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朝某个方向举了晃着莹润酒液的香槟杯,“应该在后花园。”
贺清越点了下头,乔微舌尖顶了顶上齿列,弹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团队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褪去工作头衔,你一句“乔姐”,我一句“小方”,彼此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声潮中有人喊了句:“贺总呢?“
有人应:“没见啊。贺总来了么?”
唯独目睹了贺清越与乔微对话的方嘉文,失魂落魄地看着□□院的方向。
贺清越刚走出喧闹鼎沸的三楼,握在驼色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有序震动。
程润。
他索性改换方向,来到三楼的半开放式露台。
屋顶做了透明防水处理,空旷处摆着一面大约3米长的棋台,贺清越瞥一眼,黑白子交错厮杀,白子看似占了上风,但真要细究,胜算却不大。
他知道理查德老先生是个好棋之人,棋台还有一套完整的茶道用具,蒲垫金线团扎,是簇新的状态。
程润问他什么时候的航班回南城,贺清越掏出打火机,指腹拨动冰冷转口,打了两次,喷出来的火焰幽幽。
没气了。
墙角立着一盏透色铃兰的花灯,模糊光晕不够充盈,只映出贺清越清冷的周身边际。
“明天吧。找我有事?”
程润笑说:“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想知会你一声,明天落地,老城区胡同巷儿的路灯,修好了。”
这事儿原本是江一峻在跟,却一直推进不了,一询问才知道,中途曲曲折折的关窍众多,贺清越漫不经心地听着,江一峻说到某个人名时,他把上次某人遗留的一张名片扔过去。
据说是牵扯到私人恩怨,故以维修工程一直无法推进,程润认识那人,一通电话过去,立马把人给驯得服服帖帖。
前后甚至不超半小时。
贺清越咬着烟,温润灯火浸在薄雪里,削弱他一贯冷厉到不假辞色的侧脸,顿生一种不近烟火的玉质金相。
有一缕温软的风撞过来,他摘了唇边的烟,二话不说,撂了程润电话。
想起一句老套的诗,记不大清原句怎么念,大约是,你站在桥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他站在三楼,目光圈了一片咫尺又遥远的月光。
他在看初弦。
--------------------
第23章 银杏
=====================
清净寂灭的落雪夜里,银杏乘风荡落。
一声少女清甜绵软的惊叫,惹他无端笑了笑。
这一笑,顿时驱散了他自黑暗来的不真实的冷感,贺清越把手中细烟抛入造型别致盛放旧料的白瓷色托盘里,口型似是二字:
等着。
从三楼下到庭院不过半支烟的功夫,他长腿跨进来的那一刻,冷风骤停,一线一线的馥郁花香强势地送入鼻息。
她表情有些呆,不知所措。
冷峻深刻的五官带了点不明晰的笑意,贺清越站她身侧,他身量颀长,投落的阴影完完全全地笼罩她。
镜片后,一双雅润如泽的眸子端详她。
似在打量她是胖了还是瘦了,眼睑下细嫩肌肤有没有蒙上一片乌青。
乍一看,乔微把她照顾得不错。
“您......”初弦被他看得哑然,喉间仿佛灌入一把料峭冷风,生涩着:“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贺清越不喜欢她这样谨慎疏离地同他说话,月光悠悠荡荡,敛在他更深更重的瞳色里,声线亦是冰冷的沉:“刚下飞机。”
她懵懵点了下头,柔软微卷的发丝月下闪闪发光。
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圈,小姑娘似乎对冷这个字没有准确概念,这么冷的天,她就穿那么单薄的一件。
“怎么穿那么少?”
