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意外之喜,我未忍得住哭泣,若让你瞧见,定会笑我软弱罢。
太想见你,却无法与你相认,我若能远远瞧上你一眼,便是死也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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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今你八岁生辰。
不知你惯吃什么、爱好如何,想想,确实失败。
也不知你生日是哪日,只见今夜月圆,星光疏懒,想来明日是个好晴日。
我便做主,将今日当成你的生日。
若未来有幸得知,我再将其改掉罢。(笑)
着实想念,奈何日渐病榻,不忍托着这副残肢病体去见你,且见了你,你也无从得知我的身份。
前夜将你梦着,倒未喊我一声爸爸,只看着我笑。
生活无望,却能借着你偷生妄想。想你生日期待得到何种礼物,是否喜欢洋娃娃,或者其他什么?
但听说你好读书,小小年纪,竟是掉了书袋子。
我有一屋藏书,就在终南别馆13厢房,若得机缘,望你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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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我女初弦。
近日神思不倦,不知这是第几封,也不知今你几岁。
梦见你成人长大,念了与书籍相关的专业,毕业典礼我入梦去了,你作优秀毕业生致辞,如此坚定而自信。
我心甚慰。
可那梦太短,来不及见你后半生。不知身边可有人相伴,知你冷热喜好。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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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初弦,如珠似宝。
近日可安?
南城险险酿成雪祸,我居别馆养病,这屋烧得暖热,我却总觉得冷。
思索良久,不知是否该告知于你,我有一儿,携孽缘出生,名非我取,生得也不大像我。
他来过,与我倒无话可说。那孩子性子沉闷,实在不知像谁。
新岁已至,小松山焰火明灿,薄雪一松,月正当圆。
不知你家有何种习俗,会下一碗长寿面吗?
差点忘了,新年快乐,孩子。祝你一生平安喜乐,顺颂时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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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颂秋安,生日快乐。
原是秋日出生。细算日子,嘉涵还得喊你一声姐姐。
实难想象你做长姐,是否会摆出肃容,厉声教训弟弟。
你实在是一团孩子气,愈发长大,稚气却足。
那日与你同过马路,你似望着我笑,先前觉得你不如何肖似我,却不想渐大渐像。
...真是心有余愧。
我不是好丈夫,亦非好父亲,这辈子亏欠你与你母亲良多。
晚间差人买了个蛋糕,很精致,草莓心,我先替你尝尝。
嗯,好甜啊。想来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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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
昨日偶读一篇佶屈聱牙的酸文,文章有个尚算不错的小故事。
讲得乃是一根长竹报恩。
我倍觉有趣,说与你听:
说明朝年间,有位文人书生,某日误闯一竹林。
茂竹遮天辟日,书生走不出去,于是折了根竹子做标记。
这竹曾与书生上辈子有缘,衔草报恩,将他带出竹林。
后这断口再未生长,书生感念其善意,便化作一块顽石,生世相伴。
平淡无奇的故事,我却泪流满面。
若有来生,我亦愿化作顽石,只盼你路过我时,能相望一眼。
别后萦思,无使或释。
...
这些信有长有短,长的足足写了两面信纸,短的则只有寥寥数语,不外乎是闲散口吻,谈一谈今日天气,或说一说近期心绪。
是用普通到随处可见的金线宣纸写成,羊毫笔锋轻重不一,有的力透纸背、如锥画沙,有的却字迹模糊,像被泪水洇开的墨团,认不真切。
她隔着透明塑封,颤着指尖去揉信文落款的三个字。
【应华年】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筋骨之下是满腔柔情,笔锋向内收束,似把所有刃尖向着自己。
闷窒车厢,沉默许久。
旧时书信寄情意。他这尘封多年的一笔一划,终于在他生前预料不到的境况下重见天日。
却也不知好坏。
他们还停在终南别馆外设的露天停车坪,两道亮着一排垂坠白玉兰的路灯,灯火影影绰绰,映出贺清越伸过来的腕骨修长明晰。
灯光静得如一个短暂缥缈的梦。初弦从他手中接过剩下几封,借着他旋亮的第二盏灯,掌心拂扫页尾沾上的细小尘埃。
她翻来覆去地数,只有57封。
说多,在这个短视频爆炸的年代,一个人一生能写57封书信确实很多;但说少,他也确实没能给初弦留下什么。
每一封的开头不尽一致,但大同小异。
致初弦
我儿初弦
念我女
却没有常见的,
见信如唔
初弦亲启
盼回复
因为他知道,这些信永远不会送到她手中,不会被写了千万遍她名字的小姑娘看到。
所以他不期待一声回信,就好像他其实并不期待能听她念一声“爸爸”。
初弦翻过一面信,想来这是初稿,没有经过二次修改,背页有错写字迹,胡乱描着她的字。
弦、弦、弦。
她小时候刚学写字,比起姓,她的字比划要更多更杂,但她一直写得很好,后来学了瘦金体,两个字铁画银钩,骨力瘦劲,是她写得最好的两个字。
但初弦现在才知道,原来少时习过的拓本,皆源于他的字。
看,命运就是如此曲折离奇,以她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应回她身上。
初弦喉间窒涩,唇角抿得悲苦。
怪道应嘉涵会那样说。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是写给你的,但原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秘密。
应华年当然没想过将一切公之于众,他病最重的那段时间,有时会暗嘲着想:还好初思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他发现了初弦的存在,她一定会编造一个不完美但很合适的故事,让小孩子在最初记事那几年明白什么叫善意的谎言。
她想这些信多半是随兴而起,常是有了上句没下句,文字之洒脱。
他或许曾想过将一切付诸大火,但或许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绊住他的决定,又或许他实在是没等到这一天。
当年最先发现这些书信的人会是谁?应华章吗?还是应老爷子?
