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回笼的第一个意识,她为什么离贺清越这么近?
小姑娘的惶恐跼蹐几乎要化成一双有形有质的大手,在经过隧道里一瞬的黑暗中,不由分说地扼住她脆弱咽喉。
车里只有平板将熄未熄的淡薄光源。
逗弄她的闲心在那刻如杂草疯长,贺清越略一低头,携着清冽薄荷的呼吸擦掠她紧张得微微翕动的鼻尖。
“想起什么了吗?”
初弦大脑过热宕机,她像受到惊吓的小猫,紧张不安地舔了舔滞涩的下唇。
迟缓地,自我怀疑地摇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莫不是上飞机前喝得不是咖啡,而是假酒?
贺清越又笑一声。没有他一贯讥讽或嘲弄的意味,大约是单纯觉得她这副被吓到的模样很可爱,屈起的指节抵着鼻息,喉间再闷闷溢出一声清朗笑意。
分明是个太早见识人心险恶的孩子,身上偏偏保有最天真懵懂的稚气。
难能可贵。
但好骗。
“嗯?”
言简意赅的单音节,藏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动机,目光漫不经心,落在她惊惊惶惶的面颊。
初弦那点刚睡醒的困意瞬间荡然无存。
她疯狂地,绞尽脑汁地,试图在一片盛大磅礴的浓黑中搜寻一丝不合常理的蛛丝马迹。
“我......我......”
她焦急而费解,隧道即将驶到灯光通明的尽头,仿佛黎明前破晓的最后一束光,蛮横强劲地自遥远夜空斩劈而下。
贺清越不慌不忙,好整以暇。
不擅长说谎的小姑娘,能想出怎么样筋骨漂亮的说辞?
雪亮的光刺痛她眼底,初弦短促地闭了下眼,半秒,忽然睁开的清亮目光,越过他轮廓深邃的侧脸,怔忪地看着天地。
又下雪了。
她也就由着脱缰的念头,踌躇犹疑的话脱口而出。
“我是不是唐突您了?”
——唐突。
贺清越真是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百万千万汪洋瀚海的词汇里,精准无误地抓住这么一个,令人遐想连篇的词语。
初弦最终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一峻漂亮地倒车入库,流程标准的可以当做表彰典范。
靠外的车门自动打开。
“贺总,到了。”
入了夜的自在居和白日的自在居完全不懂,气势恢宏的华盖廊檐,流光溢彩的雕梁画栋,鬼斧神工的衔宝石狮。
初弦抬头,檐角六个青面獠牙的兽首,每个头里都咬着一只红灿灿的灯笼。
积雪凝着琉璃瓦片,映出一片飞彩凝辉,云山雾海。
火光似乎是真的,但风和雪摇过来,薄纱灯笼的烛火纹丝不动。
简直是纸醉金迷里做道场,实打实是个桂馥兰香,软红十丈的销金窟。
贺清越长腿一跨,半回着头,泼墨似的红光攀上他侧脸,眼底的笑意很温和。
他是清隽冷感的眉目,少了风月场里游刃有余的顽劣做派,竟也有唬人的斯文蔚然的文墨气。
“带你吃饭。这家的松鼠桂花鱼很不错。”
比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松鼠桂花鱼”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带我来吃饭?”
她跟着下车,踩着未化的薄薄积雪,茫然四顾。
眼下是饭点,自在居门庭若市,攘来熙往。
贺清越没说话,递她一个“你说为什么”的眼神。
礼宾小姐迎来往送,其中一人眼睛尖,认出那辆从不起眼的银色大奔下来的人,正是老板的朋友。
至于他身侧的姑娘,好巧不巧,上回确实见过一面。
她拾级而下,飘逸翩跹的裙裾随风摆动,笑容比端着迎宾时要情真意切三分。
“贺老板。”她欠了欠手,标准的八颗齿笑容,“老板已经在里面等您和这位小姐了。”
贺清越点头,礼宾小姐暧昧目光游走一圈,踩着吃到第一口瓜的快乐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初弦驻足原地,她习惯性捏着手指,好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对上贺清越又匆匆垂下,显然等着对方主动替她答疑解惑。
“许老师给我来过电话,她不在研究院,让我带你吃个饭,完事我再送你回去。”
——倒不是真的把许教授当挡箭牌,毕竟许教授确实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后面那一句,则是贺清越的自作主张。
初弦低头,要拿手机。
抬起自动亮屏。
没反应。
贺清越淡定地看着小姑娘拢起不解眉心,她大概在想,明明下飞机时手机还有电,现在却自动关机了?
任凭初弦有800个心眼,也想不到,造成她手机关机的罪魁祸首,竟然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彬彬有礼的贺先生。
“没电了?”
