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弦几近狼狈的起身,因为太过慌乱,左膝盖还磕了一下。
还好沙发柔软。
她整个人像是给沸水煮了一回,红得过分。
贺清越微微往后,半边身陷入一段荒诞不经的梦里,他没打算就刚才的意外解释,毕竟这事多解释一句,相当容易令她误会成别有用心。
“既然是理查德先生送给你的礼物,你就好好留着。”
可能是因为刚从某种暧昧危险的边缘回神,也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里,让她原本瓷白干净的肤色在灯光的浆映下显得寒玉一般,冷浸浸的,蝶翼般乌浓眼睫颤得慌乱。
“可......”初弦想要的结果并非如此:“可是我......”
贺清越背手向她,一个强势,且不容拒绝的手势。
“如果你真的想送我什么当做回礼,”他顿了顿,形状好看的眉眼流露肉眼可见的倦懒,他摘开眼睛,两指摁揉眉心,声线很淡:“这样吧,我替你决定。你送我一副字,怎么样?”
初弦愕然,瞳孔二分无措放大,视线窄窄地停在他看起来真的很累的修长眉宇。
“写字?可我的字写得不好。”
这句话里没有谦辞,初弦一向认为自己的瘦金体只能勉强达到“不难看”的程度。
若是和书法大家相比,初弦的字,只能算是不给应老爷子丢面子,但是见过她字的人都能看得出,她虽然年纪轻,气势不胜,但灵气足,笔走龙蛇,秀劲雅致。
贺清越天生过分薄情冷淡的眼笑了笑,他看过来的视线里带着玩味,抹着一点要笑不笑的清浪姿态。
“或者,你也可以写得很好。”
初弦迟踌着垂眼,清透单薄的上眼皮仿佛溢漫为难的血色。
贺清越目光下落,饶有兴趣地见她拇指食指勾缠,似乎让他的提议给绊住了脚步。
她自己大概没察觉,一旦陷入情绪两难的境地,就会下意识冒出一点不惹人讨厌的小动作。
“好吧。”
心理斗争片刻,还是拿人手短的那一面占了上风,初弦痛定思痛地点头,小脸很有奔赴前线丧生取义的坚毅。
初弦不轻易承诺,但承诺了会交付一百八十的心去完成,她慎重其实地答应:“我一定会写出一副让贺先生看得过去的字。”其实两根手指已经快绞麻花。
贺清越被她这大义凛然的模样逗到,他挑眉,懒散笑了。
小姑娘离开的时候,贺清越没忘让她把自己带来的蓝丝绒盒子拿回去,她木木呆呆地“哦”了声,同手同脚地出去。
门关得很轻。
像是不舍得惊动靠着沙发闭目小憩的人。
**
她走后很久。
自动进入休眠状态的笔电被突如其来的邮件触发启动,贺清越没有重新架回眼镜。
清瘦手掌压在中间醒目logo的电脑上盖,看也不看,干而脆地完全熄灭屏幕。
贺清越晚间应承了不少来自国内国外的酒,回房间时让客房服务员端了一杯醒酒茶,眼下神色清明。
他枯坐片刻,大约是错觉,总觉得方才初弦停留过的位置,总有一种很清很淡的馨香。
味道总和记忆捆绑。
那个女孩,一副雪色,不经意碰手,连温度也是冷的。
手心撑着纹理细腻的布纹沙发,掌根似乎碰到一段冰冷。
贺清越微微失神。
一根两线交错的黑色发绳,中部拧了个小小的十字节,挂着一枚六角银铃。
贺清越指尖碰了碰,小小吊铛撞出一丝清悦铃声。
他几乎回到了冷雪寂灭的小寒。
贺清越猝然站起,他半侧身站在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窗帘旁,英式壁炉的3D假火烧得很旺,他伸手拂了一把,火焰纹丝不动,生不出半分温暖。
充满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推窗开了一条缝儿,伦敦如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泰晤士河波光粼粼,千年万年地寂静流淌。
贺清越半张脸浸在瑕然寂静的夜色里,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玩刻有阿努比斯雕像的纯金打火机,拇指拨开金属钨丝,指间瞬间簇起一星滚烫火光。
反复几次。
烟瘾几分涣散。他捏着烟,烧卷烟草的火星明明灭灭,在沉暗夜里亮得惊人。
他兴致索然地抽了两口,闻见味儿,意识这不是自己惯抽的烟,很浓的女士风情。
玫瑰......还是某种类牛奶软糖?