他们会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反复阅读他写下的文字,并逐字逐句地提炼出他不曾喧诸于口的爱意吗?
他生前仅仅留下的只言片语,全给了初弦。
他们会不会在某一时某一刻怪过她?
是怪过的吧。
不然他留下的这些,不会轻飘飘地落在她手里。
尽管她从未表露自己对父爱的渴望,但老爷子——
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将应华年留下的一切公之于众。
他甚至没主动提过他。
却让她学他写过的字,不动声色地将她往他曾经走过的路上推。
初弦半垂着眸,手指仍捏着页脚,她低声说:“从前我觉得爷爷对我好,大概是对我有愧。可我没想到,他有愧的对象根本不是我,而是他。”
此时此刻暖黄灯光铺洒,她指端苍白如冷雪,慢慢摹着“致初弦”这三个字,忽地哑声笑起来。
“可我要的不是愧疚。”
你能明白吗?我要的不是愧疚,不是,从来不是。
也不是弥补,更不是偿还。她要的,不过是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场亲缘。
..
原来,这也是奢望。
初弦性子软,声线也软,她真像一团雪做的人儿,融了会化作一池温温春水。她不烦人,也不恼,总是乖巧地坐在一旁,同她说上话了,就对那么无伤大雅的几句。但更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
她总是一个人。
所以连开十一个小时夜车来见她那晚,贺清越暗自决定,他这辈子是不想再看他的小姑娘孤零零了。
但他现在才发现,无论她生活多喧嚣热闹,那从来是做给旁人看的。她心里永远有那么一块地方,空空落着,永无春风。
“很难过吗?”
他抬起她的脸,她不挣扎,顺从地靠在他手心里,慢慢摇了摇头。
“说不上来......我很难感受到。”
正因为很难感受,所以他字句里的爱与恨,在她心里无处安放。
她一张张数好信件,重新装回宽口木匣,但叠进去的瞬间,才发现最底层还垫着一层东西。
手指沿着黑色垫棉扣了扣,撬出一沓照片。
那真是......那真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形容概括在这一刻心情的词。
全是她的照片。
拍摄年份很短,视角也多是背影、侧脸。看得出拍摄者的手法并不高明,甚至显得有些拙劣,因为有好几张,画面中那机警敏锐的小姑娘几乎要发现摄像头了。
——所以我们是见过的。
在南城附小红灯七十秒的行人街道,在普华寺漫天樱海的大道,还有异国他乡,她懵然纯稚回过来的一眼。
我们见过。在所有我不知道、也没察觉的时刻。
他有时会戴口罩,露出那双与她很相似的眸子,过马路时有意无意地护在她身后,在她被肩膀推搡时小心地撑扶一瞬。
有时撑伞站在附小门口,宽阔伞沿遮去大半张脸,他站得很远,视线落在那个随人潮出来的女孩。
她大概是感觉到什么,抬起脸往这边方向看了会儿,随后牵着小伙伴的手,说那边有个怪叔叔。
照片外的她再过几个月,即将迎来二十一岁。
但是在他的照片里,那个女孩子再没长大。
她永远停在她九岁那年,也永远停在了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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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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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他不爱我。”
..
