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回复,初弦扣盖手机。
行李已经收拾好,送给黄立勇一家和许教授的礼物已经买也妥善地收进行李箱的最深处,她环顾这间空旷华美的酒店套房,在钢筋水泥的21世纪,这间充满上世纪维多利亚风格的房间就好像一个华美但易碎的梦。
初弦把干毛巾放回干净明亮的盥洗台,洗漱完毕后,她蹬掉酒店的白色家居鞋,利落上了床。
订了闹钟的手机搁在床头柜,手肘撑在床上,初弦探身,睡前最后看一眼手机。
没想到钟立谦给她回消息了。
钟立谦:那好。我下班后,去接你吃饭吧,还是上次那家自在居,可以吗?
她有些不适地抿了抿唇。
浅一层的心思,是钟立谦想要弥补上回将初弦一个人留在自在居的尴尬。
但他还有深一层的意思。
是想知道,她和贺清越,有没有可能。
初弦隔了好一会儿才给他回复。
初初:好。
钟立谦:伦敦已经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养好精神。
初弦没再回复。
原本打算放下的手机忽然悬停在半空,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卷进柔软的天鹅绒软被,呼吸仿佛一并被埋进了伦敦的夏日。
打开手机浏览器,指尖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
【歌德;银杏】
相连的关键词很快跳出来,初弦支着晃晃悠悠的小腿,她的骨架很细,纤细亭匀,投影随着她的动作拓在墙面。
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德语,诚如她所说,不是每个人都像贺清越拥有过人的语言天赋。
找到一篇国内译版,她翻了个身,平躺着,清甜空灵的柔软声线念到最后一句时倏然沉默。
像是被强行摁下暂停键的录音。
“你难道不感觉在我诗中,
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
白底黑字的翻译,她看了很久。
心绪滚滚翻涌,那种几欲将她淹没的错觉再次从黑暗伸出触角,试探地碰了碰她。
初弦二话不说,利落地关上手机。
她这夜没有睡好。
做了一个荒唐诡谲的噩梦。
梦见自己像个痴汉似的,捧着理查德夫妇送她的戒指,亦步亦趋地跟在贺清越身后。
在跟他求婚......?
贺清越一脸高傲冷漠,冻着一张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帅脸拒绝她:“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梦中的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着问:“我们哪里不合适?”
贺清越是个面瘫。
“因为我是人,而你是挂在天上的小月亮。我们属性不一样。如今跨越人设恋爱会违反视听法则。”
初弦惊醒,背手抹过额角,发里浸了潮湿温热的汗。
后半夜便再没有睡着。
翌日是启程回国的日子,她破天荒地买了一杯冰美式,梦游着跟在乔微身后。
乔微难得见她这么没精没神的模样,笑着捏捏小姑娘怎么熬夜也不会松垮的年轻肌肤,笑说:“怎么了我们小初,昨晚没有睡好吗?”
初弦不可能全盘托出,她咬着咖色的纸吸管,闷闷地点了下头:“做了个噩梦。”
梦见贺清越,这可不是噩梦吗?
乔微失笑:“没事小初。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你别想太多。”
初弦没被安慰到。
如果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岂不是贺清越会和她求婚?
“............”
初弦木着一张小脸,纸吸管已经被咬得吸不上咖啡了。
回程的航班,初弦没有再和贺清越坐头等舱,商务舱的座位和乔微连在一起。
初弦扣上安全带,乔微翘着JIMMY CHOO的镶钻高跟鞋,爱马仕的birkin金棕牛皮扣提包里装着分装好的护肤品小样。
这位雷厉风行的乔总监向来是精致完美的全妆示人,哪怕飞行时间长达十一个小时,她也像披着铠甲上战场的女勇士一样,要用最昂贵的粉底和最妖艳的口红武装自己。
初弦坐在靠窗位置,万尺高空,云卷云舒,鬼斧神工的自然之美,无论什么时候看,仍是有种自身渺小如蝼蚁的感觉。
乔微往化妆棉里倒着分装的卸妆水,先是假睫毛,再是山根拔地而起的修容,再到口红。
她从洗手间回来,一张脸洗尽铅华,带着近视度数的猫眼日抛捏在一团纸巾里。
乔微偏头看了眼小姑娘,本以为她会上了飞机就补眠,没想到她正翻着一本书。
目光瞥过去,停留两秒,从捧着书的清瘦指骨移到她近乎茫然的双眼。
看来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眼毛很长很密,乔微盯了两秒,确定那是妈生睫毛,而不是人造睫毛。
舷窗透进来的日光,凛冽细碎地描着她骨相极佳的侧脸,一簇焰焰的金芒,映在初弦浅色的瞳里。
乔微心里再次喟叹,她做这一行那么多年,男的女的,半男半女的,不男不女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可长成初弦这副标志到没有容错率的长相,得多受到造物主的厚爱。
乔微目光过于直白,还在发呆的初弦没留意,乔微欣赏片刻,拿出手机,未有动静的“咔嚓”一声,照片传给备注【贺资本家】的备注。
南城王祖贤:贺总,送您。不用客气。
半分钟后,贺资本家回了个高深莫测的句号。
那只正处理公务的手纡尊降贵地移到照片,指腹长按,保存进相册。
乔微心满意足,扔了手机,转头和初弦拉家常。
这一周的共事下来,乔微算是发现了,这小姑娘话是真的少,要不主动搭理她,她能一言不发沉默一整日。
她情绪一贯是淡的,就像一副完笔的工笔画最后的一撇一捺,湿润笔尖沉在温水里,化不开一道浓墨重彩的痕。
“小初。”
初弦晃了晃脑袋,她没绑头发,微卷的发尾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漾开一丝甜果味儿的馨香。
“嗯?”