初弦刚要解释自己不冷,但他没给机会。
仍有余温的驼色大衣不由分说地罩上她细瘦双肩,大衣真的太大,把她兜进去,简直成了个迷你娃娃。
贺清越这人有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洁癖,身上从不沾染各种异味,无论因公因私,身上一套行头绝不会穿到过夜。
初弦是典型的南方人,娇小,面嫩,在寒风里簌簌吹半个钟,苍白肌肤肉眼可见地弥上一层刀割似的绯红。
初弦埋了埋脸,大约是喷过香根草余调的香水,气味干燥明朗,很好闻。
大衣是某个独立品牌的高定,不算小众,但价格惊人,初弦对奢侈品没有见解,只觉得大衣御寒效果很好,身上和心里泛起一股暖融的热意。
纤翘眼睫眨得惶惶,好半天,细声细气地挤出一句:“谢谢您。”
贺清越大衣里只穿一件勾黑窄边的白衬衫,看着很休闲的款式,衬衫下摆有浮光跃金般的银杏暗纹。
这类低调又不失浮夸的衬衫寻常人很难驾驭,若是皮相稍欠,或是骨相不佳,穿起来实在有种东施效颦的廉价和可笑。
但这位自小浸淫在富贵里的公子哥不属于皮相稍欠的前者,也不是骨相不佳的后者。
他身上没有年龄带来的约束感,说是二十出头愿意为爱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有人信,说是三十左右杀伐果决的上位者也有人信。
沉默片刻,月光憩在银杏枝头,锋利冷漠的月,一弯尖锐的勾,险峻而动人危险的美丽。
修长清瘦的指尖碰到口袋里横出半截的香烟,他捻了捻指腹,烟瘾溜到月光背面。
三楼闹得不可开交的喧嚣传到这儿只剩浪潮般起伏不定的尾音,虚薄的灯火里,她的脸接了一捧蓬蓬的雪光,长发乖巧地分在脸颊两侧,毛茸茸的,像某种单纯可爱的小动物。
无话可说的安静并不让人窒息,初弦细白的手指揪着大衣领口,尽力不让它滑下去。
她什么也没看,不赏雪,不看景,月光朦胧,如梦似幻,泼下一把柔腻薄黄的珠纱。
忽然听到清辞低沉的男声,贺清越抬头,颈侧到锁骨绷连的线条锋利如刃。
“今晚是下弦月。”
她没来由,想起那位偶遇的老太太。
初月如弓未上弦。
初弦不喜欢诗句解读的含义。
“无论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她垂着眼,湿漉漉的目光,仿佛半空中细细飘落的雪都跌进她眼底。
“都是月亮。没什么不同。”
话语里罕有的二分赌气。
贺清越难得见她特别孩子气的一面,微诧。
片刻后,他笑声清朗,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一声“好吧”。
情绪不好——很怪。初弦基本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内放性格,她快乐的时刻很少,不快乐的时刻也不多。
莫名地,起了别样心思,故意言语轻浮地逗她。
“我们小初老师博学多识,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他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初弦猛转头。
漂亮干净的眼,一分不自在,一分防备。
小挎包里塞着的胶囊雨伞派上用场,打开,伸长,一把银色骨柄的透明雨伞,不偏不倚地撑在她上方。
贺清越哈哈大笑。
土味情话只是脑海里一转而过的念头,但她的反应明显取悦到了贺清越。
他看着那把伞太过于破坏气氛的透明雨伞,再看看伞底下的小蘑菇,团团雾气裹住她,很倔强,不肯与他对视。
眼神顺着她掀起又搁置的目光,停在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木。
“应该是天目山的品种。”
贺清越不轻不重地语调,浸在世间万物变得格外缓慢的雪夜里,她听得耳热。
“从国内移植好几棵树到伦敦,可不是件轻易事。”贺清越细边镜框微微一闪,是清透的雪色渡了过来,“理查德先生很珍爱银杏,那代表着他的故土。”
话锋一转,想起了别的事情,贺清越目光平淡地看着细小霜花落在透明雨伞边缘,化作潮泞水迹。
“上回他送给你的对戒,戒托镌刻的银杏图腾,是萨尔瓦托家族的象征。”
他淡淡说着,垂眸扫过小姑娘。
她把伞柄歪到肩上,雪势愈发地小,鼻尖空气湿润,吸进肺里惊人的冷。
初弦揉揉鼻尖,瓮声瓮气地,不知回答他哪一句:“我会找机会把对戒还回去。”
他慢沉沉嗯了声,没赞同没否定,抬手,掌根拂去伞边的洁白霜花。
“Fühlst du nicht an meinen Liedern,
Dass ich eins und doppelt bin?”
清瘦喉结上下涌动,共振出低缓迷人的德语。
他神态自若,目视远方,初弦仰着伞面,挡着斜吹过来的冷风。
如水静默的夜里,德意志民国严谨冷酷的发音,惊响她平静无澜的心绪。
“歌德的诗。”
贺清越垂眸,似笑非笑。
“乔微说你法语学得不错,德语呢?”
初弦慢慢摇头。
“贺先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拥有惊为天人的语言天赋。”
贺清越哂笑:“我直觉你不是在夸我。”
初弦不假辞色,一本正经地闷着圆鼓鼓的腮帮:“我不是夸你,我是在陈诉事实。”
贺清越若有所思,清寒眸光稍偏,镜片折射一簇雪夜亮光。
“好吧。”他姑且相信,好看的眼弯起来,“这首诗名为《二裂银杏叶》,歌德在1815年遇见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玛丽安,后来,作了这首诗,对玛丽安表达了自己的情意。”
“1815年......”初弦沉吟一息,“那时候的歌德66岁了?玛丽安呢?”
