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地上站起,忽然腰间一扯,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
原是挂在我腰间的香囊和榕树上的枝丫缠在了一起。
我盯着它看了好长一会儿。这是季陵给我的,香囊里装有他惯用的冷香以及他亲手写下的一道符纸,那道符纸可以掩盖住我身上的鬼气,叫我不至于半路被什么道士和尚收了,我看更重要的是不会被薛时雨察觉到我的存在吧!
我瞪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将它扯下丢在地上,甚至还踩了两脚。
我不需要了。
我本就是一只画皮鬼,再藏我还是一只鬼!人鬼殊途,是永远不可能和人、更何况是除妖师为伍的!
那破伞我也呆够了!
阿沅冲那黑勋勋的小农舍瞪了一眼,囫囵抹了一把脸便飘下山去。
与此同时,香囊被扯下的一瞬间,千里之外一双凤眼骤然睁开,流光溢彩。
“找到你了。”
——
阿沅顺着下山的路飘了大半天都没飘出去,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转,转来转去就是离不了山脚下那片湖。
湖边一片花海美极了,饶是阿沅飘着飘着也累了,幻化做人形,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望着粼粼的湖面一阵发呆。
“迷路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阿沅转过身看到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她身上穿着襦裙,面容姣好带着一丝娇憨,耳边别着一朵奢靡到极致的花,阿沅头一次见到这种花,叫不出名字,这片湖周围的花海都是这种花,不,可以说这个小镇几乎都被这种花包围了。
女孩儿歪着头看她:“你为什么哭?”
阿沅这时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冰冰凉凉的,她偏过头去用衣袖将眼泪抹干,闷声道:“风太大了。”末的又补了一句,“没哭。”
女孩儿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热的挽住阿沅的胳膊:“别害怕,我带你出去。”
女孩儿一靠近,阿沅就闻到了一股花香,清冷中带着一股腻人的甜味儿,越闻越好闻,闻久了浑身似乎都变得轻盈了,脑海里晕晕沉沉的全是女孩黏腻的醉人的细软嗓音。
当下女孩儿说什么阿沅都予取予求,她被迫拉着往前走,女孩儿快乐的哼着小调儿,细细软软的声音极好听,全是江南的味道。
阿沅从女孩儿含笑的面容往下看,视线从她们交握的双手落在地上,她也同她一样,没有影子呢。
原来是同道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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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镇子有些古怪。
这是个偏僻的乡间小镇,阿沅跟着季陵、薛时雨二人一路向北,天地茫茫渺无踪迹的寻杀害他们父母的大妖,沿途这姐弟俩便接点除妖的活当作盘缠。
在这个小镇落脚也是受了乡里里正的委托,阿沅白日藏在伞内跟着听了一耳朵。
这个镇因遍地开满了芙蓉花因此叫“芙蓉镇”。可阿沅是见过芙蓉花的,芙蓉花虽美艳但远远不及这镇上的这片花海,若说天下百花十分姝丽,这芙蓉镇就独占了八分。
实在太美了,朵朵姝丽芬芳,那一片片花海像燃烧的火焰一般,萎靡到了极致。
阿沅是极喜欢的,但薛时雨一踏进这小镇就对季陵耳语:“大凶之兆,小心。”
季陵本来就少年老成,天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那双锋利的剑眉自踏进这个镇子后就没放松过。
这修真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实不光是修真界,大千世界都是这样的,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凶险,但这吓不到阿沅,她本就是已死之人,有何顾虑?
因此这两人一鬼的旅程,只有阿沅当做游玩,镇日没心没肺的,季陵和薛时雨不是忧这个愁那个,就是在吵架的路上。
就算在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无趣的紧!
白日被迫藏在伞里,被迫看着季陵二人贴耳私语的时候,阿沅总这么阴恻恻想着。他们在这个镇上盘桓了半月有余,起先这镇上虽透着诡异但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七天前的满月之夜,镇上一屠夫失足落入湖底淹亡,就像一枚石子打破死寂的湖面,后面接连七天,每天都有人半夜去投湖,投湖的有种菜的农妇,有高官大户,有老也有少,无一例外全是梦游夜半投的湖。
前三个来不及救,后几个倒是拦了下来,但终日陷入昏睡之中,离死也不远了,那里正说,自十年前开始每年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便会死人,一天死一个,直到芙蓉花败。
谁不知这花透着股邪性呢?他们也动过除了这片花海的念头,然而这花越烧越多,到了今日几乎都快把镇子都包围了,他们实在没辙了请了好些个江湖术士无一不是摆手请辞,更甚者拔腿就跑,里正见薛时雨、季陵二人年少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失望之余也是存了一份侥幸。
薛时雨和季陵为此事白日奔波,夜晚还得防着有人投湖不得好眠,两人因此倒少吵了许多架,阿沅呢白天藏在伞里不是吃就是睡,偶尔翻几页《毒物图鉴大全》解闷,对季陵二人除妖的进程不是很在意,因为她知道季陵这人脾气差归差,但是个极其聪明且有能力的人,跟着他三年还没见过他除不了的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果然季陵这几天眉头渐渐松了,阿沅估摸着不日就要和芙蓉镇告别了,哪成想临到头被情花蛇咬了一口。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到这阿沅就胸闷。
她晃了晃头,本就不甚清晰的大脑好像更晕了。
女孩儿搀扶着她,嗔怪道:“阿沅,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路呢,摔了可怎么办!”