贺清越敛眉,说不上的心烦意乱,抬手,余三分之二长的细烟,狠狠地,连着火星捻断在一个很有印第安风格的灭烟器中。
寒风料峭,潮冷刺骨的风里雪粒子分明。
未来三天或该有一场滂沱暴雨。
贺清越微微眯了下眼,没管被风吹地呼啦作响的落地纱帘,手机在静谧深夜震得格外繁忙。
居高临下站着,指腹划动。
江一峻:贺总,明早八点五十的飞机。
此行团队的负责人是乔微,贺清越没必要在日理万机的日程里挤出两天时间。
于公于私,他暂时无法给自己一个合适解释。
但无论如何,明天要飞往纽约参加一场国际峰会,轻易推拖不得。
他把初弦遗漏的发绳和洒了半杯水的玻璃杯放在一起,滑开相机给江一峻拍照。
H:找个时间还给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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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在正式抵达伦敦的第三天展开脚不沾地的工作。
一面要埋头翻译晦涩难懂的古汉语,将其理顺为中文,再由中文翻译成英文。
另一面要陪着理查德夫妇接见来自全球各地的宾客,那位姓马丁的法国老先生对初弦颇有好感,觉得这女孩子法语说得很不错,言语之中很有撬墙角到自己儿子公司的念头。
好在乔微最擅长两面三刀,她假笑连连地打太极,特别提了一句:“小初老师是贺总亲自请来的人。”
理查德夫妇大肆夸赞她的专业水平,直说许教授后继有人,马丁先生则是露出惋惜遗憾的夸张表情。
谈及贺清越,话题难免要往他身上偏,乔微笑着解释,转眼,初弦已经替一位南美混血的商人讲解本次展品。
半点不放心上的模样。
乔微高跟鞋一蹬,心里暗暗发笑。
贺清越啊贺清越,你也有今天。
诚如方嘉文所说,只要忙过最开始一段时间,往后就清闲了些。
乔微和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吆五喝六地去逛牛津街,她来邀请初弦好几次,小姑娘差不多是把自己钉死在翻译需要的工具书里。
她过来翻看一眼,暗暗咂舌。
那厚度,拎起来足以当凶器的程度。
乔微说回来会给她带礼物,初弦连连摇手拒绝,乔微置之不理,扭着要人命的三寸细腰,一步一昂首地错开长相帅气的客人,没忘抛个媚态横生的飞眼。
观光电梯里偶遇江一峻,乔微一撂卷发,风情万种地笑问:“江助——怎么没陪贺总去纽约?”
江一峻微微笑道:“贺总有其他安排。乔总监,你有看见初小姐吗?”
乔微抬抬小巧精致的下巴,“刚还在工作室里。你找她?”
江一峻点头:“贺总有东西转交给初小姐。”
乔微沉吟一息:“要不你给我?我等会拿给她。”
江助那张永远风轻云淡的完美笑脸没露出半分端倪。
乔微会意,让他如果找不到初弦,可以去找理查德夫妇或者马丁先生,最近这三加起来是一个朝代的老人黏初弦黏得紧。
当然,事后江一峻因为其他事情绊住脚,那枚银铃发绳,最终没有物归原主。
而是在两日后回到了贺清越手上。
毕业于斯坦福年薪百万的江助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贺清越捏着圆弧形的发绳,直觉这玩意套在手腕,倒成了比手铐还要坚固的枷锁。
他心不在焉,一应深灰装饰的会议室壕无人性,贺清越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玻璃镜面折射搭配西装花里胡哨的HERM?S领带。
“你都那么个人了,还成天让奶奶操心你,贺清越,你要知羞啊!”
云芳女士痛心疾首,她最近和家里阿姨回顾了黄金时代的香港电影,学了一句最经典的港话:生旧叉烧好过生你!
贺清越不嫌事大火上浇油:那这话您得和我爹说去。
气得云芳女士连苏州话都骂了出来。
“你说你,少开一个会,你们家公司是要倒闭了还是怎么算?好不容易陪人姑娘出差,你怎么不懂近水楼台先得月?”云芳女士做作地提高音调:“奶奶求你了,行行好吧,别成天让我和你爷爷替你操心。”
“嗯。”贺清越无不敷衍,没有半刻目光离开头绳,听完云芳女士好一段絮絮叨叨的教导,贺清越轻敛眼皮,淡笑道:“奶奶,要是我家公司倒闭了,您可得用您的嫁妆填补窟窿。”
云芳女士狠狠骂一声:“做梦你吧!你奶奶我的嫁妆,全部都留给我未来孙媳妇,你一毛半子儿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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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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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芳女士生贺清越他爹,也就是贺正德先生比较早,贺宗文与覃馥影二十三结婚,二十六生下贺清越。
为此,云芳女士没少对贺清越冷嘲热讽:
看看你爸!当年26就和你妈有了你!你都30好几快40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啧啧,孤家寡人,多可怜啊。
云芳女士是旧时代大户人家的小姐,最爱听京剧昆曲消磨时间,拿捏贺清越的腔调可谓是阴阳怪气,贺清越从26岁听到32岁,目前来看,很有希望再多听三两年。
贺清越对自己奶奶毫无办法,几年前爷爷病重,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奶奶在病床前哭天抢地,直言说爷爷是因为他不娶媳妇儿气到病倒。
恰好这时的戚映同样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里,两人无意间在一场酒会中碰面,无意中谈起,既然彼此都需要一个掩护的身份,不如两两把眼睛闭上,凑合过了算了。
说来也怪,贺、戚两家的联姻消息一传到贺清越爷爷耳朵里,老人家当夜便从ICU转入高级病房,半个月后可以自主进食,一个月后已经中气十足地痛骂贺清越了。
云芳女士的80大寿还差七个月十一天,曾不止一次对贺清越放话:如果不在80大寿把女朋友带回来,那就让她的生日变成祭日。
这位老太太向来心直口快,且她非是胡言乱语。
想当年与贺清越爷爷一同遭遇金融海啸,出生言情书网的云芳女士硬是凭借自己跟在丈夫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知识付诸实践,最终成功力挽狂澜。
云芳女士根本不信神神鬼鬼,从不将公司命运或贺清越的姻缘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高庙香火,她觉得,与其虔诚叩拜一百零八长阶,不如虔诚给贺清越介绍一百零八家世相当的姑娘。
纵然他再眼高于顶,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可以入眼吧?
