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帕乌——”阿布站起来。
他刚想问阿曲,阿曲诗薇去哪里了,阿曲已经走到了水池边洗手。
“(彝)金妹!”阿曲从水池边回头,“(彝)你那个苦荞粑粑你来做嘛!”
金妹终于应了一声,她从屋里出来,去水池边也洗了手。
她那头和扫地的大扫帚一样的头发真显眼,炸得比她头还大。
阿布这才好好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莫里。
她和阿曲在水池边好像又吵了几句,阿曲抬手就要打她。
金妹缩着脖子躲,阿曲这才想起来阿布还在这里,他回头看一眼阿布,硬生生把手缩了回去。
阿布就看着阿曲阴沉着脸往这里走。
“(彝)来,拉日,吃饭。”阿曲走过来时脸又挂了笑,他的笑也是苦哈哈的,像是硬挤出来的。
阿布点点头:“(彝)我洗手去。”
他慢慢往水池那边走。
他一过去,金妹就往水缸边走了,她掀起缸上盖着的铁盖,舀了一瓢水,她把铁盖盖回缸上,拿着水进了黑黢黢的厨房。
阿布洗完了手,拧上了水龙头。他甩着手上的水,又看了一眼围在他脚边的那群还在叨鸡血的鸡。
“(彝)帕乌。”阿布跟着进了屋里,他走到摆满菜的小木桌边,拎了一下牛仔裤坐下。
“(彝)诗薇呢?”他这才问。
阿曲正给往玻璃泡茶壶里倒热水,他看着水壶的水灌进那些泡发的茶叶,水满了,茶叶泡成了红色,阿曲把水壶放回了地上。
“(彝)没了。”阿曲拿起筷子说。
他声音淡淡的,像是说没别的菜了,或者是没别的事一样平淡。
平淡到阿布都没明白。
“(彝)啥?”阿布愣了一下,“(彝)啥没了?”
阿曲给阿布碗里夹了个鸡腿,他抹了一把脸:“(彝)掉下去,摔死了。”
他这回,再也不是恨恨的语气了:“(彝)她皮得很,乱跑,看不见路,掉下去,摔了。”
阿曲诗薇死了?
“啥子时候?”
“(彝)前天么。”阿曲小声答。
阿布的手放在筷子上,久久抬不起来。
「哥哥!」
「哥哥。」
耳边一声接一声的,还有最后一次阿曲诗薇给他打电话时,她抽抽嗒嗒的声音。
阿曲诗薇死了。
她不是才12?
她前些天还说要来景洪找他玩。
他天天等着,她一直没来。
原来她死了。
阿布彻底反应过来。
他妹妹,阿曲诗薇,死了。
在他盼着来和她一起过彝族年的时间里,她死了。
就这么两三天,就死了。
他们一家人,在凉山之外的地方团圆了,他有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妹妹,天天叫他哥哥,还没多久,她就死了。
他给她买了手机,给她买了银镯子,想着今天过年给她,她却死了。
死了——
阿布好像突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他今天来,还想和阿曲说,不管咋说,要让阿曲诗薇去上学。
阿曲不出钱,他出。
他在大理的时候,听了咖啡店老板从美国留学回来,他还问了老板,留学要花多少钱。
贵得很,一年要7、80万。
但是他想着,阿曲诗薇得去上学。
和禾禾一样,读书,上大学,认字,懂知识,还得去留学。
阿曲没钱,他有钱。
他当模特,给余景拍十天,就能赚四十多万。
昨天还有人找亓行舟,说他拍一条广告,就给他一百二十万。他们都说,他八百多万粉丝,要是直播开了打赏,有的是人给他刷礼物。
他一晚上就能赚好多钱。
他能赚钱,让阿曲诗薇去上学。
他想起来,诗薇不是不想上,是阿曲嫌她坏,嫌她是女娃儿,不让她去上。
阿曲诗薇说阿曲不缺钱。
阿布拿着筷子,看着阿曲手上的金表。金表比手腕大,戴得松,它挂在手腕上,下面是那条吓人的长疤。
“(彝)吃吧,拉日。”阿布一直没动筷,阿曲又给阿布夹了块坨坨肉,“(彝)今天过年,咱不说那些。”
屋里的小门没关,阿布背对着门口坐着,他看了一眼前面靠墙摆着的木头沙发,低头看着碗里的坨坨肉。
门外穿来高跟鞋踩着小台阶的声音,金妹端了一盘苦荞粑粑进来。
她把热乎的苦荞粑粑放在桌子上,自己拿了板凳坐在桌边,她和阿布还有阿曲一人坐在桌子的一边,她拿了筷子,往碗里夹了块苦荞粑粑。
金妹一边吹着气一边把烫得不得了的苦荞粑粑掰开,她蘸着辣椒粉吃了一口,拿起筷子不管不顾地夹了一大块坨坨肉。
她吃,阿布和阿曲都在看她。
她头也不抬,夹了肉,夹了菜,又夹菌子。
“(彝)拉日,吃。”阿曲缓声催阿布动筷。
他站起身去门口挂着的筷子架上拿了大勺,回来给阿布舀了一碗鸡肉汤。
阿布也没说话,他夹起坨坨肉咬了一口。
他好久没吃过坨坨肉了,阿嫫死了,他跟着阿达从凉山走了。
阿达说凉山穷得很,阿达说阿曲说了,带着他们出去找个出路。
凉山穷得很。
没嘚电,没嘚药。
就一个火塘,烧着热水,等着阿嫫生娃娃。
阿嫫生娃娃死了。
就这么死在屋里,娃娃还在肚子里。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血淌得,连抬上木板车去找毕摩和神仙求求的时间都没嘚。
找什么神仙,得去医院。
阿达恨凉山。
穷得很。
阿达也可能不是恨凉山,是恨他自己。
没钱。还找不上医院。
这坨坨肉,一点滋味也没。
阿布一口接着一口咬着坨坨肉,阿曲终于高兴点了,他给阿布倒了一杯普洱茶。
阿曲笑着的脸从阿布脸上看向金妹时又变了脸色。
“(彝)你吃那么多,你倒是生个男娃!今天是过年,我们也不说别的了,新的一年,我就求你给我生个儿子行不?”
