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誓?”
薛时雨愣了下, 继而居然惊得失控大叫:“妖誓?你立下了妖誓?!你知道妖誓是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你母亲就是因为妖誓才……”
“我没忘。”
季陵只淡淡瞥了一眼薛时雨,薛时雨登时噤声,脊背疯狂窜起凉意。
她是知道母亲是季陵的死穴的, 任何人提及都会勾起他的怒火乃至杀戮, 她也不例外。
但是她非要说,不光要说, 还要骂, 彻彻底底骂醒他:“ 如果你没忘你就该知道‘妖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是除妖师, 你应该比更何人都清楚,你我行走江湖数年可曾见过一个立下妖誓后得了善终的妖?我知你……我知你心悦阿沅, 结下妖誓确能让你们心意相通、形影不离, 可也无异于将生杀大权全交与对方!届时你就是后悔都……”
季陵声音淡漠, 再次打断了她:“我尚未与她真正结契。”
说话的这段时间,他俩已御剑飞行多时,季陵等不及率先御剑飞行, 薛时雨放心不下他跟了上来。沈琮、空师父等人,尤其沈琮为了安置玉陶公主滞后些许,不过也尽快御剑跟上了。随着阿沅、沈易、摩柯三人的骤然消失他们一直追寻的关于邪神的线索也中断了, 本就是一团雾似的谜团眼下更是两眼一抹黑,因此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必须找到阿沅。
而季陵显然是众人之中最焦急的那个, 他载着薛时雨一人, 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其他人纵是想追也望尘莫及。转眼就看到了一片袅袅云雾笼罩着的孤岛——蓬莱仙境。
据传蓬莱有仙境,而燃灯佛便居住于此。
虽然燃灯佛是传说中的人物, 但他们也曾有幸见到一次。那是在他们初入江湖之时中了妖祟的陷阱, 幸好得恰巧游历于此的燃灯佛相助才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年纪虽小, 又无家族门派护着, 一身本领都是靠着和大大小小邪祟厮杀历练出来的,当日的邪祟他们早已不记得了,却仍记得燃灯佛的风姿。
那是个身着布衣再寻常不过的年迈僧人,然而不过将乾坤袖内的灯芯掐灭便使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尽数魂飞魄散。
俗语“人死灯灭”,燃灯佛手中执得便是掌万物生灵的魂灯。
魂灯在,人亦在。
灯灭,魂亡。
燃灯佛还曾指教过季陵一二,替他疏堵灵脉,压制魔气。薛时雨还记得他们曾跪下言说为燃灯佛侍候三年以报恩情却被拒绝了,当时燃灯佛只盯着季陵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缘自会相见。
现在想来,燃灯佛早已料到了今日。
只是燃灯佛云游四海惯了,他们其实心里没底能遇到,不过……天大地大,这是唯一找到阿沅的机会了。
季陵不想放过,也根本不会放过。
只是直到他们踏上蓬莱岛四处寻找燃灯佛时,薛时雨在听到二人尚未结下妖誓松了一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还在耳边絮絮叨叨:
“季陵你清醒一点,你真的清楚‘妖誓’是怎么回事吗?妖誓完全是对被结契之人的剥削!我活这么大就从未听过有人主动立下妖誓的!你想借助妖誓和阿沅在一起是行不通的,阿沅也不会同意的……阿陵?”
此刻季陵大步在前疾行着,薛时雨居然小跑也追不上他。
“阿陵…阿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季陵!”
在前方疾行的青年终于站定却并未转身,他默了一会儿才道:“阿姊,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我知她不愿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心甘情愿与我立下妖誓,与我在一起的。”
“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薛时雨气地几乎发抖,上前拽他,却见季陵脸色很差,差到额间隐有黑气浮动,颈间鼓起青筋,薛时雨愣了下,又见他手执长剑,剑锋长鸣,杀气如游龙出海磅礴浩瀚,她心底一慌松了手:
“你想干什么?”
季陵答得简单:“荡平蓬莱岛。”
薛时雨失声:“你疯了你!这山野多少生灵……”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可以说冷静得可怕。而他就是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
“蓬莱岛群山环绕,多云雾瘴气,要寻到几时?一剑荡平更快吧。”
季陵说的轻巧,薛时雨却觉得遍体生寒,这是数万生灵啊,怎能如此轻飘飘就……就这么说出来了?
薛时雨看着这样的季陵只觉得陌生的可怕,她笑的勉强,袖中手下意识攥紧了符纸:
“你我数年来除魔卫道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保一方太平,你现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哪知季陵眸光未有一丝闪避,漂亮的桃花眼蒙着一层看不真切的烟尘似的血雾,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很冷:
“拖一分,阿沅便多一分危险。我除魔卫道之心不假,可若连身边之人都不能护周全,谈何保卫一方太平?阿姊,你知我从不会开玩笑。既遍寻不得,我会荡平蓬莱岛也会和她结下妖誓,永不分离。我说到做到。”
话落,季陵脚下平地生风,剑刃卷起凛冽的霜花,滔天杀气化作一柄无形的刃砍向那被烟雾笼罩的群山环抱,薛时雨瞳孔一缩,符纸随即飞至了出去:“住手!”
