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水沸腾,药香弥漫,蒸腾而上的白烟模糊了守在药炉后的英俊面庞。
随着滚烫热汤落下, 是一道熟悉的, 属于女性的声音传来:
“阿陵,你在哪儿?为何不回我消息?你还在找她吗?”
是薛时雨的声音。
然而房内除了青年并无他人, 唯有空中一道符纸折成的纸鹤对着正在倒药的、掩在水汽后的俊美青年, 嘴巴张合着口吐人言:
“我亦牵挂阿沅的安危, 不过你尽可放心,我收到燃灯佛大师的信笺, 阿沅确尚在人间, 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 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不过总归是安全的,你无需担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陵, 我们需要你。”
举着药炉把手的身影闻言一顿,热汤四溅,于白衣上洇湿了一块污渍。
纸鹤两滴墨点缀的双眸无机质的盯着水雾后那双若隐若现浓墨似的桃花眼, 一字一句:
“阿陵,我知道你在听, 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要听好了。从头到尾, 从隆谷……不, 从芙蓉镇开始,我们都被骗了。一开始我们就已踏入这个所谓‘邪神’的陷阱。他故意引我等前去黄河探寻其真面目, 故意派遣小妖阻挡, 实则诱我们将其击毙意在破坏龙脉运势!燃灯佛来信不会有假, 黄河之行九曲十八弯恰位于龙脉之上, 我们沿途将诸妖击毙恰也毁了山川运势,龙脉亦毁即失真龙之气。真龙之气一旦动摇,天子失真龙护佑,国运衰败、社稷难保、秩序崩坏、生灵涂炭!这是远比千万行尸更可怕的灾难!
此刻东部又起行尸大军直抵皇都,尚未知他们的意图,但他们的目的从来是当今天子!阿陵我知你有悔有恨,你想弥补,可是……可是多年来我们降妖除魔为的是什么?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是我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暂时放下阿沅,放下儿女情长,来皇都吧,我们需要你,国祚需要你,苍生需要你阿陵!”
纸鹤话落的同时,最后一滴汤药落进碗底,适时夜风很冷,那蒸腾的白雾不过一瞬便散了,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俊俏面庞。
他将药炉放下,长睫下垂掩住眸中思绪,恍若未闻般将茶碗稳稳放于托盘中,纸鹤扇动翅膀飞上前:“阿陵……”
季陵身形未动,只抬了下眼,浓如墨的桃花眸锁了纸鹤一刻,下一秒纸鹤便失了生机直直坠入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中,火舌瞬间吞噬了半边翅膀,焦灰的半边翅膀后是同它一样零零散散不知凡几的残缺纸鹤。
向来拿惯长剑的手端起托盘有些怪异的别扭,他没有过多犹豫,端起托盘便出了门。
——
起初脚步还有些急,到门扉前便稳当了许多,他屏住气略略站定了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扣了下门:
“我能……进来么?”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声音,他眉心蹙了蹙,复又抬起手,这次力道大了些,可尚未触到门,门自己开了道小口。
门没关。
意识到这点后,他猛地将门一把推开,床榻上是空的,榻前方桌上他事先备好的,从各个庙宇里搜罗来的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香烛,也纹丝未动。
房内本该在的人,不在。
他手上仍端着茶碗,抓着托盘的手背却难以自控的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那覆在茶碗上的小碟子因其外泄的戾气威压发出铿铿锵锵地碰撞声,木屑一寸寸裂开刺进他的皮肉内,令人窒息的骇人的威压不受控制的从他身上弥漫开……
“你……干嘛呢?”
懵懵的略带大病初愈的沙哑,熟悉的吴侬软语响起,季陵怔愣了一瞬,随即僵硬着身躯,缓缓看向来声处——
阿沅不甚雅观的跨坐在窗台上,一手抱着盆栽,另一手在盆栽里扒拉着什么,有些懵有些傻的盯着他,似乎不理解他突然为什么这么生气。
季陵本血雾四起的桃花眸褪的干干净净,难得的也愣住了,四目相对都是迷茫:
“你在……干嘛?”
“我……”阿沅看了看自个儿沾着泥泞的十指,再看了看自己豪迈的坐姿,略显苍白的双颊瞬间浮起两坨羞赧的薄红,连忙将盆栽放下,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飞快掸尽身上的泥沙,觉得有些丢人,低咳了两声不敢看人,“我就看看有没有吃的……”
季陵静默的看着她,眼前人第一天尚且只有模糊的意识,而今天便能下床了,此刻活蹦乱跳就在他面前,他僵直的脊背骤然一松,桃花眸中若隐若现的血雾悄然散去,抿了下唇才道:“桌上不是备好了……”
阿沅想也不想:“那是人能吃的东西吗!我要吃肉,大鱼大肉!”眸光瞥见他端着的茶碗,当即双眼一亮踱步过去,“这是什么?”