阿沅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脑子一片混沌,她和她呆在一起多久了?几炷香?几个时辰?几天?
她好像和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包括季陵包括薛时雨包括那只该死的情花蛇,她们就像世间所有亲密的手帕交那样,把所有的欢乐和苦恼全告诉对方,她知道这个女孩儿和她一样都是鬼,也知道这个女孩儿同她一样都是失去记忆魂无所归的野鬼。
女孩儿比她还惨一点儿,她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
她们同样的寂寞孤独。
女孩儿把头搭在阿沅的肩窝,晃着她撒娇:“阿沅,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女孩儿依偎着她,两人靠的极近,女孩儿发间芙蓉花的幽香一阵一阵的往鼻子里钻,阿沅呼吸之间全是这个味儿,几乎有些飘飘欲仙了。
当下就想点头,然而在将要点头的一瞬阿沅还是艰难的、摇了头。
在阿沅看不到地方,女孩儿脸色阴了下来,然而依旧是一口吴侬软语:“为什么呢?留在这里不好吗?”
阿沅还没说话,眼泪先流下来了,季陵和薛时雨两人交叠的剪影依稀在眼前:“我……我不想看到他们了……我讨厌他们……”
“这样啊。”女孩儿抱紧了阿沅,探着头看她,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娇憨天真的笑,“我帮阿沅好不好?”
阿沅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女,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
因为少女想要她点头。
果然少女开心极了,更加紧的揽着她,在她耳边兴奋的说着:“那我帮了阿沅,阿沅可不能耍赖,要留下来陪我啊,陪我直到……腻了为止,好不好?”
阿沅定定地看了少女一会儿,那香味儿无孔不入像只大网俘获了她,她终究点了点头。
女孩儿脸上扬起笑弧,她们背后是静谧的湖谭,月儿高高的挂在夜空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残影。
她们于花海之中,只见女孩儿折下一株芙蓉别在阿沅耳畔,揽着她,对她说:“你瞧,她来了。”
不远处,芦苇被层层拨开,一道修长又纤细的人影由远及近。
是薛时雨。
她面无表情,仿若一只游魂向阿沅走来。
女孩儿在她耳畔孜孜不倦吹着暖风,香气醉人:
“我们把她推下去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说:
后面都是第三人称了嗷~
第3章 03
◎“呀,被抛弃了呢。”◎
薛时雨恍恍惚惚走到阿沅面前,这是阿沅第一次正面看薛时雨。
阿沅第一反应就想逃,她是不能出现在薛时雨面前的,女孩摁住了她,奇怪的看着她:“去哪儿呀?你就这么怕她呀?”
阿沅一愣,是啊,我怕什么?
凭什么薛时雨出现我就得藏起来?我既决定离开他们,那季陵那套就管不着我了!
我不光不躲,我还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出现在薛时雨面前!我…我还要做鬼脸给她看!吓死她!
阿沅当真做了个鬼脸,她揭开面皮,露出皮下森森白骨,这是她作为画皮鬼独有的幻术,要让她真的揭开皮还不如叫她去投炼丹炉还舒服一些呢!
然而薛时雨只迷瞪瞪看着她,没什么反应。
阿沅:“……”
薛时雨没吓到,女孩儿倒吓得不清,指着她口条都不清晰了:“你你你你你作甚做这幅鬼样?病否?!我们就算变成鬼了也不能放弃自己啊!”
阿沅:“…………”
阿沅阴着脸瞪薛时雨,越瞪越觉得没意思,遂解了幻术。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五官,在薛时雨脸上是英气的,明媚的,宛若正午的炽阳。在她脸上却是怯懦的,忧郁的,宛若蒙了层雾的江南烟雨。
阿沅有些泄气的想,难怪即便和薛时雨再怎么相像,在季陵心里还是比不上薛时雨半个指甲盖。
薛时雨双目迷蒙,神情恍惚,毕竟也是个极厉害的除妖师,尤其在这个女除妖师凤毛麟角的时代,阿沅从未见过她这样。就跟前几日投湖的那几人一个样。
阿沅混沌的大脑有一些些清明:“你对她做了什么?”
