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深而冷的眸光从虚阖的眼睫中长长地投下,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与她交颈,呼出的濡湿热意扫过她锁骨之下的冷白皮肤。
“等你回来,我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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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在抵达瑞士第三日时,意外接到了应华章的电话。
但是说意外也算不上很意外,先前宁袖清给她打过两通,含糊其辞地提点了某些事情,初弦这么多年擅长对自己身世装聋作哑,如今也不例外。
应华章没问她在哪,只说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医院看一看老爷子。
说来也奇怪,她分明同应家没有往来,更没有与之相牵系的友人,唯一稍微沾点边儿的程润,自然不会背着贺清越去告知她应家近况。
但就是那么巧又那么不巧,主办方例行举办的接风宴上,有那么两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她身上,然后用一种她恰好能听懂的语言说起应家最近风波,其中一人的英音咬字很重,说应董事恐怕腾不出手,另一人就明知故问地问为什么,于是那人便顺着台阶往下递话:“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着老爷子的事情。”
他们将状况描述得极为凶险,她不得不承认听见的瞬间,心脏被攥紧似的疼,一下一下,跳动得毫无章法且沉重。
初弦手指扣着茶杯,她目光凝得端静,仿似万物皆不过耳,许教授担心地握住她手背,惊觉她坐在暖气充盈的鼎沸人声中,体温竟然这样低。
许教授低声问:“你没事吧?”
初弦心中无波无澜,一种连自己也很奇怪的冷静:“我没事——教授我累了,我想先回去。”
许教授担忧地看着她,她敛过裙摆起身,温缓地表达自己身体不适,那两个谈论应家的人已经岔开话题,说起旁的事。
初弦离开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她背靠着墙,手机无意义地刷了来回,翻翻乏善可陈的社交圈,乔微在意大利参加某品牌大秀,温弥新收了一块古董表,管麒鑫收纳了一面墙的签名球鞋......她百无聊赖地刷着,划过应嘉涵头像时微妙地停顿一瞬。
很奇怪,在轮番上阵的应家人当中,应嘉涵反而是最安静的一个。
这没道理,因为如果要她说自己除爷爷以外最紧密的关系,她想了想,应嘉涵似乎还能当得起一句勉强。
但冥冥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牵系,她和应家的关系,也不是初弦单方面冷落就可以充作视而不见的程度。
她知道国际漫游的收费很高,但电话挤入已经息屏的手机界面,她垂了眸又抬起,电话便是在这迟疑的半秒钟内接上。
初弦静了一瞬,听对方先说:“初弦,方便说话?”
她往内张望一眼,分明热络满堂、纷拥喧阗,而她置身事外,孤寂冷清。
她仰起头,目光落得漫无目的,不知从哪投落的一线灯光洇进她眼底,泛开奇异的亮闪微光。
这一日的日内瓦落小雨,雾气湿重深浓,指尖随意在透明玻璃下抹,晕开蜿蜒一条水意。
“......方便的。”
“是这样,如果你在南城,能不能来医院一趟?老爷子病得很重。”
她特有的软糯声线一点点下沉,情绪悉数掩进虚阖的眸里。
“我在瑞士。”
那边的沉默如鼓噪喧嚣的风,从她心上豁口铺天盖地地吹过。
应华章似乎换了一边手接电话,叹息收进换手的瞬间。
“初弦,我代应如斐向你道歉。很多事情她不了解,如果伤害到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尽管开口。”
又来了,又是这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她真的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总认为她有所企图,为什么总认为从指缝中漏一点儿好给她,她就能够就此翻篇往事不提?