才走了两步便闻到难闻的药味儿,脚步停滞在原地,怎么也不肯迈出下一步。
“你身体损耗过大,这是能快速增补体质的药物……”
季陵说到这蓦的一顿,他是知道眼前这个傻鬼……不,她不再是傻鬼了,虽然不知道阿沅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仅仅凭一探她的脉搏便能窥见其内浩瀚蓬勃极其令人心惊的灵力,再联想纸鹤传达的话:
【阿沅确尚在人间,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
可无论阿沅再怎么变,他是知道她有多馋嘴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他端着托盘转过身:
“你等着,我去准备吃食,很快回……”
话还说完便滞在原地,只见阿沅绕了过来,一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拿起茶碗犹如赴死般闭眼、仰头直接灌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小脸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半天才将那股恶心的药味儿咽了下来,她将茶碗放回托盘上忽然想起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想起来了,是生死符!你是什么时候在我锦囊里……不对,它一直在你送我的小兔锦囊里……不不不不,不对!”阿沅兀自连忙摇头,她闲来就喜欢看那些道观典籍,那些失传已久的符咒道术略知一二,弑神阵是其中一种,巧了,生死符也是失传已久的符咒之一。
生死符不是人人都能练就的,往往一人一生只能练就一张生死符,生死符不是攻击属性的符咒,而是守护型符咒。生死符上凝聚施咒人一半元力,不到生死关头不得出,可替得符者挡一次杀机,挡的同时,施咒人也会受到同等重创。
阿沅想起是摩柯向她眉间识海袭来时,确是生死关头生死符才显现的,不过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拧着眉问他: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给我呢?!时雨姐姐呢?她怎么样?她在哪儿?时雨姐姐失去了本命剑又受了伤,你应该给……”
季陵眸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清清冷冷道: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阿沅怔住,为说完的话卡在喉头,一时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僵在原地:“……”
人都说这么明显了还察觉不出来,真成傻子了。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像某人石头做的……不,完了。
太吓人了。
现在石头也开口说话了。
还是……这么可怕的话。
一般女孩儿头一次被人表白会如何?
羞涩?不安?还是心头小鹿乱撞?
阿沅通通没有,她只觉得荒唐。
对,就是荒唐。
许久,她才艰难的开口:“你……”
季陵却偏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盯着她嘴角残留的药渣,语气不善:
“你急什么?”
阿沅一脸莫名:“……嗯?”
季陵眸光晦暗,抓着托盘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仿佛妥协了什么,再出声的时候语气平稳了许多:
“你想吃大鱼大肉,我给你寻来……”
“不必了。”阿沅很快打断他,“我要走了。”
季陵一顿,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去哪儿?”
阿沅语气松快:
“去皇都。”
“做什么?”
“救人。”
“救谁?”
“救书生……不对,我跟你说那么多干嘛?”
阿沅想起摩柯最后留下的七日之约,眨眼就剩五天了,完全不敢耽搁,即便现在夜深了,一点星光也无,她拔腿就往外走。
与某人擦肩而过时冷不丁被抓住胳膊:
“别去。”
不是很用力,兼之还受了这人大恩,阿沅耐着性子道:“我……我是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只是告知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季陵抿唇,盯着咫尺前的少女,一字一句:“皇都很危险。”
阿沅亦回视他,没有丝毫退让:“那我也非去不可,我已经没时间了,我必须要救他。”
“他就那么重要?”季陵死死盯着她,眸中血雾四起,抓着她胳膊的手不由用力,带着嗜血的意味,“你和他才认识多久?才几月时间就值得你舍命……”
“啊……下雪了。”
阿沅的视线穿过季陵看向屋外,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间或几颗豆大的冰雹跳珠似的落在地上,甚至有一颗弹进了屋里,很快化作了水渍。
他一顿,随着少女的视线也看向屋外的大雪,明明在看雪,浓黑的眸却装不下一片雪花,轻嗤了声:
“是啊,下雪了。”
少女却不满他轻怠的口吻,瞪了他一眼,手指屋外,猫瞳亮的惊人:
“你懂不懂这是初雪!不一样的!”
