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过多少年,换装游戏永不过时。
小汀自告奋勇给她扎最近刚学习的公主发型,初弦发质稍软,平时倒没见多用心保养,但她就真是那种从发丝儿精致到脚尖的类型。
她拿了两套自认为不错的发饰,一会儿比划这个,一会儿尝试那个,初弦像个不说话的真人洋娃娃,眸光半垂,似有心事。
小汀把两个水钻蝴蝶结放到桌上,细声细气地问:“姐姐不高兴么?”
她目光里有一丝真实的疲惫,牵扯两颊带起的笑容像例行公事的僵硬人偶。
小汀问:“是不是爸爸吓着你了?他其实就那样,知道你要回家过年,高兴坏了。”
初弦摇头,目光越过窗台,谭嘉雅是个好风雅的人,一盆重瓣铃兰养得精细,垂坠的花枝柔嫩似雪。
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许像昨夜烟火,一瞬腾空燃至尽头,只剩半空跌落的命运。
捺了捺心绪,扯出无关紧要的话题,小汀到底年纪小,成人擅用的语言话术一窍不通,很快便兴致勃勃地和初弦聊起了自己的小竹马。
搁在桌角的手机因跳进新消息亮屏,她拿过一看,是贺清越。
小汀眼尖,虽不认得他的头像,却读得懂对方发过来的那句话:
“楼下接你。”
小汀真把那一对蝴蝶结别她发间,梳了个简单却可爱的公主发型。
大概是怀着拜访的心情,他这一身相当正式,腕表是没见过的阿道夫纪念款,戴眼镜比不戴眼镜更多一层精英气质,他手里提着礼物,很郑重地问谭嘉雅新年好。
谭嘉雅双手接过时随意打量一眼,外包装名贵讲究,茶叶烟酒,算是上门必备的老物件,除此以外,还带了些国外的伴手礼,一套高奢护肤品,两孩子也有份。
他不做上位者,说话都比从前更谦卑——
怪了,初弦过去从不会把类似谦卑这样的词语套用在贺清越身上。他这样在烈火烹油的富贵里成长的人,合该平等地瞧不起众生。
但他真没有。
二代该有的玩世不恭和桀骜不羁在他身上连个边角都摸不着。
“会把人给您稳妥地送回来。”
谭嘉雅得了他保证,伸手扶着初弦双肩,也笑道:“我们家初初麻烦你了。”
但走两步,发现她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贺清越慢两步等她,结果她干脆定住脚步。
雪融春临,她站在不知从哪一片打起的灯光里,美好到不真实。
初弦从小羊皮的手包里翻出手机,先看了眼电量。
还有百分之八十多。
她轻轻抬眸,眼底有不清不楚的雾气。
“贺清越,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的运气不算好?”
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惹他心软,倒也不等她自己走过来,贺清越主动退回两步,微微俯身,气息好闻的手指碰了下她晕过嫩色口红的唇角。
“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双眸柔软得几乎要淌下破碎泪光,电话切进来,她举起屏幕对他。
来电是柳伯。
她手指划过,点了接听键。
往来脚步踩出滞重回响,推车滚轮仿佛拉长警报,她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咬着下唇,心中乞求不要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发生。
平地惊雷,风云骤变,南城年三十,迎一场不该有的落雪。
她笑得委屈,举起的手无力地松垂到腿侧。
开了外扩的手机清晰传出对面心急如焚的声音:
“小姐,老爷子病重!你方便来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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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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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是和普华寺截然不同的方向。
导航终点是南城私立医院,私密性和安保性配得上寸土寸金的价格。
初弦在电话里仔细询问了柳伯的前因后果,但柳伯也给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只说老爷子半月前回了本家,他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立即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初弦。
柳伯跟在应老爷子身边几十年,知道他手心手背的分量,最疼的、最欠缺的、最想弥补的,还是他那个早早流落在外的小孙女。
但他到底没跟在身边,不方便多说欠缺信息,剩下的由贺清越查缺补漏,他拨了院长内线,将对方的话转述给初弦。
她的指甲机械性地掐着掌心边缘,甲盖透着慌张的白,听完贺清越的话,好半天,讷讷地应了一句。
年三十的夜晚堵得水泄不通,焦躁不安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想见缝插针逮一个前头先行的机会。