乔微单手撑着下巴,睫毛眨得不怀好意。
“你有男朋友吗?”
初弦轻轻地“啊”了声。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她仍是乖巧地答:“没有。工作和学业很忙。”
乔微挑眉,笑里藏二分试探:“是还没有遇上喜欢的人吧?遇到了,就算工作和学业再忙,也能抽出时间谈恋爱呀。”
那双乌葡萄似圆亮清透的眼,不掺任何怀疑,干净得让乔微有瞬间后悔为何要替贺清越问这个问题。
出乎意料,初弦似乎不排斥这个问题,她合上书,是上回登机时已经看完的《刀锋》。
“如果有合适的,”她顿了顿,声线如她的人一般,温柔,软和:“我会考虑。”
乔微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十一个小时的航班不算难熬,初弦看了两部电影,半本坂元裕二的小说。
乔微提前两小时开始化妆,顺便薅着初弦敷了一张“前男友”面膜。
她举着巴掌大的化妆镜,细细地描着斜飞的红色眼尾,圆润唇珠的上下唇一抿,绽开一个美艳动人的笑。
“小初,一会儿要不要我送你回研究院?我刚好到附近吃饭,顺路。”
等待托运行李时,乔微把手机排远一些,转头问初弦。
初弦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刚要回答,身穿白色衬衫的江一峻步履带风,温润声线横进二人。
“乔总监,贺总让我来接初小姐。”
乔微见他,没多大惊讶:“江助,那我可是把小初交给你......”她恶意停顿一瞬,笑得意味深长:“你们贺总。”
江一峻彬彬有礼地护着初弦,穿过机场里潮冷拥挤的人群,白色行李箱过了敞开的自动玻璃大门,南城混杂着冷冽尘埃气味的夜风扑面而来。
临时停车坪里,银白色的奔驰S系顶配,贺清越倚着线条流畅紧致的车身,指间点着一支烟。
另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最新款的黑色手机,身形修长,神情冷淡,由远及近的车灯在他眉心一闪而过,短促地晃出一丝不耐。
初弦让风吹得眼睛睁不开,她微微眯着眼,细白手指顺势挂开耳边遮挡视线的发。
江一峻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对贺清越微微点头:“贺总,人接到了。”
那张冷淡清隽的表情避过昏头昏脑的远光灯车主,贺清越懒懒抬眼,眸光映入车身另一边的纤瘦身影。
初弦望着他,南城机场投落玻璃窗景的灯光溶溶洒在她周身,给她镀了层柔和到不真实的光边。
她目光里有些许的迷茫和费解,似是不明白贺清越为什么找她。
当然,她确实不明白。
贺清越潦草收了声,对面继续游说的企图截断在一声冰冷乌青的嘟嘟声里。
他从暗光里走来,一手掌着半开的车门,垂眸,见她毛茸茸的发顶。
“傻站着做什么?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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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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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驰S400如一柄寒芒闪烁的尖刀切入密集车流,江一峻单手控车,右耳别着的蓝牙耳机光芒藏在耳后。
半分钟后,他摘下蓝牙,伸手调整后视镜。
“贺总,董先生的约,您看是......?”
