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诸事平定后崔府来接人,哪成想不仅接回了姑娘和没见过的猫,还被迫将郇王府半个书阁的书都带了回来。
崔琤抱着猫坐在马车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6.
太子比前世早死了一年。
他薨逝于昌庆二十四年的春天,这个深陷癔症与梦境的青年生生熬过了那个混乱的兵变长夜,却还是没熬过盛放的桃花与和煦的暖风。
崔琤本不愿再进宫,但皇帝的手札直接送进了崔府。
傍晚时她便乘着马车去了东宫,因为太子只在这个时段会稍稍保持着些许的清醒。
崔琤踏进殿中时,便闻嗅到了浓厚的药气。
太子强撑着出来见她。
那张本就瘦削的脸庞几乎脱相到没个人形,只有一层皮肉覆在骨骼上,夕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大片的血红。
饶是她做过心理准备,还是难以扼制喉间的痒意。
但自始至终他们都隔着一丈的距离,将死之人,连动弹手指的气力都所剩无多,就算心有念想也做不出什么来。
崔琤渐渐放下戒备轻声地和他交谈,或许称不上是交谈,更多地是他在讲她在听。
末了,太子突然问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他与世隔绝经久,大抵比前世的她对世事还要茫然许多,崔琤低声说道:“已去了江南道。”
太子默然,须臾他苍白的病容莫名泛起些血色来。
他的手指抚上桌案,笑着说道:“二妹妹,你知她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崔琤心神微动,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她前世的记忆便停留在落水身死的那一刻,不敢再去贸然相信旁人的言辞。
太子站起了身,却没有向她走来,而是走向窗边,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那样子就像是在害怕自己会吓到她一般。
“她早就该死了。”他将瓷瓶中的花束取出,“从她开始给我下毒的那天开始,她就该死了。”
他的面容扭曲,透着几分刻薄阴毒。
崔琤呼吸一滞,瞳孔也微微收缩,她握紧袖中的摇铃。
“这事父亲也是应允的,借她的事刚好扼制崔氏。”太子握住那团花,掌心逐渐收紧,“可是李澹那个疯子,为了强娶令令竟把这些事全都压了下去。”
他对她的称谓变了,深红色的花汁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淌,就像是和着鲜血一般。
太子嘶哑地说道:“若那时他遵循父亲的意愿,废杀崔瑾为我殉葬,我的魂魄就不会滞留人世,也不会做上那么些年的孤魂野鬼,幽禁有什么用?就算他再幽禁崔瑾百年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要给崔氏声名,要崔氏永葆荣华,要借崔氏的富贵从令令那里讨得欢心。”他冷笑一声,“可是李澹没想到吧——”
“若不是他强娶令令致使哥舒越心生不满,朔方兴许早就是囊中之物,不须他在为帝十年后仍筹谋忧心。”太子的手指渐渐放松,细碎的残瓣从他的掌心滑落,“而若不是边事告急,崔瑾也寻不到机会交接命妇四散流言。”
他倏然看向崔琤:“如此明显下作的手段,换做平日他怎会发觉不到?”
她抿紧唇,卷翘的睫羽在白皙的面庞上落下一层瑰丽的剪影。
“可那些天他心里太乱,外朝的事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到乘舆播越的境地,内闱之中你又发觉了他的晦暗心思。”太子陡地大笑一声,“他那般高傲自负,定然不敢承认。”
他踱步走回,手指抚上桌案:“那暗室他十年前就暗中命人放火焚毁,若不是你再次踏足,兴许他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些画了。”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般吊诡。”太子轻声说道,“他越想诸事完美,越想将天下都笼于掌心,越不能如愿。”
“他两世谨慎,难得疏漏一次,那把火便烧在了他的心头。”
太子缓声道:“他报复心太重,逼着崔瑾为令令偿命,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若是当年他没生出恶念,好好地让崔瑾为我殉葬,根本就不会有这般多恶事。”
“归根结底,都是他咎由自取。”
“表哥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知晓他是个什么货色。”太子牵动唇角,低声说道,“但你就算再嫁给他也罢,只要你欢欣快乐,表哥便没什么遗憾的了。”
两人的距离渐渐地近了,太子温声说道:“令令,表哥不想跟你求什么来世,我只愿你快快活活地过这一辈子。”
他伸出手,想要再摸一下崔琤的头发,却被她躲开了。
“表哥,你快死了。”姑娘轻声道,“怎么还要给他做说客?”
太子神情愕然,脸孔逐渐扭曲起来,他难得骂了句脏话。
三月上旬,章懿太子正式下葬。
同日成国公长女急病骤亡于江南道,归葬途中遇匪,尸骨无存。
有好事者言,此之为先太子殉葬也。
7.
自从崔皇后薨逝后,皇帝就像是疯魔了一般,他执着于招魂与改命的禁制,连道行高深的老道人都常常被他的天赋与吊诡念想所震骇。
“陛下,请三思。”几名道人伏在地上齐声道,“改命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古来皆无多少人能成。”
“这禁制可有什么后果?”他只是轻声问道。
皇帝的眼瞳幽深,似深水中的黑龙般摄人心魂。
“日日受焚心之痛。”为首的道人颤声说道。
皇帝却笑了,“甚好。”
他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道人们,缓缓地踱步到窗前,眼眸中透出绮丽的辉光。
李澹抬眼看向殿外,金红色的烟云如游走的凤凰般落在蓬莱殿的上方,像是灼灼的烈火在不断地焚烧,又像是地府中那条能引人去往来生的血色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