贺清越单手控着方向盘,打一把角度刁钻的转弯,岔开密集车流驶入相反方向,空出来的手顺势扣住初弦手指,拇指在她手背摩挲两下,带着深而刻骨的安抚意味。
但更多的,苍白的陈词滥调,他没对初弦说。
这个年纪的老人,哪怕是轻微磕碰,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风险;更何况老爷子是在湿滑地板上摔了一跤。
院长说头个小时人还清醒,态度强硬地拒绝保姆要送医的提议,保姆回厨房收拾,不过十五二十分钟再出来,老爷子脑袋软绵绵地歪在一边,已然陷入昏迷。
应董事长携应太太出席公司酒会,应如斐今夜凌晨两点的飞机落地,应二太太在古韵茶馆和富太姐妹通宵搓麻,家中唯剩应嘉涵。
也是应嘉涵拨的急救电话。
其实终南别馆有老爷子的私人医生,但老爷子乍然回本家,便给医生放了年假,谁曾想,这个节骨眼竟会出事。
还好应老爷子和医院有不错私交,对方行动效率很高,电话挂断十分钟轰然奔至前门。一阵兵荒马乱后,应嘉涵看着医护人员面色凝重地做着急救,和保姆陪同一起跟去医院。
他握着手机,沉默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给终南别馆的柳伯打了电话。
“对了,别忘了通知她。”
柳伯大感意外,在他印象中,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小少爷小小姐应该从没有联系才是。
还没等他应答,那边已然不耐烦地掐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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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到底是远是近,初弦失去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她目光茫然地看着导航上不断接近目的地的小红点,等到医院时,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濡湿。
贺清越倒车进坪,同时给她解下安全扣:“五楼ICU。你先去,别等我。”
走廊幽长深远,鼻息溢出潮冷空调和浓郁的消毒水气息,顶灯白光如一片海浪晃眼,她眼睫一眨,猛然停住脚步。
远处站着一个人,他身量很高,却也瘦,两边鬓角剃得短而干净,和他的气质一样,仿佛一碰就刺手。
他穿一件休闲款式的黑色卫衣,统一色调的黑裤,勾着黑边的限定款签名球鞋,一只手束在口袋里,另只手上下颠翻地转玩手机。
像是感应,他眼睫轻轻一敛,旋即抬起,朝她的方向。
应嘉涵和她长得很像。是那种,旁人打眼一瞧,会打从心底下定义有血缘关系的相像。
他们都很像应华年。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应嘉涵收了手机,揉捏后颈时吐出一口灼热的气,几秒后眸光偏侧。
冷白光源下,他喉结轻轻地动,隔着起码七八米的距离,初弦猜他大概在说“你来了”。
脚步滞了滞,初弦稳住慌乱心神,快步向他走去。
“爷爷怎么样?”
他朝着长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扬了扬下巴,收回眸光时重新落回她身上,一种不怀恶意的审视和打量。
“还在抢救。”顿了顿,又道:“其他人都在路上。”
初弦听出他的话中深意,微微惊讶地抿了唇。她没回避他探究视线,眼神交视时应嘉涵越过她细瘦肩头,看见身后来人。
一贯漠然冷淡的神容骤然调动起不寻常的愕然:“贺总?”
贺清越全然没看他,伸手环住初弦肩膀,往自己怀里一带,骨节分明的手指后怕似地挨着她透明到仿佛一碰就碎的脸。
“刚问过老爷子情况,有点凶险。初弦,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脸色蓦地苍白。脚步一晃,险险栽倒。
突发性脑溢血,她光听这几个字,能察觉筋骨之下的鲜血淋漓。
再睁眼,强打精神镇定,她回牵住贺清越的手,脑海里乱糟糟一团,问话颠三倒四:“今晚怕是走不开了......对不起,头香没法和你一块儿烧了,你回家陪你奶奶吧。”
她记得,老太太有登普华寺烧头香的习惯。
贺清越垂眸看她,伸指撩过她因为疾跑散落的碎发,轻声笑了笑:“没事,和奶奶说过了,你的事比较重要。”
初弦咬住下唇,神色又是难堪又是窘迫。她在他面前从没有主动提起自己身世,但他到底是老爷子亲口牵线的对象,多少能猜出一二。
她像溺水的人,细细喘息,把自己手指一根根地缠进去,与他紧密相扣。
再抬眸,眼底蓄了淡色的红,声音软得七零八碎。
“可以留下来陪我吗?我很需要你。”
初弦很少直接陈诉自己心情,尽管贺清越在很多小事上有意纵着她,但不对等的身份地位,总让她在某些时刻生出如履薄冰的念头。
贺清越“嗯”了声,偏过眸,温沉声线落在耳边:“初初,我陪着你呢。”
应嘉涵冷眼旁观片刻,他摸出烟盒,瞬间想起这是医院,禁烟。又没劲地塞回口袋深处。
指尖碰到学校门口5块钱一支的防火打火机,他兴致索然地阖眼,下睫毛偏女性的长,扫开眼底阴霾。
应华章和宁袖清来得最快,人刚出冰冷电梯,先是看见杵着不动的应嘉涵,他抬抬目光,算作回应。
贺清越捏了捏初弦手指,站起身,向他们点头致意。
宁袖清愣了下,贺家的人他很熟悉,她笑了笑,礼貌客气地问:“贺总陪初弦来吗?”