他竟然神态自若地演起来,明知故问,往雍园设宴的自在居投去一眼,征询她意见:“进去吧。我让人给你拿充电器。”
事已至此,再拒绝显然毫无意义。
最重要的是,她肚子,真的饿了。
那道自在居主打的松鼠桂花鱼,初弦真的肖想好久。
初弦抿抿唇,不吭气儿,乖乖跟在他身后。
倒是贺清越,察觉她总是默不作声地踩着别人影子边儿,他刻意慢下脚步,等她。
初弦怔了怔。
清淡偏冷的眸光偏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停了两秒。
笑音扰在宾客的欢声笑语,连带着话语一并模糊。
“怎么?”
她脚步没刹,差点撞上他宽厚后背。
贺清越掌心格在半空,很温柔地抵了下她微凉的前额。
“莽莽撞撞。”
他失笑,指骨修长的手没有收回,而是顺势在她蓬松丰盈的发间揉了一把,眼尾弯得笑弧格外好看,“小心给你撞别人身上。”
初弦揉揉额角,一道通往二楼的抄手游廊,细雪盈尺,点缀庭院内绿意盎然的植被,月色薄纱般层层铺叠,穿堂的风携着浅淡花香。
“我不是。”
细听,竟然有一点儿嗔怪的语气,似乎还藏了几不可查的委屈。
她往人声鼎沸的仿古西厅看过去,远远瞧不真切,只觉得那架博古屏风似乎不在原地了。
“我只是在想,那架赝——”及时收住话,倒不是因为自己拆穿据说南城某鼎盛家族玩票创业的太子爷在寸土寸金的自在居里摆一架赝品屏风的尴尬,而是因为,贺清越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看着她,笑音沉沉哑哑。
她觉得耳根有些痒,抬手,不自在地捏了下。
狭长的眼尾垂几分吊儿郎当的笑,他换了脚步,深色大衣搭在臂弯,朝西厅的方向走了两步。
初弦不明所以。
“要回去了吗?”
“那你想得美。”贺清越笑笑,示意她跟上,“不是想看那架屏风还在不在么,走,我带去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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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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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越当真改换方向,领着她往西厅方向走去。
初弦有意慢他一步,贺清越火眼金睛,向后睨她一眼,修长两指并拢,隔着煌煌灯火隔空点在她的眉心,暗含警告。
跟上。
初弦努努唇角,这么幼稚的动作,由高高在上的资本主义做来,当真是威慑力十足呢。
踩过一截复古雕花的木质长廊,拼接的波状斑纹疏松纹理木地板渗了清晨融化的雪水,洇开浓墨重彩的深色痕迹。
宾客盈门的西厅传来或高或低的嘈切声语,初弦视线透过古色古香水墨工笔的支摘窗,看见填得满满当当的西厅。
小桥流水的轻巧曲面长廊,陌生面孔的食客与初弦擦肩而过,贺清越扶着她肩膀,轻而易举地把她护到靠里的位置。
撞他的人满面歉意,连说两声抱歉。
贺清越极有风度地颔首,但他发现对方目光夹杂着惊艳、心动、荷尔蒙飙升、面部毛细血管扩张等一系列生理反应后,小心眼的贺总没来由地沉了脸色。
筋骨分明的手虚停在初弦后腰,他微微低头,刻意在她左耳边说了句什么。
初弦只觉得一道略带清寒苦涩的冷烟草气息强势迫近,她抬手遮住左耳,在他怀里仰头。
回程的路上睡饱了,玉雪般的脸颊干净温润,溶溶光质一照,描出一张不经人工科技修饰的纯质五官,婉约秀气的眉,波光潋滟的眼,没有任何引诱的本领和技巧,可虚幻如毛玻璃的错落光线撞上她时,仍是无情也动人。
双唇毫无头绪地微张,缺了点水,依旧艳红如春日樱桃。
贺清越辨着她口型:
你说什么?
一丝古怪浮上心头。
前后脚过了半月形的拱桥,初弦眸光柔软,声线也软:“刚刚太吵了,你和我说了什么?”
贺清越不是不想问她,但时机不成熟,身份也不合适。
他挑着眉,低头垂眸,微微躬身靠墙,唇边噙一抹意味不明的哂笑:“我说你,招蜂引蝶。”
四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差点儿把初弦砸得不知东南西北。
哪能给人扣这样大的帽子!