她就算哭得再狠也不怎么出声儿,所有强烈情绪闷在漏出的一两声滞重哽咽,贺清越扣住她手指,她胡乱地抓了一把,却没怎么用力。
“你知道吗......我以为他不爱我,我以为我是他的耻辱污点......真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嘘、嘘。”
贺清越低头挨着她冰凉额角,掌心下消瘦双肩颤得令他心悸,她微微仰起面,那双总叫他不忍心的双眸拢满薄薄水雾,她皱了下鼻尖,透明泪珠顺着眼尾滚落。
距离近得几乎以命相抵,他说的每个字,呼出的每个音,凛然强势地安抚她方寸大乱的情绪。
“听我说,初弦,你听我说。”
他手指的热意顺着贴抵肌肤渡过来,泪珠滑过的皮肤又薄又透,他掰正她空洞茫然的视线,尾音轻得在哄:
“这世上,没有人不爱你。你不是谁的耻辱,更不是污点,你就是你自己。如果他留下的这些东西会让你怀疑前半生所做的所有努力,那我情愿你不要看过这些信。”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眼泪只抹了一道,便也不管,仍由她宣泄地哭。
“如果他让你产生自我怀疑的念头,那他就不能算是一个好父亲。初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你坚强、明事理、懂进退,知世故而不世故,你不靠应家也能活得那么精彩动人。你为什么要因为几封信而怀疑你自己?”
初弦声音干哑,没认下他的话,眼睛很轻地一眨,水雾拢过潮湿睫毛。
“你说的好像另外一个人。”
“怎么会?”贺清越失笑:“难道你不勇敢吗?你在充满世俗偏见的社会里坚持本心,你知道应家是什么样的家庭,你也没想过利用这个姓氏带来的资源和利益。”
他停顿一会儿,低头吻在她潮红的眼尾和鼻尖,继而往下,轻轻碾着嫣红唇瓣呢喃:“你甚至没想过利用我。”
”
他想说初弦,我曾经有过朋友,给他养着的小演员豪掷千金、砸资源、买豪车,后来一拍两散,谁都不亏。大家不都这样么。你给予我你独一无二的年轻貌美,我便待价而沽,我们会有一段或荒唐或风月的日子,但我们不会有未来和结果。
他还想说但我不想对你这样。初弦,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好,我对你从来不是短暂的荷尔蒙上头。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你什么都不要。
他拇指摁着她唇角,另只手摘了眼镜丢到后座,更低俯身吻过去。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你对我好像什么都不图。”
初弦难耐地避开:“我现在暂时不想说这些,抱歉......”
鼻骨亲昵地撞了下她轻微吸气的鼻尖,低哑笑声恼着右耳:“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太着急了。”
她哭得微微失氧,控制不住地打哭嗝儿,心里仍是枯朽泛酸,但他就是又那样轻易的本事,三两下哄得她闭起眼苦笑。
贺清越拧开一瓶水,递到初弦唇边,修长眉宇含着短促笑意:“毕竟大你一轮呢,怎么能不着急?”
初弦努力咽下据说一瓶要差不多两千元的天然矿泉水,她寡淡地品出唇齿间的清甜,用自己匮乏的日文单词辨认品牌名究竟叫什么。
“你总拿我开玩笑。”
贺清越就笑:“我哪儿敢啊。来,把眼泪擦一擦,现在回家吃饭好不好?”
她胡乱地团着纸巾,沾过眼泪的皮肤微微刺痛,车上有迷你型的收纳盒,她旋开一角,废纸往里头撇。
这个点的环京路格外堵,车尾缓缓连成一片此消彼长的灯海。他们少有的无交流,但贺清越只用一只手开车。
另只手牢牢地扣着她。
或许是心绪大起大落,她又精疲力尽地哭过一场,眼下靠着玻璃睡了个不安稳的囹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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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过往。
梦见他书信里写过的那些日夜,梦见南城附小七十秒的红灯,梦见异国他乡的一排天蓝色风车,梦见他伏在终南别馆的某一方温润石桌,执笔给她写信。
梦中场景凌乱混杂,但有一个片段她记得很清。
那个身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站在空茫雨雾中,看不见的风吹拂他坠了雨珠的沉重衣角,如一棵孤拔的树,笔直却清瘦。
他撑着黑色宽沿雨伞,伞面压得很低,但是他忽然抬了抬手。
于是初弦看见他完整的脸,遥远虚无地,对上她回望视线,温和地笑了一下。
他眼眸落得很低。初弦茫然地想,大概是因为她很矮吧?也是,那会儿她还念小学,个儿确实不高。
她就在这时猛然惊醒。
贺清越半降车窗,今夜起南风,冷冽枯朽的寒风全部绕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