易道：“好了，给我吧。我帮你收着，省得你到时候找不着。”
皎皎点点头，将合同递上，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梅任行道：“笑什么？”
皎皎道：“对不起，失礼了。我就是想起我爹，每天都要围着屋子找钥匙。”
梅任行道：“遗传？可也没见你天天找东西啊。”
皎皎道：“那是因为我怕找不着，所以总是把东西放回原处。但是有些不常用的，估计我不到搬家都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乐天兄是对的，考虑十分周到。”
梅任行捏着皎皎的脸，笑道：“少年痴呆啊你。”
正玩闹间，门却吱呀一响：“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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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登高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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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阁阁阁主……”
“一会儿不见，怎么结巴了？”
“我错了，我这就回去跪着。”
“也没有不让你吃饭啊？坐吧。皎皎，你也坐下。”
子野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解决了？”
子渊道：“嗯，都解决了，也交待清楚了。她药喝了吗？”
子野道：“哦，还没。本来是想着先让她吃点东西的，结果给忘了。等等我，我去拿。”说着离开了房间。
子渊道：“那边在做什么？”
元稹道：“哦，这个啊，子瞻跟她要了首词，正弹着呢。苏——子——瞻！别唱了，你唱得难听死了。快过来，你看谁来了？”
苏轼带着苏辙过来，见到子渊，也不免惊讶：“怎么这么快？”随即一脸心虚将握着词的手背到身后。
子渊道：“别藏了，我都知道了。”
苏轼歪头看向元稹，一脸“肯定是你说的”的表情，元稹摊了摊手。
子渊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这么折腾她——”
苏轼道：“我这也算折腾？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给她喝茶！还是加了葱姜的那种！”
见子渊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两位身上，苏轼拿出一柄宝剑塞到梅任行手里，悄声道：“子由做的，送给你。”又对皎皎道：“想喝茶，等你好了我点给你，比他们的好喝。”说完便带着苏辙溜之大吉了。
元稹那边则是极力辩解：“就喝了一口。没那么严重。不关乐天的事。你真的太小题大做了。下次不会了。我自罚一杯，总可以了吧？对了，子野跟她签了份合同，你应该想看。哦，就是关于哀乐楼唱她诗词怎么分成的合同，乐天拟的。那个，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子野端着药回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不禁摇头：“跑得可真快！”
子渊道：“他们折腾她，你也不知道拦着点？”
子野道：“老朋友了，见到开心，玩闹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又凑到子渊耳边：“又不是谁都跟我一样，能从陌生的神仙叔叔装起。”说完走到皎皎面前：“怎么又站起来了？坐下，把药喝了。”
皎皎乖乖把药喝了，子渊则是向子野要了合同翻看。
梅任行小声道：“你说阁主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皎皎也小声回道：“我也不知道啊。你刚才说回去跪着是什么意思？所以你那时不是想骗我没有在悲秋，而是想骗我没有在受罚？”
梅任行道：“你这眼神…… 我短了一截啊。”
皎皎道：“你侧着身，袖子挡着，我以为是单膝。”
此时阁主已将合同看完，将其还给子野：“挺好的。就这样吧。也算他们做了点好事。”
子野收回合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便回到了饭桌上。
皎皎则是一脸英勇就义地去书案处取了诗来，将其递给阁主。
阁主不解：“怎么了？”
皎皎道：“您让写的《登高》。”
阁主道：“我什么时候——”话未毕，却瞥见了纸上的字句，不由读了下去。纸上写的是：
不周山外骨成堆，封豕长蛇作土灰。
昔日问天天不语，今朝待月月西回。
坏空成住何时尽，生死阴阳几度催？
一枕黄粱多少事，无非野马与尘埃。
阁主看向子野。子野道：“微之干的。”
阁主道：“你就不知道拦着点？”
子野道：“我哪拦得住啊？他看见子瞻要了首词，所以就去诓了首诗回来。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觉得‘他们做了点好事’吗？唉，不过话说回来，你家皎皎可真好骗，说是你让写，就乖乖写了。”
皎皎只得道：“我以为您生气了，所以才拿这个题目让我写。”
阁主道：“我没生气。你不喜欢与人斗诗，也不喜欢限题限韵，以后不必这样勉强自己了。再说你刚失了血，要好好养着才是。”
皎皎试探着问道：“那师兄他也要好好养着才是，对吧？”
阁主眼中掠过一丝失落，旋即笑道：“他也不必跪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歇息吧。”
梅任行闻言微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也摆出了一副开心的样子。
皎皎则是毫无察觉，欢欢喜喜向阁主道谢。
子野见状，忙道：“我和他还有事情要说。你们快回去吧，再不睡可就天亮了。”
二人行礼告退。待回到房间，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梅任行也收拾好了心情，又恢复了他那讨人嫌的语气：“唉，要是下个雨就好了。”
皎皎不解：“为什么？”
梅任行道：“子瞻兄不是有一句‘对床夜雨听萧瑟’吗？咱们两个呢，现在却是 ‘对床无语真沉默’。”
皎皎不由被逗笑，待笑到肚子痛之后，问道：“师兄，房间很紧张吗？为什么咱们两个住到一间房里了。”
梅任行想了想：“可能是房间紧张，也可能是阁主为了同时医治咱们两个。”
皎皎道：“那既然已经醒了，明天要不再去要一间？我现在有钱了，可以算在我的账上。”
梅任行道：“他才不会跟你要钱呢。不过不用了，住在一起，我更放心。你要是介意，明天我把那个屏风搬来，这样你换衣服什么的就方便了。你之前应该是夜里被取了血，我住在隔壁，一点也不知道。”
皎皎道：“对，你们好像是说过，我在诗会之前也被取了血。”
梅任行于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皎皎，又道：“这么看来，你一直嚷着口渴，我却粗心到一直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没事，我也没发现。”
“我跟你能一样吗？我要照顾你的。”
“为什么一定要人照顾？我自己也可以照顾我自己。”
“就你？估计没几天就把自己照顾死了。”
“有你好像也一样。”
梅任行又气又笑，从床上起身。
皎皎立马乖巧：“我错了。”
梅任行趿拉着鞋，灭了灯，躺回床上：“瞧把你吓得。胆小鬼！”
皎皎道：“我就是胆小鬼啊。”
梅任行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怕死？”
皎皎道：“谁说我不怕死了？不过我怕死好像主要是因为怕疼。”
梅任行道：“那灰飞烟灭呢？”
皎皎道：“《庄子》有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又云‘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生死如此，来去也是一样。不过不用担心，灰飞烟灭也要看概率的。”
梅任行道：“像你这样的，灰飞烟灭还真是不大可能。”说着佯装困倦，翻了个身，背对皎皎。
皎皎以为师兄真的困了，于是也便安心睡去，然而梅任行其实只是换了个方向干瞪眼而已。之前看见她醒来，看见她对着自己笑，便将一切忧愁都忘记了，此时那些思绪却全都涌了回来，心中不免又是烦乱又是不安。直到晨光熹微，依旧未能入梦，于是下了床，轻手轻脚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以后，正准备抛下一切思绪睡觉，却鬼使神差来到皎皎床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