她很长时间没说话,应华章也没催,她迎着小雨冷雾下了楼,远方灯海如昼,天边依稀有几两暗星,横跨长湖的拱桥行人很少,她撑着锈了冷铁的金属扶手往下探身,水面波光粼粼,身后的尖顶教堂行人如织,她在陌生的国度和环境里捂着左耳轻声说:
“应先生,我不会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也不要补偿,同时我不会接受道歉。因为我也是不了解实情的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母亲是否真是人人喊打的第三者,他们的感情结合是否出于真心,这些我已经说过,对我不重要了。”
顿了顿,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几个身材高大的北欧男人从桥上走过,他们的交谈的意大利语里带有浓重的西西里口音。
“应先生,没有人可以为当年的事情买单,我一样,您也一样。我回国了会去探望爷爷,但希望您明白,我主观上不愿与应家有过多牵扯,至于爷爷留给我的一切,我已经与律师谈妥,若您有空可与他见一面,希望您可以尊重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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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护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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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很久,应华章捏着手机一角想,他果然做不到对这个孩子一视同仁。
他想起当年应华年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问他,对方已经从他的沉默里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应家不会接纳一个无名无分的外生女,哪怕这个孩子在出生年月上要大过应嘉涵。
初弦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他其实听过老爷子说她性情温和,自己也接触过那么几回,但原来再温和的人,碰到逆鳞,也一样会竖起满身防备的锋芒。
应华章不费吹灰之力问到了她回国的航班,由此得知那日冒雨赶赴机场接她的人是贺清越。
初弦外派不过五六日,就这么短短几天时间,南城骤然横生惊天动地的变故。
贺清越来接她时自己开车,她拿行李时耽误了一些时间,贺清越进去找人,才发现小姑娘愣愣盯着服务台前的一盆绿植出神。
两国温差大,南城入夜多阵雨,她用于保暖的白色海马绒外套挽在臂弯,内搭一件白色收腰连衣裙。一贯是清淡不化妆,唇瓣却泛着樱桃渐熟的檀红。
他觉得好笑,伸手勾过她的行李都没反应,直到他身上熟悉的木质尾调随着抬手揉碰她脸颊的动作而逐渐怅然回神。
机场的灯光很亮,她仰面时轻眨的浓黑睫毛纤毫毕现,其实那一刻她的心情很差劲,简直差劲到喜怒形色,但他只是照例弯下腰,温柔的吻落在眼尾鼻尖,辗转反侧,最后停在她唇沿。
“发什么呆?回神了,我的小公主。”
初弦瞬间露出一言难尽的麻木神情:“......哪里学会的?”
贺清越牵着她往外走,笑得促狭:“都怪程润。”他卖起好友眼不眨心不慌,“不能叫小公主吗?小月亮?小珍珠?小宝贝?”
初弦无语至极,松松扯了下唇角权当回应,一巴掌软绵绵地乎上他腰肌。
他干脆抓住那只小小软软的手,不安分地贴紧自己,意犹未尽地上下薅了一把。
温热血色从消瘦颈骨蔓上耳后,连带双颊缠缠绵绵地烧得绯红。
他开一辆全新且陌生的车,车型贵气高档,她认不出是什么型号,却被嚣张至极的连号车牌晃了眼。
他一反常态地说很多话,尽挑无关紧要毫无营养的话题逗她,初弦听得心不在焉,他说三五句才回一句,支着下颌懒洋洋地靠着窗玻璃,眸光没入鼻骨晕开的一弧阴影,贺清越单手控车,另只手攥着她手指,根根缠入指缝。
“很累了吧,饿不饿?回头我给你煮点吃的?瞧你更瘦了一些。”
初弦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她纳闷地看他那点儿无论如何也翘不下的笑意,心说稀奇真稀奇,什么时候冷面总裁转了性子。
她趁着红灯间隙,上手蹭了一下他的额角,体温倒是挺正常的,难道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夺舍了?
其实只有几天没见,但初弦隐约觉得他面部清瘦了一些,眉骨到鼻锋的棱角更加锋利,窗外摇过一束不规则的暧昧红光,他半边身匿在阴影中,显得眼窝深邃,那瞬间让她端倪出一丝不寻常的,被掩饰得很好的疲态。
她隐晦地感知发生了什么,但身心俱疲的状态下,她最终没有探究贺清越身上的反常。
他们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些无伤大雅。
因着食材欠缺,贺清越最终没能亲自掌厨,他在初弦饱含怀疑的目光下他彻底打消洗手作羹汤的念头,只好笑地把她抵在沙发上,微凉的吻从沿着唇角,他不轻不重地捏着她小巧下颌,哑声说:“张口。”
他吻得很轻,却耐心十足,一下一下地啄磨,不像是在发泄什么难捱的欲念,倒像是在确定什么。
她也就由着心意回应。
初弦明白,他的吻里藏了很多心事,那些可大可小、或多或少的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也拿捏不准能说多少的度。
吻到最后,她呼吸乱了两拍,手掌撑着皮质沙发往后退了两寸。客厅亮着墙角壁灯,一泓温缓如水的光线懒懒弥过她单薄眼皮,被吻得狠了,肤色透着糜艳的红。
如果那一刻初弦问他在想什么,或许比起“当我女朋友”,他应该更想说“和我结婚吧”。
但她只是很轻地敛了下眸,眨去生理性盈起的一蓬泪光。
初弦手指扶着他肩膀,借着退开寸许的毫厘,她眼眸软,声音也软:“你心神不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知道不会是应老爷子,关于爷爷的事情,她相信贺清越不会隐瞒。
贺清越静静看她。那一眼包含太多,沉重得让人下意识想逃。
他没有追着吻回去,只是动了一下唇,眸光敛在她窝藏黑色长发下的左耳:“那天和你说,我很生气。”
初弦意外地“啊”了声。
他很生气,所以他想不经过她的同意,去做些什么。
应华年过世后,应华章做主让他未寒的尸骨与钟鸣月离了婚,但托应夫人早年弄出来的腌臜传闻,他倒不好将事情做绝,对外仍称钟鸣月是应家的二儿媳,两家交往亦是一切如旧,不曾变化分毫。
他这番举动,落在贺清越眼里,真说不好是为了弥补应华年生前所求未竟之事,还是仅仅为求得一句问心无愧。
至于应嘉涵,依旧是应小少爷,不管他做多少离经叛道的孽事,也遑论他的出身到底有多么昧地瞒天,始终不改的是他在应家的身份。
他当然觉得不公。
凭什么初弦被千夫所指,凭什么她在九岁那年因为毫无来由的一巴掌成为弱听,凭什么他总在她眼里看见孑然一身的孤乏。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随手在机场搭过的小姑娘,比现在的她更小更无助,他后来又将她遗忘,直到那场被困研究院的冷雨才终于把她想起。
他找程润喝了整夜的酒,那晚的自在居烟雾缭绕,而他不动如山地坐在青白烟雾中央,捻着指端的长烟沉沉出神。
程润嗤笑他为女人搞一身狼狈相:“你为人家戒烟,你不说她能知道吗?就初弦那个迟钝性子,她指不定是觉得你年纪大了需要养生。”
难道她不知道,他就不能为她做什么了吗?
