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润表情扭曲。恋爱的酸臭味,酸,真是太酸了。
“你嫌热可以搁外冻两小时。”眼风一转,凉凉扫过初弦,贺清越道:“还有你,以后别穿那么少。”
初弦低头看自己,不明所以的无辜。
——厚实温暖的毛线衣毛线裙,纤巧腰窝还在机场的更衣室里贴了两片暖宝宝。
她现在像个煮在沸水里飘飘浮浮的小汤圆,热意饱满到指尖轻轻一戳就暖得冒泡儿。
清凌明亮的大眼睛凑上贺清越,房顶一壁流水似的温暖灯光,断断续续地融在她眼底,映着亮闪闪的光。
“贺先生......”
初弦顿了顿,为他这份时不时听到的说教口吻感到困惑和费解。
她声音小小地,生怕被在场的第三人、也就是程润听到:“您说别人之前,应该先看看自己。”
她嘟嘟囔囔,从略微宽松的袖口中支出两根又细又白的手指,在桌底下朝他晃了晃。
“南城那么冷,可您总穿得那么少。”
程润惊了。有生之年竟然听到有姑娘这么对贺清越说话。
揶揄的目光瞧过来,贺清越非但没生气,反还饶有兴趣地接道:“那小初老师有什么指教?”
囫囵朦胧的灯火里,她被这一声,显得陌生不足、亲密有余的“小初老师”喊得面色潮热。
贺清越盯着她白里透红的耳尖,心想,他再多逗一句,小姑娘就要煮熟了。
她那一份童趣,很鲜活,很生动。
很招人喜欢。
尤其招他。
初弦向来面皮薄,三两句话就红成熟到亟待采摘的嫩桃,偏偏这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情绪和语气看贺清越。
“那你要听老......”卡壳一下,初弦灵机一动,无缝切换法语:“听老师的话。”
气直了,理就跟着壮了。
贺清越后倾,平宽肩角陷入沙发,他单手撑着额头,指间溜下墨黑柔软的发。
他忍笑,肩膀颤抖,显而易见的辛苦。
程润抱着自己的宝贝保温杯,狠狠一拍大腿,爆发出惊人的哈哈大笑。
初弦用力闭了下眼,恨不得原地开天窗,瞬间变成蝴蝶飞走。
“哎老贺。”
程润重重捶两下贺清越的肩膀,大有一种“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幸灾乐祸。
“终于有人治你了。”
贺清越嫌恶地排开他作乱的手。
“妹妹性格很好嘛。”程润懒得搭理他,一言一语地和初弦聊开:“我听贺清越说,你也是南大毕业的?”
也?初弦敏感地反问:“程、程老板也是吗?”
程润让人重新沏茶,初弦看着首手法娴熟的女郎,她的手指很漂亮。
注意到她目光,女郎弯着目,向她柔和地笑了笑。
清幽香气纤袅腾空,初弦立即辨出,这是颇负盛名的御前十八棵。
初弦一阵恍惚,木然地出神,何德何能,竟然能喝上这么名贵的茶了。
程润倾身越过滚边云纹茶几,单指给初弦推了一盏茶,笑道:“我要让你喊我声学长,那得是老黄瓜刷漆。这样吧,你和我家里那混账弟弟差不多大,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喊我程润哥。”
末了,笑嘻嘻补一句:“初弦妹妹,来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
贺清越面无表情地扯唇角:“滚。”
初弦没好意思接话,她还惦记手机没电这事儿。隔间有充电器,她轻声询问贺清越能不能先拿手机充电,好给家里人打电话报个平安。
贺清越稍一颔首,初弦对程润礼貌地笑了笑,乖得不行。
哒哒的脚步停在隔间。
程润喝一口保温杯续命茶,凉飕飕地笑问:“就那么护?眼神敛敛。”
贺清越斜乜,眼尾携着风流云散的况味:“别张口妹妹闭口妹妹,跟你多熟。”
程润翻白眼的次数从未如此之多,“现在是跟我不熟,以后未必不熟。”话锋一转,他更低了声音:“感情你把人带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他跟贺清越十几年的老朋友,知道对方这么多年,除了念大学时谈的那位无疾而终的初恋,程润确实没见过他正儿八经地把女孩子带在身边。
“人姑娘不错。看着单纯,没什么心机。”程润思索一番:“不是说应老爷子让你看顾的人吗?那肯定错不了。老爷子那眼光,毒辣得很。”
贺清越没理他。
他手里把玩一个金属质感的打火机,接初弦时顺手在便利店买的款式。
好半天,重新听到初弦脚步。
他垂着眼,寡冷眼底没什么情绪意味。
但看向初弦时,却总像春日里慢慢融化的坚冰。
“带她见你,就你想的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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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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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得很快,九菜三汤,丰盛满登。