他回以同样的疏离:“对,我陪她。”
宁袖清看了眼站位稍远的应嘉涵,微不可查地蹙眉。没想到来得不巧,竟是让两孩子先遇上了。
她不知什么情绪,上前隔入初弦和应嘉涵之间,轻声问:“初弦,这儿毕竟不方便,你看要不要先让贺总先回去?”
初弦轻愣,诧异她的态度。
她和这位夫人的上一次见面,还得追溯到九岁那年,当时她和应华章并肩,对她狼狈摔倒在地的模样展露微妙的怜悯。
初弦抿着唇,摇了摇头。
宁袖清了悟,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握住初弦手腕的贺清越,点头退了两步。
“初弦。”
再叫她的人是应华章,这位应家最大话事人的模样和应华年不算很像,应华年像温融的冰,应华章则是淬炼的火。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应华年有七分像的女孩,这个在血缘上和他紧密相连的侄女,听见她很轻地应了声,应华章侧头往折廊一点,说:“和你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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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落了雪。
雪势汹汹,她站在风口,手指拢着仍有木质调的男式外套,安静地垂着目光,像走神。
停车坪覆盖一层浅色的霜,年三十的医院依旧往来不停,她被包裹在令人心如刀绞的繁忙中,指关节绷得很紧。
失去血色的下唇轻轻一动,但半天,应华章也没听见她说一个字儿。
他看着应华年的女儿,眼底深意很重。
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那真是太多年前的事情。
她很聪明,念书也早。他记得那时候应华年已经病得很重,但提起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无神空乏的眼底迸出灼目的自豪与骄傲。
他说一句,得咳半分钟,应华章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听着:又又又蝉联了第一名;上周刚考完钢琴十级;回家的路上扶着老奶奶过马路虽然老奶奶明确说不需要她扶......
他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反复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车轱辘话,应华章伸手推开窗,点起烟,侧身问他:“你说那么多,和她见上面了没?”
应华年话音一截,神色黯然,片刻,他缓慢地摇头。
“见了能说什么?”他喃喃自语,自己也觉得可笑:“跟她说你好?我是你失踪了七年的爸爸?”
应华年闷咳一声,苦笑道:“她会把我当变态吧。”
他拖着形销骨立的身子坐在床沿,手边散了一沓照片和信件。
照片是他女儿,信没寄出去。
那个孩子的眉目很像他,笑起来尤甚。
应华章不辨情绪地冷哼一声,碾灭了烟,冷冷道:“你知道今年小涵念几年级了?他的家长会还是我去开。”
如果说初弦是他的软肋,那么应嘉涵的存在,则是一个休可提休可说的存在。
他沉默许久,握了拳,又徒劳地松开。
“初弦和他不一样。”
应嘉涵再如何不受他待见,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应家人。而初弦呢,她在谎言和背叛下出生,近两年不是没听过她的情况,听她被人叫做“野孩子”、“私生女”,还有更难听的“贱种”。
她从来不反驳,安安静静地听完,安安静静地转身。
就好像,她知道这一切果报都得自己承受。
应华年捡起遗漏在地上的一张照片,手指慢慢抚过小女孩的侧脸,他又咳又叹。
“初弦、初弦。”他把照片收拢好,搁入一个小巧的保险柜,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取这样的名字?初思她——”
她很恨我吧。
应华章读懂他眼中的精疲力尽,他走过来,拍了拍应华年单薄的肩膀,说:“你要是想认回她也不是不行,等妈......”
应华年突然拂开他的手,面露罕见的薄怒,他粗喘一口气:“我认回她?我凭什么能认回她?哥你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算她回到应家,你们会像对待嘉涵那样对待她吗?”
不会。
真的不会。
应华章让了手,默不作声。而应华年在他欲言又止的沉默里闭了闭眼:“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替我看护那个孩子吗?”
他没得到预想中的回答,或者说,得不到回答才是常态。应华年忽然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朝应华章有力没气地挥了一下手:“算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哥你去忙吧,我想睡会儿,累了。”
应华章“嗯”了声,他淡淡留下句“晚点再来看你”。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晚,足足晚了一辈子。
应华年死在这日傍晚后的两个月。
他不堪忍受,不堪折磨。家里人找进来时,已经发僵的手指紧攥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懵圆干净的一双眼,和经年后的初弦一模一样,也和眼前的初弦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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