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撞上她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位因为地面湿滑险些滑倒的老太太。
老太太在半空中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精准无误地避开安保伸出的手。
初弦支出双手,千钧一发之际搭上老太太臂弯。
“真谢谢你啊姑娘。”
老太太心有余悸,站定后不停拍着胸口,演技入木三分地呼出一口好似劫后余生的气:“我喔,最烦来伦敦,每次不是大雾天就是暴雨天,今天更好,又是雾又是雨还下雪。”
初弦抿唇微笑,手还托着老太太,没松。
“您是来旅游吗?”
老太太梳梳一丝不苟的鬓角,又整了整水墨风的裙摆,这才起眼,目光微眯,有形尺子似的丈量。
“不是。”
老太太摇头,口音很有苏杭那地吴侬软语的味道,她在初弦手背上拍了两下,笑问:“我来找我孙媳妇。姑娘,外头冷,咱们进去。”
搀扶老太太进了大堂,初弦环顾张望,试图确认人群中有没有认识老太太的人。
老太太看她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眼珠一动,计上心头:“姑娘你忙吗?不忙的话,可不可以陪我饮杯热茶,我们边坐边等。”
初弦点头,想了想,语气柔和地征询:“26楼有一家还可以的中餐厅。要不我陪您去那儿坐?”
“这感情好。”
老太太笑眯眯,溢于言表的喜气。
这家位于26层的中餐厅,初弦和乔微昨天刚来消费,价格还算公道,就是味道差强人意,听说老板是个东北人,不知为何要另辟蹊径开港式茶店。
两人点了七八个菜,其中有道招牌主打的深井烧鹅,乔微只尝了一口就搁下筷子,描得盛气凌人的秀眉皱得夸张,“不如上回去香港出差吃的那家无名小店。小初,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试一试。”
初弦倒是不挑食,只是胃口小,摆盘干干净净,唯一道白灼青菜多动了几筷。
还坐在昨天的位置,靠窗,往下眺一眼,什么也看不清。
可遥遥看一眼,又有一种醉酒时的迷瞪感,仿佛人跌下去,该是跌入一场如云柔软的梦里。
时间针脚拨得很慢,雪势愈渐消弭。
老太太接过很有分量的一本菜单,说一口地道的英式英语。
初弦见她第一眼,直觉这是位很有文化的老太太,她身上有种饱读诗书的自华气度,如今听她口音,猜测果真被证实。
点好餐,初弦挂心异国他乡的独身老人,忍不住问:“您那位孙媳妇,要怎么才能联系上呢?”
老太太双手合十,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口中喃喃有词:“上帝会帮我找到她。”
初弦差点儿被唬住,她磕绊了下,水灵灵的眼底浮上难以言表的复杂。
她半知半解,时过傍晚,天光沉降,餐厅亮起星星珠串,柔和光线描着她懵懂无知的神色。
“我姓云。”
老太太那份云里雾里的祷告结束,笑起来眼角皱纹很深,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享誉一方的美人。
“你要是不介意,喊我奶奶就可以。”
初弦怔了怔。
奶奶这名词,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且不美好。
“云奶奶。”她声音软绵,勉强掩饰在笑容后面:“我叫初弦。初见的初,弓弦的弦。”
名是极好听的名,人也是极好的人,非是伦敦灰泞破败的雪,而是南城堆银彻玉的雪。
“弦。好名。”
红茶端上来,云老太太慢饮半口,姿态优雅。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
云老太太冲她一笑:“你名字意蕴好呢。”
她懂。团圆的意思。
怔忡地,初弦想起了遥远过往的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多是蒙上了灰,搁在心底一个上了锁的角落。
尘封着,不见日光,潮湿昏暗。
想起她母亲去世前和她说过的话。
她说初弦啊,人生在世,不求十全十美,但求尽善尽真,没有经你同意把你带来这世上,是妈妈的不对。
没有经你同意擅自离开你,舍你一个人独自成长,是妈妈的不对。
对不起啊。真的让你受了很多苦。
也想起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竟然是在他的葬礼上。
哦......原来他叫这个名。
原来我的名字,是为他而取。
她觉得荒唐和可笑。
初弦搅动热牛奶的手指停下来,她放回膝盖,和另只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雪悄静地落下来,世界被笼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寂静得异乎寻常。
云老太太见她沉默,脸上神情如日薄西山,分明淡了。
于是亲亲热热的话锋一转,谈到了她的工作和人生零碎细节。
云老太太的用词实在高深精妙,初弦涉世未深,一个不设防,便掉入对方精致布置的陷阱。
七拼八凑的,算是差不多填满了空缺的拼图。
得知初弦和自己同是南城人,云老太太的惊讶不显得夸张:“姑娘,咱们真是太有缘分啦!当时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该是中国人,没想到,咱们缘分不止这一次,等你回了南城后,来找奶奶,奶奶孙子请你吃饭。”
初弦样貌有几分古典的标志,眉眼是清润的琥珀色,浓翕长睫微动,初生嫩桃似的小脸,刁钻光线从罅隙间摇摇晃晃地递下,隐约可见细小可爱的绒毛。
初弦微诧,听得清是奶奶二字,可后面又刻意低着声音加了一句奶奶孙子?