贺清越觉得不是这么个道理。
贺、应两家多年交好,他和应如斐有多番经济合作,算不上知己,却也是彼此默认的朋友;两位老爷子更是常年往来走动,他其实不必把事情弄那么难看。
正如初弦说过的,“可以体面一些的办法”。
但是短短几日,贺清越雷霆手腕,将与应家有过的一切人事拨扫干净,甚至颇有些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至于钟家——他与钟家向来无甚牵连,对方根基亦不在南城,所以他只动了钟鸣月名下的产业。
钟鸣月怒极气极,电话拨进来他甚至懒得接,反手将对方号码拖入黑名单。至于父母那边,只说“私事”。
私事是什么事,又私到何种程度,不得不令人深思。
他一番连敲带打的动静下来足以搅乱南城圈内格局,不少人好奇得双眼通红,就想知道应家是与之犯了什么嫌隙,才引得小贺总大动干戈。
据传,应如斐给贺清越拨了十二通电话,但他无一接起;又据传,应家那位最大的话事人曾约见贺董事长,但对方只是万事不关己地摆摆手,说自己早就不管事啦。
应华章一瞬间沉下脸色,咄咄逼人:“贺兄莫不觉得令郎行事过于荒唐?”
贺宗文笑也不笑,摇头道:“难道你们应家做的事情,就很光彩?”
应华章怒道:“我们做什么了?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
那位与初弦曾有一面之缘的老太太在这时候从他身后走出来,霜雪银发梳得齐拢,她双手端在胸前,年老却依旧掷地有声的话语穿风而来。
“错就错在你们什么都没做。”老太太抬眼扫过他,又很快地垂下,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厌烦:“看在应远帆的面子上,往后那孩子的事情你们不必插手,这么多年放任不管,往后也无需管。她自然会有疼爱的她的亲友,无条件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腰的家人,那孩子姓初,与你们家并没有任何关系。”
应华章觉得好笑,便问:“与我们应家无关,那冒昧问一句,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云芳老太太往后瞥一眼贺清越,后者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初思是孤儿院出身不错,但她那短短三十几年的人生却不曾有过一星污点,非要说的话,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和你弟弟那浅薄如水的缘分!初思还在时,多少人骂她,她又因此搬过几次家?连累着那个孩子也跟着她东奔西走。”
老太太目光精如闪电,一瞬不瞬地盯紧应华章:“她年轻却因癌症去世,先不论她不是高危癌症,她有尚且充足的存款,也有人帮她照顾孩子,为何还是薄命?难道不是因为劳累多思!”
她在应华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落下言尽于此的最后一句:“收养初弦那姓黄的男人,他的小剧团几经打压,若非如此,初思未必劳心劳力。这其中有没有你的手笔,应总你最清楚。但若说没有你的默认,你胆敢当我的面摸着良心说吗!”
老太太最后两句话,彻底撕下他这几年自欺欺人的伪装。
他当年让初思来送他一面,存的不是愧疚追悔,也不是感同身受,他只是在想,凭什么你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凭什么你和你的女儿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你做了什么,他说要带你离开南城的那天你为什么不来?!
种种诸如此类的诘问和怪责。
——你为什么不来?
如果你来了,你们逃了,应华年或许不会死。
但他忘了,那根本是应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他在其中,并不是完全无辜的一个。
更何况,应华年在初弦七岁时才得知她的存在,而应华章,还要比他早两年。
早两年啊......
两年,712天,他从未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对方。
他没办法怪自己,于是只能怪初思,怪她的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