然而那符纸连同杀气化作的巨大剑刃如泥牛入海,被浓雾吞没的干干净净,薛时雨一顿,季陵眉心一蹙,桃花眸微微眯起掩住犹如结网似的瞬间密布的血丝,剑刃再次卷起霜花,昭彰杀气几乎化为实质,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浓雾散了,露出沈琮、空师父、月儿以及玉陶一群人。
沈琮看到薛时雨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拥住了她:“时雨你没事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薛时雨愣住:“你们怎么……”
“我们一入蓬莱岛变中了岛内瘴气侵扰,四处打转寻不得出路幸亏得了高僧相助。”
沈琮话甫一落地,众人身后走来一布衣和尚,一如数年前所见,燃灯佛仍是当年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冲薛时雨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施主,又见面了。”
眸光旋即缓缓落在季陵身上,余光瞥见滔天杀气化作的无形剑刃眉心几不可见的拧了拧,虚指一弹,那凛冽杀气便消散空中,燃灯佛和煦开口:“小兄弟不想短短数年未见,你周身魔气竟已到如斯地步。若不立时遏制,恐有堕入魔……”
季陵很快打断了他:“我无妨。求大师寻一人。”
燃灯佛顿了顿,似早已知晓他所求何事,他颔首一笑,道:“随我来吧。”
季陵立时跟了上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
一座壮阔的九天瀑布之下,燃灯佛抬手轻扬那湍急水帘居然自动分隔两块,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众人随着燃灯佛接二连三步入进去,沈琮将月儿背进去后,正回头对玉陶说:“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在外……”
话还未说完,玉陶已一步跃了进去。沈琮抿唇,皱了皱进上去。
走过一段狭窄的羊肠小道之后,别有洞天。
只见水帘洞内一眼几乎望不到峰顶的峭壁上居然盛满了密密麻麻、质朴小巧的,燃着幽微烛火的灯。有的比日月还要明亮,有的则是豆大微弱烛火,有的已灭了。
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叫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魂灯了。
然而燃灯佛只望了眼这浩荡如烟海的魂灯摇了摇头:“可惜了,小兄弟所求之人已魂归天际,不在人间。”
季陵豁然抬眸,手背青筋毕露,双眸嗜血浓如血雾。
薛时雨身形晃了下被沈琮牢牢攥住手腕才稳住身形:“大师……大师明鉴,阿沅非常人,只是一介游魂,兴许魂灯弄错了……”
燃灯佛摇了摇头,虚指一点一盏魂灯便稳稳跃入他的掌心,灯芯已然熄灭,其下赫然刻着簪花小楷二字——
姜沅。
薛时雨拂开沈琮的手:“普天之下有多少同名同姓之人……”
燃灯佛抬眉:“姜沅,女娃娃,黄河十八里坡人士,是不是她?”
薛时雨一顿,她并不知阿沅的生平,玉陶却是知道的,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当即上前一步,前所未有的痛快:
“不会有错,就是她!”
“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魂灯掌天地万物生灵,灯在人在,灯灭魂消,无一例外。”燃灯佛看了眼薛时雨登时煞白的脸,弯了弯眉眼安抚道,“虽魂消天际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魂灯掌天地生灵却管不下地下事。施主的小友想必投胎转世也情有可原,那便是酆都鬼蜮之事,不归老僧管了。”
话落的一瞬,薛时雨看向季陵,咬紧了唇。
青年背对着她,仅能窥得一小片的俊美侧脸蒙着一层阴翳,看不真切。
青年沉默的令人害怕。
“我说了什么了?”玉陶蓦的大笑起来,在憧憧幽微魂灯下格外刺耳,“一介游魂最好的归宿就是投胎转世吧?不过一孤魂野鬼,真不知道你们在可惜什……”
沈琮大喝:“公主小心!”
玉陶话未说完倏然惨叫一声,捂脸蹲坐在地,脸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烈撕痛,月儿骇的躲在空师父身后揪着空师父的衣裳:“姐姐脸上好大个豁口,好吓人!”