难道还要和她的孙媳妇一起吗?
怎么想都觉得离奇。
好在云老太太不就这个话题深入,初弦逃过一劫,老太太腕间戴一枚沉甸甸的玻璃种翡翠,纯净透明,白璧无瑕。
云芳女士有备而来,三言两语,将她此行来伦敦的目的套了个七七八八。
“学的是瘦金体?”
云老太太赞赏:“无论是书法,还是古汉语翻译,都得是耐得住寂寞的功夫。看得出来你很能吃苦。”
言罢,竟有微微的欣羡之意:“小初姑娘,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啊。”
不像自己,生了个什么叉烧,然后叉烧生了个什么混账玩意儿。
光是想到便气不打一处来。
但她没有被这句夸赞的话安慰到,借着迷离朦胧的光,云芳女士察觉她脸色发白。
陶瓷杯里的牛奶在掌心的包裹下热意愈发稀薄微弱,初弦低着眼,许久,恍若无形地呼出一口透明的气。
眼里的笑意淡得很干净,她没抬头,语气里也没有异样的情绪。
“我是我妈妈一个人抚养长大的。但她在我十一岁那年去世了。”
父母二人,却只提及一方。
“你父亲......?”
初弦平直肩线绷得很紧,犹豫了下,还是尽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见我父亲,是在他的葬礼上。”
寥寥两句,概括人生苦短,但句号里的未竟的内容,或要惊心动魄,或要摧心剖肝。
总之不如落一场雨,或降一场雪,那般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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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男女主身上存在争议的点:男主有名义上的未婚妻,与未婚妻各取所需;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牵连;如果雷这点我真的很抱歉QAQ;女主不是小三生子,不是,真的不是QAQ,她非常好,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女主之一。
第22章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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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凉得很快。
不知是哪款不上档次的茶叶,入口清苦,惹人平白心烦。
云芳女士埋怨自己,三两句话而已,竟是勾出她的伤心事。
可是这类与生死有关的事情,多少言语安慰不过苍白,感同身受四个字,从来不存在两个半刻钟前认识的陌生人。
“奶奶跟你说自己吧。”
云芳女士的手包横在桌面,绒面夹层里塞着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我姓云,单字一个方,走四方的方。我爸妈一辈子拢共三个小孩,那时正是狼烟四起的烽火年代,人啊,很难活得下来。我头上两个哥哥,一个叫人拿枪打死了,另一个染了大烟,戒不掉,让我爸给活活打死了。”
已经快半辈子的事情,再想起,回忆清晰如昨。
初弦听得怔神,那是怎样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竟会叫父子相残。
“不瞒你说,我家祖上是京城里当官儿的,几几代代积累下来,钱是不缺花,可人浸在富贵里,容易让那些花花白白的东西迷了眼。”
“我二哥不是个东西,他不光吸大烟,还玩人家清白姑娘,手上折损了好几条人命,别人去告,可青天老爷还得看我爸三分脸色。”
说到这,云芳女士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没了大哥,又没了二哥,爸妈觉得我一个女儿家不顶事,只想替我寻一门好姻亲,早早嫁了是了。便在这时,家里遭逢变故,我爸一夜之间病倒,家里没主事的人,我从拜天地的现场逃了出来,从此改芬芳的芳为四四方方的方,扛起了偌大家业。”
初弦听得入迷,她生在和平年代,对于旧日时光的所知所闻不过是书册中浓墨重彩落定的一笔,可是在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媳妇是他自己选中的人,我不像我的父母,替他安排好人生的路,他愿意从商也好,从政也好,或是要荒废家业当一个流浪漂泊的艺术家,我都不管他。小初,一个人是一个单独而完整的个体,我愿意他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想,你父母也愿意看见你今天的成长。”
老太太的眼眸微微闪动,仿佛在那张稚嫩乖巧的小脸上,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儿子性格比较好,我媳妇儿更是个温柔大方的人,可他们两却生出一个浑身反骨的臭小子。这小混蛋喜欢徒手攀岩,喜欢极限运动,十八岁的成人礼是皇家大峡谷蹦极,二十岁那年玩赛车出了车祸,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三个月。”
“毕业后回国接手工作,摒弃那些玩命儿的勾当后,他跟他老子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有一回给熬出了胃炎,你猜怎么着?手上打着点滴,人还坐在会议室里开会。”
云老太太摇头,说不出的复杂表情,既是骄傲,又是心疼。
“那孩子,其他事让人省心,就一件不好,不怎么对感情上心。我知道他念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听说分手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到现在了,没再正儿八经地谈过一个对象,眼看别的老太太都抱上俩孙儿了,我还孤零零一个。”
初弦迷茫地眨了眨眼,“可是......您不是说来找孙媳妇吗?”