色香味俱全的松鼠桂花鱼,摆在初弦手边最近的位置。
贺清越的授意。
程润没什么胃口,他坐没坐相,大马金刀,本就打了褶皱的衬衣下摆更是皱得一塌糊涂。
正懒懒散散地和初弦搭话。
令他微微意外的是,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人却很机敏通透。
程润好几次拐弯抹角企图套她和贺清越的关系,结果被初弦四两拨千斤轻松地挡回去。
对此,他总结:不愧是吃国家饭的文字工作者。
贺清越闲心十足地听他们说话,程润不管他死活,一口一个“初弦妹妹”、“小初妹妹”,没完没了。
他对初弦的法语水平很感兴趣,说自己最近要接洽一个法国品牌,希望招几个形象好的法语翻译。
还没等她回复,贺清越不轻不重地踢开程润小腿,冷言冷语:“少来。”
程润做那副“护,你就一个劲儿护”的夸张表情。
贺清越一面用公筷给初弦拨稍远的菜,一面用眼神警告。
得得得。
程润无奈耸肩摊手,这护短劲儿,他决定放弃火上浇油的念头。
初弦吃饭不习惯说话,好在程润适可而止,让她终于有了好好吃饭的机会。
自在居的松鼠桂花鱼味道一绝,鱼肉鲜甜软烂,细刺剔得很干净。
她又累又饿,虽说吃得比平日多了些,但落在贺清越眼底,仍和一只猫的胃口大差不差。
饭后,又在顶头上司的监督下饮了小半碗热气腾腾的汤。
她抿抿唇,骨头缝儿的寒意终于被驱得七七八八,脸色逐渐热络生动。
“饱了?”贺清越问她。
初弦点点头。
他没对她那小猫胃发表点评,专人收拾桌面后,摆上饭后解腻的新鲜果盘。
程润示意她吃,自己挑挑拣拣,从玻璃糖盒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夹在指尖冲初弦晃了晃。
初弦摇手。
他跷着一条大长腿,往嘴里丢了剥开糖纸的糖,嚼得嘎嘣作响。
“妹妹太瘦了,你告诉哥喜欢吃什么,下次你来,哥提前给你备上。”
初弦一时哑然,程润待她,不像做表面功夫。
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承了贺清越的人情。
“都好。”她婉转着答:“都很好吃。”
“是么?”
贺清越微微靠着沙发织金软垫,似笑非笑:“芥菜你只动了一次,小黄牛一口不吃。”
初弦在微妙的尴尬中眨了眨眼。
漫长到仿佛一个世纪结束的十秒,她捏着自己手指,木头木脑,半天不说话。
还是程润来打圆场:“妹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口气好点,别跟训小孩儿似的。”
贺清越蹙眉,显然是纳闷到了。
“我口气还不好?”
程润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说教口吻:“对待挑食的小孩儿,要哄,不要骂。”
“呵。”贺清越满是嘲讽地冷嗤:“我看你才欠骂。”
初弦心有余悸,心中暗暗感谢程润替她分担火力,她劫后余生似的饮了杯茶,很小巧的茶杯,手感像漳窑,三秋景画功精湛了得。
贺清越懒理胡搅蛮缠的程润,目光斜到初弦身上,她坐姿端直,过分正襟危坐。
她那双手精雕细琢,十指流玉,挢着玲珑茶杯左看右看。
程润不爱茶,对茶具倒是情有独钟,这一套,据说是佳士得高价竞拍得来,珍藏级别的茶品,平时不轻易招待客人。
“喜欢?”
他身不动,偏一下头,略显冷淡的声音:“让程润送你。”
程润不是小气的人,初弦喜欢,他自然舍得割爱。
反正这点亏损,往后从贺清越身上找回来就行。
他大手一挥,就要让人把这套茶具包起来,吓得初弦差点儿摔了杯子。
“不不不——”惶恐和惊诧弥上她眼底,初弦睁圆眼,一泓漂亮月牙眼几欲逼出羞赧和难捱:“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程润哼笑:“你要有心理负担,就当我送给你们家老爷子好不好?”
程润行动派,三下五除二把一整套茶具端到初弦跟前,初弦想起贺清越那块全球限定的逆跳星期,三千七百五十万,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她简直要昏过去了。
程润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给应老爷子打了通电话:“老爷子,我是程润,您最近身体怎样......好就成,老爷子可要长命百岁。啊对了,贺清越带初弦在我这儿吃饭呢,我这有套晚唐的茶具,让初弦给您带过去。”
这事儿就算一锤定音。
还是餐前沏好的御前十八棵,初弦再喝,完全没有品茗的怡然自乐,温热茶香蒸着她乌浓眼睫,她心里千回百转地叹了口气,又把茶杯放下了。
不知电话那端的应老爷子跟程润说了什么,程润一个劲儿地应答,“好好好”、“没问题”、“您让初弦找我就对了”......