她登时气成圆鼓鼓的河豚,想要辩驳的话还没组成完整词句,贺清越摁着她后颈,很轻的力道,让她转头。
“看。”
他垂着单薄白皙的眼皮,目光落定在某个方向。
初弦咽下话,顺着他示意的地方看过去。
原本摆着那架博古屏风的地方,现在题着一副字。
笔力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千山万山,凉月松门。”
她很难明说这一刻的感觉。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像是在一杯春节无垢的清水中,不合时宜地投入一粒橙黄色的泡腾片。
翻腾滚动、争先恐后冒出水面的细密气泡,在某个瞬间,化作空落落的胃里,扑腾的蝴蝶。
贺清越抬手,点着位置,她没看,流漾莹润的双眼转向他。
“其实我更喜欢上半句。”
初弦慢了好几秒,平顺呼吸被剧烈心跳掩盖,一下一下,跳得缓慢而沉重。
她近乎失语地喃喃:“......佛火黄昏?”
贺清越偏着线条清瘦的颈侧,眼里有笑。
摇摆不定的灯笼打落盈盈的光,衬他过分清绝。
“程润觉得这句诗怪有意思,专门请了一位书法协会的大家来写。”
说到字——
初弦思维跳跃,忽然问:“贺先生,上回您问我的回礼,您有什么好建议吗?”
怎么她问回礼还要征求意见。
行云流水的一记轻敲,不轻不重地磕在她光洁前额,贺清越看她吃痛地捂住额头,低声失笑:“走了,带你吃饭。”
**
西厅靠廊四人桌,两双眼睛死死追着贺清越和初弦的背影。
“小涵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个女生真的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许涵收回视线,她咬着银匙细柄,含糊“嗯”了一声。
“你嫂子真好看啊。”
同寝的姑娘今天被男朋友放了鸽子,许涵见她一个人待在宿舍无聊,便主动提议请她吃饭。
许涵没对这声嫂子发表看法。
她心里计较着别的事情。
钟立谦说要请初弦吃饭,顺便带上许涵和她的舍友,让她们蹭一顿价格高昂的自在居晚餐。
可左等右等,给钟立谦发了好几条微信没回复,电话也没人接。
他是医生,工作有变动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
本该和他约好的初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
许涵再一次拨出钟立谦的号码。
比起初弦,她更想知道,和她站在一起,明里暗里表现出强烈占有欲的年轻男人。
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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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润安排的包间在三楼。
单独为贺清越预留的私人厢房,有个极雅兴的名儿:新雨晚云。
初弦一眼读出来,这是汤显祖的诗。
眉眼般般入画的旗袍美人推开浅胡桃色的扇门,程润吊儿郎当地歪在美人靠里,单手举着粉色外壳的iPad刷短视频。
厢房乌烟瘴气,程润等得不耐烦,抽了大半包的南城本地烟。
有风迎面而来,初弦呛得嗓眼干痒,她背手抵着鼻尖,自以为无人察觉地往后撤了半步。
贺清越皱眉,低斥:“把烟掐了。”
程润咬着烟颠得不上不下,他没动,依旧是那副懒到没骨头的模样,视线慵散地越过贺清越,仰天呼出淡白色烟圈。
“你少来此地无垠三百两啊。有本事你别抽。”
程润把半截烟摁熄在灭烟器里,上半身的软衬被他睡得乱七八糟,他不在意地一捋额发,半定型的刘海刮得雅痞。
他抬手招人进来,角落里的空气净化器嗡嗡作响,程润把横七竖八堆满烟头的灭烟器丢到一旁。
那些人进进出出,贺清越让初弦避到廊侧落座,端着和善笑意的旗袍女郎奉上清莹茶水。
贺清越搭手在椅背,程润看他这副头狼划分领地的占有欲,接二连三地翻着白眼。
上回说什么来着?哦,应老爷子让他看护一个小姑娘。
护着护着,竟然把人护到怀里来。
他真是好意思。
贺清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润说话,初弦等到两人再无继续往下接的话题空档,悄悄伸手,扯了下贺清越。
“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
贺清越半垂眼看她,瞳底勾勒浅淡笑意。
“麻烦谁?”
初弦不好意思地抬了抬眸光,“那位先生。”
他喉间溢出笑,摇头,“以后你来自在居吃饭,报我的名,让他给你打折。”
程润手底下的人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整个包间清扫干净。
贺清越让她再喝一口茶,自己先进去,确定烟味散得干净,这才让小姑娘跟过来。
程润看得叹为观止。
他无视贺清越警告性的目光,遥遥朝初弦一点头:“初次见面,我是程润。别听贺清越忽悠你,等会儿我让经理来认你的脸,下次再来,一律免单。”
初弦尴尬地笑笑,如玉如琢的一张小脸,双眼盈盈流光,她开口,如出一辙的软和,尾声藏了似吹太久冷风弥留的鼻音。
“您好,我叫初弦。如果您不让我付钱,那我下回可不敢来了。”
贺清越听出她声音黏连,眉心责怪地瞪着程润,他手指拨过控制器,把屋内温度往上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