“自然是一段无疾而终的crush。”
世界上有这么多关于银杏的华美浪漫诗篇,偏偏贺清越选择了被冠以“无疾而终”的一首。
初弦和文字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每个似是而非的字词,每个意有所指的句子,她稍费时间,便能明白。
但此时此刻,她更愿意......装得天真稚懵,假意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贺先生。”
她转了转堆雪洁净似的脸,迎着皎亮月光,双眼如午夜涨潮,总是雾蒙蒙湿漉漉。
“大衣还给您。我要回去了。”
言罢,伶仃晃眼的手腕一伸一抬,嫩生生的指尖抹在厚实沉重的峰驼颜色,两种极致分明的颜色。
他目光,无端沉二分。
“你穿着吧。”
比方才显得更冷淡的声音,如一道从天而降的枷锁,当空劈下,竟然卡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初弦不安地咬了咬下唇,语声怯怯:“那你......那您不冷吗?”
仿佛是这真的情真意切地替他考虑,而不是借口遁逃。
贺清越本身皮肤色素淡,半盏灯迷离灯火落下来,溶溶月华一般,映得眉骨格外锋利。
“还行。”
气氛急转直下,初弦被他探究审慎的目光迫得浑身不自在,她是真的想走。
小姑娘黛眉明眸,一张标志到跳不出错的美人脸,眼中惶惶转过不知所措。
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身上的香根草、冷雪松和燃成灰烬的尼古丁强势凛冽地扑面,初弦屏住呼吸,听他情绪意味寡淡地说一句:
“去过杜塞尔夫吗?”
她一怔,月光荡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初弦迟疑地摇头:“没有。”
不知道三楼又想出了什么新玩法,红□□光交相闪烁,他们站在僻静的一隅之地,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如果你读歌德。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一次。”
实在是令人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他站得很直,从上而下泼洒的薄光自身后而来,勾勒典则俊雅的气度。
不管从哪方面说,贺清越这人在外貌上实在拥有太过优越的条件,以至初弦行差踏错,就如猎物跌入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瞬间,年轻人的高声浪语,虫鸣交织,松涛阵阵的声响如潮水疯狂往后倒灌。
初弦几欲溺死。
胆小羞怯的小兔子跑远了。
贺清越淡笑一声,烟瘾稀疏,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转玩金属打火机。
今夜是下弦月,薄薄一段月光,如她眼尾清晰可辨的慌张。
贺清越吹了半刻钟冷风,裤袋里坠着的手机不停震颤。
他无心理会,逆着光线的侧脸如造物者精雕细琢的作品,棱角分明,线条流畅,眉眼薄情深邃。
初弦落荒而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娇小纤细的身影转过一丛纯白茉莉,转瞬消失在暗色的深夜里。
过了很久。
他才回头。
不单是这个场景,在某些难以言描的时刻,贺清越觉得,初弦她。
很像一段易碎的月。
一阵涟漪,便轻飘飘地散了。
--------------------
诗句翻译:你难道不感觉在我诗中,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
第24章 句号
=====================
宫廷复古雕花镜子结起霜花似的水雾,初弦紧紧闭着眼,呼吸些微急促。
淋浴间花洒的温度调得很高,柔腻瓷白的肌肤激起一层薄薄血色。
她小动物似的柔软前额抵着被热度蒸得刺痛的镜面,断线水珠接二连三,沿着饱满额头落到精巧下颌。
像不知从何而起的眼泪。
她和贺清越之间,有一条最模糊最暧昧不清的线。
他站在线的边缘,一身碎玉浮冰的气质,眉眼孤冷,与千万人中眺过来一眼,足够一场天崩地裂的心悸。
初弦警醒地搓了一把自己脸颊,极力从肾上腺素飙升的混沌状态中解脱。
她低头擦着干发巾,肩颈线条优美,歪斜睡衣遮不住泛着珍珠光的细腻肌肤。
还好今夜是伦敦之行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能回到南城,不用再面对从挤挤挨挨行程里单独抽出一日时间就为了回来见她一面的贺清越。
初弦盘腿坐在沙发上,单手揉着潮湿发根,她刚刚洗过头,发梢抹过酒店自带的护发精油,清新橙花的味道。
她是常年静音选手,过了十点半,自动进入勿扰模式。
手指捞过透明硅保护壳的手机,这部手机是好几年前的大热款,用到今天,256G的内存只剩可怜的7G左右。
系统提示升级信息,初弦习惯性点掉,她打开微信,乔微拉的伦敦工作群有99+的未读信息,红色字体提示她:有人@了我。
初弦没有点进去,而是切进工作群之下的对话框。
钟立谦:是明天的飞机吗?几点落地,我看有没有时间去接你。
初初:不误机的话是下午三点。你不用来接我啦,我下飞机后,要直接去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