“贺先生。我想去看手机充上电了没有。”
小姑娘低头注视小窗台的龟背竹,落地灯打着枝叶尖儿,碰撞明亮翠色。
说完,小兔子似的逃了。
程润还在和应老爷子拉扯,贺清越百无聊赖地拿过手机,恰巧有通来电进来。
是许教授。
他起身,顺手捞过桌上程润的烟,是他惯常抽的牌子。
廊檐滴着水,滴滴答答,将断未断。
“老师。您找初弦吗?”
天气阴沉,空气冷森萧瑟,风雨欲来的前奏。
贺清越拨动打火机,猝然喷出一束橘蓝火光,朦胧地勾勒他冷峻到略显严厉的眉眼。
他拢一簇火光,垂眸凑近。
继而呼出一口淡白色的烟雾,神情冷淡地看着烟雾团团逸散。
许教授说:“我打不通那孩子的电话——她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嗯。在一起的。”
贺清越单肩靠着金属色栏杆,他手指压着鼻梁,疲倦地转揉。
穿了一天的白衬衣仍然有形硬挺,显出精良的质地和与之相对的高昂价格。
衬衫袖口挽了一道,银杏纹饰的袖扣藏在柔软布料的堆叠之中,骨骼明晰的手腕没有戴表,多少缺了点意思。
他落远目光,长廊尽头亮着半盏灯火,光芒温柔暧昧,和他淡漠神情形成极致鲜明的反差。
“她手机没电了。我带她来吃饭,等会儿送她回家。”
许教授停了片刻,很轻地笑了一声:“那麻烦你了,清越。”
清瘦指节一弯,半截灰烬抖入深寒风中,火星随即消散,再看已无踪迹。
“不麻烦。”他声音浸在料峭寒风,大约是想起某双清澈干净的幼鹿眼瞳,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含混的温情:“老师您稍等,我让她接电话。”
许教授急忙说:“不用了,她跟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明天是周末,你让她好好休息,别老惦记着工作上的事情。”
“您放心。”真心实意地,没觉得她是一个麻烦。
三两句话的功夫,刚好抽完一支烟,许教授主动结束了对话。
贺清越没急着回去,一只手插袋,另只手滑手机。
于他而言,手机只是一个方便联络的电子工具,但出于某种不便言说的微妙心思--
譬如不喜欢看见小姑娘闻见他身上烟味儿,怔怔往后退两步的动作,所以他宁愿多吹五分钟冷风。
下过雪又开始下雨,空气温度很低,他低着头,凄迷月光荡在他一截如刃锋利的锁骨。
鬼使神差,打开微信,下拉不知多少遍才找到初弦的头像。
迟疑半秒,点进她的朋友圈。
更新频率不高,最近一条和上一条隔了大半个月之久。
贺清越微眯着眼,日期是昨天,地点是伦敦。
下弦月、银杏、薄雪,三种元素组合而成的照片。
配文只有一个苹果自带的emoji图标。
半轮弯弯的,澄黄明净的月。
很多事情事后想起来,已经无法再追求当时设身处地的想法。
但他给初弦的备注,用了很久很久。
【小月亮】
.
她的朋友圈算得上枯燥,工作碎片,练习得不够好的瘦金体,甚至还有一局未下完的残局。
没有设置时间范围,贺清越一路翻到了她研究生毕业的照片。
南大文学院的学士服很有特点,滚云边,对襟扣,她站在照片中央,所谓的center中心位。
作为这一届唯一的古汉语翻译系研究生,初弦身边围满老师,众星捧月。
拍照那日太阳很烈,她被晃得些微睁不开眼,公式化的拍照笑容,三分不自在和三分羞赧局促。
尽管摄影师水平不高,拍照的氛围也有所欠缺,可她站在一群文墨气很重的老学究身边,仍有一种移不开眼的惊艳。
脚步声很轻,他从照片里收回目光,抬头,照片里的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他眼前站定。
初弦怀里抱着贺清越的黑色大衣,浅透的瞳色,映着薄薄的一段月光。
她软声说:“程老板让我给您拿外套。”
风声喧嚣,送来溢漫人间烟火的喧嚣吵闹。
两相静默,四目交视。
贺清越收回手机,垂眼,视线框进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他想起幼年时的一些场景。
和其他依靠政商联姻的家族不同,贺清越父母的婚姻建立在彼此深爱的前提下。
他是在爱里出生,并长大的孩子。
每回跟父母出门,遇上起风的夜里,覃馥影里间到外间,给贺宗文拿他挂在壁架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