金妹翻了个眼睛,她手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响着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
“你不行,求我有么子用?”
“(彝)你想死了。”阿曲瞪起眼睛,他拿起筷子,半起身就要打金妹的头。
金妹抬起手臂挡。
“(彝)帕乌。”阿布终于说了话,“(彝)今天过年,过完年再说。”
阿曲的筷子在隔着桌上停下了。
“(彝)对对。”阿曲松了一口气,他放下筷子,拍拍阿布的肩膀,“(彝)哎哟,看我这好儿,这大高个,咱今年还长不长?”
“(彝)不长了吧。”阿布低头吃饭,“(彝)我都18了。”
阿曲嘿嘿笑起来,又夸了几句阿布,他想起还没给鸡喂食,赶紧站起来去隔壁屋里拿糠。
阿曲出了屋,屋里就剩金妹和阿布了,金妹像是没有刚刚差点挨揍的事,她还是谁都不管,自己吃自己的。
阿布觉得腻,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热茶,金妹突然“哧”地冷笑一声。
她端起碗,吃得更肆无忌惮了。手背抹着脸边碍事的碎发,眼睛光盯着那些肉和菜。
“给他生孩子,生个孩子,当骡子。”
正巧阿布的手机响了,是何禾发的消息。他没听语音,给何禾打字发了个:【我等会给你打电话。】
“女朋友喃?”金妹咬着一块鸡肉看向阿布。
阿布抬眼看着她。
“不是。”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领导,问我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金妹不说话了,她打开手机,边刷视频边掰着苦荞粑粑吃饭。
十来分钟后,阿曲从屋外进来了,他风风火火地坐回凳子上,骂了一句金妹‘下不出蛋的鸡’后和阿布凑在一边吃饭。
“(彝)帕乌。”
阿布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鱼肉,鱼肉白嫩白嫩的,他找着鱼刺,低着头慢慢地说:“(彝)我阿达那天晚上,临进山之前,给你打了好几回电话,没人接,没打通。”
阿曲夹菜的手在盘子前一顿。
“(彝)还好你没接。”阿布挑出鱼刺往桌子上放,“(彝)现在想想,不管给多少钱,那就是回不来的活。你要是去了,我真就一个亲人都没了。”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一脸木讷的阿曲。
“(彝)帕乌。”阿布的喉咙上下一动,“(彝)我阿达阿嫫没了,诗薇也没了,现在就咱俩了。”
“以后你就是我阿达,我连着我阿爸和你,一块尽孝。要是,诗薇过——祭日。”他把嘴里的油腻的肉味使劲咽下去,“(彝)要是诗薇过——那个,你和我说,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阿布说完了这些话,阿曲的眼里顿时涌了眼泪,他张开嘴巴,又高兴,又苦着脸的看着阿布。
阿曲一把抓住了阿布的手。
他脸上的肉在抖着,嘴巴也在抖。
“(彝)儿啊。好儿。”他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他迎着门口,泪在他黝黑的脸上反着亮光。
“(彝)阿芝莫和阿木,命不好,走得早。诗薇——也命不好,摊上她皮,摊上,我也没看好她。”阿曲又抹了一把泪,他舔舔嘴唇,挤出一个笑,“(彝)咱俩能见面,都是命。以后不说别的,就是咱爷俩了。”
作者有话说:
再坚持两天,我就有育苗了
第98章 葡萄
◎还有眼泪◎
从阿布说了这话后,金妹刷视频的音量不管多大,多乱,阿曲都没再理过她。
他忙着给阿布夹菜,时不时抹一把泪再抬头看着阿布笑一下。
那半盆坨坨肉,阿布就吃了两块,他吃了个鸡腿,喝了一碗鸡肉汤。他最后实在不想吃肉了,伸手吃了一块金妹做的苦荞粑粑,和金妹一样,掰开,蘸着辣椒粉。
刷视频的声音突然停了,咔哒一声锁屏声,金妹把手机扔在了木桌上。
她抱起的双臂撑在膝盖上,转头问阿布:“好吃不?”