云老太太先昂首,再点头,理直气壮:“是啊,可不是还没找到吗?我啊,一直想要个孙女儿,可我那儿媳妇身体不好,我不愿意让她再生,就指望我孙子能不能替我圆这个梦。”
最后一个“梦”字,千回百转,万种情绪。
不知为何,初弦竟然离奇解读出一种......殷切的意思。
目光殷切,话语也殷切。
“我跟你保证,小初,我孙子品行不坏,他身上没有混不吝的嚣张做派,也不乱搞男女关系——他人还可以,个子高,长得还有那么一点小帅气,随他母亲,会拉大提琴。“
初弦在云老太太的叙述里,拼出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生。
她心里没有太大的触动,自然也不会将对方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意会成另外一种意思。
“我相信,您和您孙子,一定会找到称心如意的人。”
老人上了年纪容易和小孩一样,面容和善的脸浮出善意的笑。
“谁说不是呢。”
云芳女士没有对初弦透露更多其他信息,两人就初弦的专业展开话题,初弦很想要一本找了许久的孤本,老太太一思索,爽快地应承下来:“成。如果我找到,就送给你。”
初弦哪好意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以市价跟您购买好吗?”她是真的很想要这本书。
“好啊。给你打二折。“
云芳女士从手包里挖出不再倔强震动的手机,一眼未看挤挤挨挨的未接来电,她问了初弦的手机号,眯着眼,姓名栏里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未来孙媳妇。
临走前,已经改回原名的云芳老太太回头,执着她柔软无骨的手,郑重其事道:“小初,你和奶奶投缘,奶奶一见你就喜欢。”
云芳女士心满意足地合上夹层,没让初弦送,乐着一步三晃的步子离开餐厅。
和云芳女士相遇的小插曲没有给她的生活掀起异样的波澜,初弦依旧专心致志地埋头工作,中英两国合办的展览会圆满落幕,为了庆祝,理查德夫妇举办了一个私人宴会。
非是酒店举行,而是理查德夫妇的私宅,一栋带着小花园的叠拼别墅。
是上世纪旧上海的风格,桃木制的家具,大厅摆一架YAMAHA黑色三角钢琴,方嘉文解了两颗西服扣子,十指悬停,行云流水地奏一首脍炙人口的钢琴曲。
初弦不喝酒,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装了一杯老夫妇朋友带来英国的白沙绿茶。
她深感红酒杯喝茶像极了某种纨绔放浪的二世祖才做得出的缺德事,酒杯往琳琅满目的餐桌一撂,绕过衣香鬓影的会客大厅,直往暗香缭绕的庭院走去。
伦敦冷得彻骨,深夜大雪毫无征兆,铺天盖地。
白墙黑瓦的庭院,古朴典雅。
曲径幽深,石子光滑,小花园里栽着从国内移植过来的银杏,疏密不一的枝桠落了轻薄白雪。
穿堂风呼声烈烈,她双手抱臂,看得入神。
初弦对银杏包括一切银杏的衍生物都有一种病态的迷恋。
但那故事太久太远,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庭院里除了银杏树,还有一应抱群而绽的小花。
她站在仿古回廊下,无声地,安静地凝看。
一曲结束,方嘉文以其精湛的演奏技巧博得热烈掌声,他扬着头,目光微微闪动,视线梭巡一圈。
十秒钟,他眼里刚升起如小狗般摇尾巴的喜悦被一盆不讲道理的兜头凉水扑灭。
初弦不在。
乔微把他的失落尽收眼底,方嘉文家庭条件不错,又是独生子,品性也不出什么大毛病,算得上一个相当不错的归宿。
奈何他百八十般武艺齐齐上阵,初弦自是佁然不动。
乔微刚要上前找他喝两杯,冷不防,身后一道清峻沉哑的声音拦住她脚步。
“初弦呢?”
乔微回头,竟然是贺清越。
摸不准他是到了好一会儿还是刚下飞机,整个人风尘仆仆,修挺鼻梁架着一副银边眼镜。
看着装,乔微揣测大约是后者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