玉陶看着双手粘稠的血渍,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着冲着季陵怒吼着:“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陵不看她,只凝着掌心那只沾了血的印着“姜沅”二字的熄灭的魂灯,是魂灯自燃灯佛掌心飞跃至季陵手里,玉陶恰好挡在其中,她其实完全能避开却陷入莫名的张狂中,连沈琮的大喝也未曾听见。
直到被魂灯的沿从唇角自耳廓深深划下一道骇人豁口。
季陵确实厌恶聒噪,可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他只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
他不信。
他不信阿沅就这么没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做,灯芯不复燃起。
无论如何。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魂灯,额角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俊容铁青。他未曾眨过一次眼,桃花眸血红一片,好似要泣出血泪来,薛时雨从未见过这样的季陵一时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玉陶踉跄着一步步走向他,她浑身剧颤不敢相信,脸上巨大的豁口还在淌着血,隐隐可见白骨。她犹如厉鬼般目眦欲裂的瞪着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我要叫皇兄杀了你!我要叫皇兄诛你……”
玉陶话还未说完被沈琮拦住了,玉陶尖叫一巴掌挥向沈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巴掌未落被沈琮狠狠拽住制衡在半空:“在皇宫你是公主,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莫说你了,即便圣上,你觉得季陵会惧半分么?想死便去吧。”
话落沈琮痛快的松了手,而玉陶死死瞪着季陵,瞪着光一个背影就叫人胆寒的青年终究不敢踏出半步。
不光是她,没有任何人敢。
一声长吁短叹,是燃灯佛站了出来:“小兄弟,人死如灯灭。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切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①。节哀。”
燃灯佛一言也惊醒了薛时雨,薛时雨有些惧也有些怕的走上前:
“阿陵,这……兴许对阿沅来说也算是个解脱,阿陵,阿沅也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季陵骤然松手,那印着“姜沅”二字的魂灯坠落在地,滚了几圈又落在了燃灯佛脚边。
季陵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缥缈,也有恨,蚀骨的恨。
“我不信。”
“阿陵……”
季陵蓦的打断她:“阿姊你知道的,她胆小的很。”
薛时雨一怔,便听见他轻笑了一声隐隐带着癫狂:“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会害怕的。况且……酆都鬼蜮算得了什么?便是下火海我也会将她带回来的。”
话尚未落地,平地卷起骤风寒霜,霜花散尽,人影无踪。
“阿陵!”
薛时雨大喊一声本来想追去被沈琮拦住,沈琮攥住她的手腕:
“时雨,酆都鬼蜮何其凶险,你不能去!”
“可是……”
沈琮堵住她的话:“你能管他一世么?况且,你管得住么?你不能再将季陵当小孩看了,随他去吧时雨!”
霜花转眼凝为水,薛时雨怔怔凝着那滩水渍下唇轻咬,铁锈腥味自舌尖弥漫,许久…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佛经。
第148章 148 ◇
◎“像只娃娃,漂亮的、我亲手撕碎的娃娃。”◎
深秋的夜晚, 远郊的深林浸没在一潭如墨般的黑沉中,凉意入骨。
摩柯醒来的时候乌云弊月,山谷一片粘稠的黑, 虫声不闻, 风也静,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微微一怔后, 倏然起身, 疾步走了两步后又突兀的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盖他一双烟灰色的眸倏然变成竖瞳, 他缓缓转动眼珠,闪烁着诡谲幽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前方——
那里随风传来一股烟熏的味道, 篝火燃尽了, 只有一堆灰烬。他凝神细听, 没有随风飘来的发丝的清香,也没有风穿林叶的窸窣声,万籁俱寂, 一丝生气也无,是连黑也没有的一片虚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她走了。
意识到这点后, 摩柯怔松了许久,双肩骤然塌了下来, 顺势又坐回了干草铺就的地上, 发了好长的呆后, 一手枕在脑后又躺了回去。
身下是松软的地,身前是乌云散去的漫天星光, 苍穹无垠, 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本该如此。
他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弧, 心里又低低道了遍:本该如此。
她……是应该走的。
于情于理, 她都应该走,她不应该留在一个怪物身边。
她是对的。
可是明明如他所愿,明明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胸口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好像被钝刀来回刮蹭研磨一般……
摩柯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神经质的战栗了一瞬,下一秒猛地扣住身下潮湿的土壤,因用力指骨微微泛白,薄薄的病态苍白的肌肤下苍青色的血管如蛛网似的蔓延,亦如野兽的獠牙刺破脆弱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片片坚硬骇人的青鳞,他一片一片沾着筋带着血连根拔出,顷刻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每拔出一片连着血肉的青鳞,如潮水覆顶的剧痛叫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震颤,而他咬着牙关,忍着满腔浓重的血腥气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拔出、剥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用功,拔出的青鳞如野草般又疯长了出来,血肉模糊的伤口转眼又恢复如初,再拔再长,再拔再长,周而复始,终于他放弃了。一手盖住双眸,任由青色的鳞片覆没全身,他好像…又陷入年少时坠入的那个泥潭,泥沙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卷着他堕入泥泞、粘稠的无尽深渊,不断沉沦、沉沦……
“想什么呢?”
广袖留香,随着话落熟悉的馥郁馨香袭来,一只微凉且软的小手搭在了他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