可事实证明,自从贺清越和戚映联姻后,他身边的女性几乎处于绝迹,就连他那名义上的未婚妻,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面。
云芳女士不甘心,一度怀疑过贺清越是不是性取向有变,好在这次他出差前往英国,身边跟了那位美女蛇一般的乔总监。
惊喜可不止这个,据乔总监的小报道,贺总的行程表上原本没有这项工作,是为了什么人,才临时修改时间表,把之后能延长的会议通通延长,不能延长干脆择日。
云芳女士重点抓的一针见血:是为了什么人?
乔微肯定地回答:听说是贺总亲自请来的翻译,姓初。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是许婉宁教授的学生。
姓初的这个小姑娘云芳女士不认识,可许婉宁她再认识不过了啊。
老太太高兴得像个小孩,那得意劲儿,亲儿子贺宗文看见了都要绕着走。
说来也巧,许教授和云芳女士可以算得上忘年交,许教授母亲曾是云芳女士的手帕交,因病去得早,承蒙好友托孤,堆金积玉的云芳女士没少帮衬许教授。
电话打过去时,老太太不高兴极了,拖腔拉调地质问:“婉宁啊。你有个宝贝学生怎么没告诉我?”
许教授哭笑不得,“云姐,那孩子今年才20岁。”
云芳女士被她一句话轻飘飘地杀了个回马枪,不说话了。
转头就把气撒在贺正德身上,怨怼他把贺清越生那么早。
贺董事长莫名其妙,不知所以,挨了好大一通骂。
只差12岁,还好还好,贺清越还没有老到拿不出手的地步,女孩子也没有小到违背国家公共良序的年纪。
云芳女士自我洗脑二十分钟,从容自信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满心欢喜地等着贺清越给她好消息,谁知左等右等,星月斗转,黎明黄昏,那边像是锯嘴葫芦,一通电话、一句话都没有。
云芳女士怀着兴师问罪的态度,第一个电话打过去,不接;第二个电话,同样不接。
打给江助,语气不善——不是没有怀疑过贺清越和这位贴身助理的关系。
什么年代了还有贴身助理,多贴多身?云芳女士不想。
好在江助事业有成,有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于是云芳女士又多了一个挖苦贺清越的理由。
这电话一接,她才知道,自己的好大孙儿,飞纽约去了。
真该死啊。
云芳女士最近跟某抖上的年轻网红学了很多网络用语,心想自家公司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栽到贺清越手上了。
小的不行,老的出手。
云芳女士整装待发,自信满满,在贺老爷子怀疑的目光里,踌躇满志地登上了目的地是伦敦的航班。
奶奶出手,必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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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天气正如贺清越所料,自离开那日,一连三天有雨。
初弦今日陪同理查德夫妇接见一位有意大利血统的华裔,对方不会说中文,好在英文不错,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理查德先生与意大利华裔相谈甚欢,顾不得医生嘱咐,贪饮半杯白兰地,快结束时忽然犯了头疼,理查德夫人为难地将意大利华裔托付给初弦。
初弦起身相送,两人一路用英文沟通至大厅,初弦目送华裔上了车,她微微敛了笑,目光轻怔。
好大一场雨夹雪。
她穿得不多,单薄的云雾蓝针织外套,内搭纯色连衣裙,脚步往里撤,小心翼翼地避开溢漫台阶的薄薄水洼。
近傍晚的辰光,天际蒙蒙,她不确定轮廓模糊的尖顶教堂有没有黑乌鸦。
雾都好容易令人陷入浪漫。
潮冷的天,连绵不绝的细瘦的雨,吸入鼻腔堵滞的香气。
初弦高中学的文科,大学又选择了与古汉语有关的专业,这种奇景下,似乎诞生各种缠绵悱恻的故事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