阿布抬起头:“好吃。”
金妹咧嘴一笑。
她抬手捋了捋挡眼的刘海,耳朵上两只大大的银耳环跟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她吃完了饭,也不走,就坐在这里看阿布吃。
这苦荞粑粑,一点都不好吃。
被汆地厚厚一垛,中间有一小块都没熟,还带着一些生面,但是阿布也没说。他把生的和熟的在嘴里随便嚼一下就混着咽下去,一点没剩,全吃完了。
“你不叫我阿嫫。”金妹突然说。
阿布抬眼一愣:“啥?”
“你不是叫他阿达迈?”她下巴指了指阿曲。
一说这事,阿曲又高兴,他的手拿着一块坨坨肉吃得嘴上和手上都是油光,他咽了肉,口齿不清地让金妹滚,说阿布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自己的儿子。
屋内和和气气的,屋外的狗突然狂叫起来。狗叫声中间才听清有车停在门后的声音。
‘嘭’的几声,是接连关车门的动静。
“关门咋吃饭噶!”
有人喊了一声,他喊完,铁门被砸得咣咣响。
阿曲和金妹同时抬头看向了墙上的那个小窗。阿布也跟着看去,他听着,门外的人好像还踹了几下铁门。
“都说了今天过年。”阿曲烦得压着嗓子说了一句。
他也是好像没法和开了这么多路来的人说今天不卖饭,他在凳子上寻思了几秒,还是把肉扔回碗里,在牛仔裤上随便抹了几下油就往门口走。
金妹一直没说话,她等着阿曲出了门,转回身子把苦荞粑粑往阿布面前递。
“不吃了。”阿布摆手,“撑了。”
“吃这么点?”金妹又捋了捋头发,她咂巴着嘴皮子看看阿布的碗,看看桌子上的菜,最后看了看锅里的苦荞粑粑。
金妹手握着锅把儿颠了颠:“那女娃儿能吃仨。”
那女娃儿?
可能以为阿布没听出她说的是谁,金妹把锅子一扔:“阿曲诗薇噻。”
阿布默然喝了一口茶。
“你生的?”他问。
“啷个怕是有点搞笑哦。”金妹拍一下膝盖,“我这么年轻!人家都以为我是大学生。”
她自己说完,自己捂着嘴巴缩着脖子嘿嘿笑。
“大学生——”金妹又说了一次。
她刚刚好不容易不笑了,然后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开始笑个没完。
阿布不知道她笑什么,他喝着发苦发涩的茶水,也没理她。
外面铁门开了,又关上了。
阿布听到这里好像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鞋底拖拉着土地上的沙子走,嘻嘻哈哈的,操着方言骂阿曲开门慢。
“有么?”经过小屋门口的时候从门外飘进来一句。
阿曲的声音也很小:“你们上屋里头等着,点了菜我过去拿。”
他打发了那群人,转头上了小屋的台阶。
可能是看见这间小屋开了门,门外的人就往屋里看了一眼。
“你不吃我拿走咯。”金妹笑嘻嘻地端着苦荞粑粑站起来。
“这是哪个?”这话没飘走,有个人在门口站住了。
阿布闻声回头想看,可是阿曲挡在了门口,他就看到一个黄毛的眼睛从阿曲的胳膊边看了一眼他。
“没事没事。”阿曲喉咙里吸了一声,他下了台阶推着黄毛走,“是我儿子。”
金妹也挤在阿曲的身后出了门。
“咋个说,你有儿子!”黄毛走了,他边走边笑,“你老婆给你生的?是你的啵?比你老婆还高——”
阿曲把黄毛弄走了,他们往大屋当饭店的地方走,阿布渐渐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话。
他回头看着桌上的剩菜,鱼吃了半条,菌子基本都是被金妹吃了,鸡还剩半盆,坨坨肉还剩好几块,不知道阿曲还回不回来吃。
金妹再回来时,她提着串葡萄边走边吃,她进了屋,看到阿布,走过来把葡萄往阿布面前一递。
“吃不?”
阿布一直在看着那盘鱼,他没抬头只听声音的时候,那股脆生生的动静,他还以为是阿曲诗薇。
他抬起头,金妹把葡萄塞得满嘴都是。她腮帮子鼓了一个包一个包的,原来的瘦脸被撑得和仓鼠一样。
“你吃吧。”阿布说,“我不爱吃这个。”
葡萄被金妹拿回去了,她自己吃着葡萄,吧唧吧唧的,香的很,阿布就看着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