贺清越没戴工作必备的银边眼镜,他可有可无地撂一下薄薄眼皮,唇形似动未动。
“推了。”
江一峻会意,静待他的下一句。
漫长的直行道像极了一条有去无回的道路,两道的路灯是沉默隽永的守护者。
从机场进到南城市内,大约需要四十来分钟。
身侧的小姑娘很谨慎,宽敞的充满香根草干燥气息的后车厢,她坐得很远,整个人局促地贴着车门,额角抵着窗玻璃,密长眼帘拓开一排小扇子似的阴影。
没过多久,沉重睡意拽着她往下陷,不多时呼吸绵长。
睡着了。
那杯临上飞机前买的冰美式,到底没能发挥应有的效力。
侧边车匣装着平板,贺清越扫开人脸解锁,利用这四十分钟的时间处理堆积的紧急事务。
银色奔驰拐入一个急弯,小姑娘晃了晃,往他这边跌过来。
比他念头动得更快的是他下意识护住初弦的动作,清瘦掌心托着微微倾斜的脑袋,长发垂乱,柔软如缎的触感蜻蜓点水似的荡在他肘弯。
贺清越不由得放下回复到一半的内线,垂眸看她。
那页寥寥无几的背调资料中,她二十岁出头的人生被框进一行又一行简明扼要的白底黑字中。
他置身事外地站着,觉得自己并不能被她划入“安全地带”。
毕竟,打从第一次相遇开始,他的动机,肮脏、下流,不登台面,分毫配不上她那双干净的眼睛。
他胸膛轻微起伏,薄凉唇角轻轻牵扯一下。
她睡着的样子很乖,不设防,对他的信任全然松懈在天真稚嫩的睡相里。
有什么深暗翻涌的情绪被他压在眼底。
直到被一阵隐秘的振动打断。
一道幽冷的寒光在她松拢的五指中亮起,细白俏嫩的两根手指捏不紧手机,沿着黑色坐垫滑落——
贺清越及时伸手,接住。
好几年前的款,mini型号,掉在男人宽实的掌心,精巧的像个玩具。
来电备注【钟立谦】
那个市一院的医生?
他微微挑眉,神情说不上好或是不好。
三秒后,拇指斩钉截铁地划过红色拒听键,锁屏和音量长按,奄奄一息的红色电量名正言顺地关了机。
贺清越面无表情,眼底冷寂。
钟立谦,他当然知道。
就是应老爷子给初弦介绍的人,也是那天把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自在居转头回医院上班的男人。
他有哪点比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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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定好吃晚饭的餐厅打了个鲜红的叉号,贺清越指骨修长的左手绕过她睡得蓬乱的长发,小姑娘无知无觉,顺从地从车窗靠到他肩上。
她似乎呢喃了一声,很轻,他没听清。
诚然,初弦放在盛产高个儿美女的南城,着实纤细娇小了一些,为了让这小小一团睡得更舒服一些,贺总甚至心甘情愿地调整自己坐姿,哪怕这个姿势膈着后颈,不大自在。
江一峻发誓,自己真的没有窥视直系上司的爱情故事。
他跟在贺清越身边......8年零3个月。
实在是,从未见过他那么耐心地对待一个女孩子。
他又动手摆弄了一会儿后视镜,直到清晰镜面再也映不出后排的任何暧昧光景。
江一峻清了清喉,低声问:“贺总,现在送初弦小姐回研究院吗?”
顺滑如缎的长发如流沙从指间溜走,贺清越拨开她颊边细软的发。
她脸很小,笑起来,唇下有一对规称的梨涡。
目光落到她垂着的手腕,伶仃细骨,手背的颜色比新雪更透更白。
像一层珍珠铺光。
他圈起她手腕,没重量,没戴他送的那块手表。
猜想也是,她的性子,不招摇不惹眼,怎么会把一枚价值千万的手表随身携带。
他略低着头,眸光凝定许久。
“去程润那儿。”
江一峻切换导航目的地,从老城区胡同巷更改为自在居。
自在居比研究院更顺路一些,江一峻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但调来南城工作那么多年,南城每条犄角旮旯的小路,他了然于心。
贺清越又看了伏在他肩上的小姑娘,抬手捏了捏眉心,吩咐江一峻:“开慢一点。”
车速徘徊在最低限速的边缘。
蜗牛似的爬行一小时二十分钟,初弦终于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慢悠悠地醒过来。
她下意坐直身,五指虚虚拢着,揉了揉惺忪睡眼。
这一觉睡得极好。神清气爽,两国颠倒的时差也将将倒了一半。
没有贺清越,没有送回去又被退回来的戒指,也没有乱七八糟荒诞不羁的梦境。
反而有种淡淡的,异常好闻的木质香。
“到了么......”
尚未完全清醒的缘故,声线里,带着虚浮缥缈的柔软鼻音,初弦放下手,视线在车窗疾驰而过的清冷灯火里缓慢恢复清明。
“嗯。快了。”
贺清越垂眸,处理了一半工作的轻薄平板搁在膝上,他停下动作,声音温沉。
初弦后知后觉。
他们太近,太近。
近到她错觉自己能听清他说话时低沉冷冽的共振。
她慌张地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