季陵一愣,怔在原地。
“都是雪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嘴上下意识反驳,余光却寻着少女看去,烛火融融的光跃映在少女精致的侧脸上,少女的双眸映着屋外的飞扬大雪,熠熠生辉,是比白雪更纯粹的名为“快乐”的情绪。
青年漂亮的桃花眸闪了闪,忽的松开了抓住她胳膊的手,负手,同样看向屋外的漫天纷雪敛了声,一道暗芒极快的掠过,转而吐出一句轻飘飘、不咸不淡的话:
“好,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全改了,番外全部挪到正文完结后,劳累大家再看一次啦!
后面几章重点狠虐小季,虐完后就要进入尾声啦,我争取日更到完结!明天见啦!
第156章 156 ◇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季陵的声音很轻, 话落的同时很快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空中。
阿沅可耳尖的一字都没放过。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
阿沅愣了下,旋即微微仰头看向季陵,她或许不知, 自□□淬炼功成之后, 好似艳阳照进烟雨朦胧的江南,美人揭开蒙面的纱, 明珠不再蒙尘, 明明是同样的眉目肌理, 整个人却好似暖玉氤氨着一层柔和的光,竟然叫人不敢直视, 好像多看一眼便能生出令人羞愧的亵渎之心。
此刻阿沅望着季陵, 有他相助当然如虎添翼, 惊喜之下视线灼灼,猫瞳内的光太亮,隐隐发着烫。
“那我们现在就……”
季陵却不动声色的偏过头, 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
“太晚了,早些睡吧, 明早出发。”
话落便径直离开,末的还体贴的关上门。
阿沅:“……”
说实话, 她很是惊喜季陵这厮居然这么好说话, 明明上一刻脸色还很臭呢。
不过人都这么配合了, 她再犟着赶时间就不识趣了。
她想着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尚还有五天时间, 紧赶慢赶都赶得上, 确实不用急, 而且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因生死符的缘由,季陵定也受了不小的伤,好好休息一番再上路确实更好……
不想还好,一想到生死符,方才躺在榻上的阿沅又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方才高兴的太早,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未来的几天都要和他在一起尤其他几次三番包括现在、包括当初在神庙说的那些叫人不得不误会的话……
【我没有认错,我也……不会再认错了。你是阿沅,是傻鬼,也是我的…小兔。】
【阿姐与我只是手足情谊。】
【我以为赴约的是你。】
【原来……原来你不喜欢我。是么?】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
阿沅:“……”
提起金庭不死乡的神庙,又不得不想起在神庙内发生的种种,虽然是在带着情/欲樱花香的催动下……
这厮确实吻了她的额,还头面结结实实都吻了一遍……
阿沅怔愣了半天后,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埋在绵软的枕头里无声咆哮了一嗓子!
啊啊啊啊!
救命!太尴尬了!!
谁能来救救我!!!
等到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松开枕头,盯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也刮起了风暴。
双目失焦,咬唇,喃喃着:
“这厮……绝对来真的。”
……不行。
不能像滚雪球一般让错误继续下去……
她本失焦的双眸逐渐坚定,最后化作攥紧的拳头砸在锦被上,一锤定音!
明儿就跟这厮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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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夜未睡的阿沅甫一踏出门就和季陵撞了个面对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
“怎么不叫我?”
“没睡好?”
话落的同时两人皆是一愣,尤其在阿沅看到这人手上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气先短了半截,猫似的眼觑着他:
“你先说?”
季陵看了眼她眼下两抹青色,眉心蹙了蹙,言简意赅:
“你没睡。”
他这人向来话少加冷脸惯了,一旦蹙起眉就显得有些凶狠,阿沅当然知道眼前人什么德行,早就习惯了,但季陵却一反常态,突然好想意识到什么,有些别扭、生硬的补了一句:
“……为什么?睡不习惯?”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没放在心上,打了个马虎眼过去:“…额……落枕了而已……”自从知道自己不是鬼后,谁还乐意吃香烛啊?当即视线黏在馄饨上不动了,不过还能分出一些神识给他,“还有事么?”
季陵暗自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沅又指了指他手上的馄饨,试探道:“这是……给我的么?”
季陵一顿,原褶皱的眉心登时抚平下来:
“对。”
阿沅没忍住,高举双手欢呼了一声,捧着馄饨进了屋,埋头正要下口时问他:
“只有我的份,你不吃么?”
季陵摇了摇头,阿沅终于心安理得大快朵颐,只不过才吃下三颗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问他: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