“重要吗?”女孩见阿沅解了幻术,松了口气,将下颚重新搭在阿沅的肩上,歪着头媚眼如丝盯着她,“现在你叫她生就生,死就死,生杀予夺都由你定,开不开心?快,把她推下去吧。”
阿沅一怔,把……把她推下去?
女孩儿接着在阿沅耳边吹风:“是呀,推下去之后那个叫‘季陵’的少年不就是你的了吗?你不是喜欢季陵吗?只要她死了,你就能光明正大呆在季陵身边了吧?你不想吗?”
“我……”
阿沅呆愣住,半天发不出声音,她看着面前神情恍惚,难得柔软,仿佛稚童,似乎真的一巴掌就能将之置于死地的薛时雨陷入迷惘之中。
薛时雨的背后就是那片湖,无波无澜静的仿佛一片死水。
阿沅慢慢伸手去,待触及薛时雨的一片衣角又停了下来。
女孩儿眉头微蹙,觑着她:“怎么了?”
阿沅缩回了手,摇了摇头:“我不推。”
薛时雨还是那张懵懂的脸,闻言双睫飞快的眨了一下,快的像一场错觉。
女孩儿从她颈间抬起头:“为什么?”
阿沅看了薛时雨一眼,挠了挠面颊,嘟囔着:“我好端端的推她做什么?况且……况且……”
说实话,阿沅虽然讨厌薛时雨,但是从来没想过杀了她取代她。
比起讨厌薛时雨,她更讨厌季陵那厮!
女孩面无表情盯着她:“况且什么?”
“况且……况且他都脏了!我、我何苦为了一个脏男人沾血腥……”
阿沅越说声音越低,但双眸越发明亮,脑海中的混沌也散了不少。
女孩儿说的没错,变成了鬼也不能放弃自己呀,她还是想做个好鬼的。
阿沅向来心大,一旦想通了,就好像放下一块巨石,浑身都轻松不少。甚至哥俩好似的拍了拍女孩儿的肩,开始教导起女孩来:“你把她放了吧,还有前些天投湖的都是你搞得鬼吧?我们做鬼的不跟他们那些人一般见识,都放了吧放了吧哈……”
女孩面无表情拂开阿沅的手:“废物,人都送到你眼前了都不敢动手,难怪被两个凡人随意欺侮戏弄。”
阿沅僵住,一张脸白了又红。
她倒想反驳,但她说的是事实。
她确实是鬼怪中难得的窝囊鬼,阿沅捂面,她实在丢了鬼的脸。
耳畔淅淅沥沥的水声渐起,阿沅骤然抬头,发现薛时雨竟然自顾自的往湖中心走去,湖水逐渐没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
阿沅忙拽住女孩的衣摆:“你要对她做什么?”
女孩冷笑,秀妍的一张脸上全是嘲弄:“我在做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女孩顿了一下,忽然道,“有趣的事发生了。”
“…什么?”
阿沅还没反应过来,双足忽的被枝叶搀住,她周身的花海疯了一般舞动抽长,短短几息内带刺的枝条自下而上将她紧紧束缚住,数不清的尖刺扎进她的皮肉内,阿沅痛呼出声:“啊!”
剧痛下,阿沅的眼眶一下全湿了,泪眼朦胧中看到一抹白御剑由远及近,她太熟悉了,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季陵。
女孩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猜……他会救你还是她?”
阿沅呼吸一滞,嘴角淌下一道青色的血迹。
枝条上的长刺已然戳破她胸膛的肌肤,再往前一寸就能戳破她的内丹。
她的视线全被泪水糊住了,因为实在是太痛了,一动就有被千万根针穿刺的痛苦,她连动也不敢动,徒然地去追寻那抹白,那抹白御剑飞至她的面前,似乎停滞了一瞬,有吗?没有吧?阿沅也不能确定,因为下一秒那抹白略过了她,驶向了湖中心,白衣少年想也不想从剑上一跃跳下湖。
救他的好阿姐去了。
阿沅一顿,明明那刺停在胸脯前,她却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戳了个大洞,疼死了。
她看着少年奋力泅水将女子如珍似宝地揽在怀里,吸了吸鼻子,垂下了眼。
“呀,被抛弃了呢。”
女孩状似遗憾叹道,阿沅感觉到束缚住她的枝条散了去,她尚未喘口气,只见女孩双手在空中翻飞,周围花海疯涨的枝条随着女孩舞动的十指忽地朝湖中心二人疯狂袭去!
女孩一个弹指,那芙蓉花瞬间膨胀数十倍,花芯中居然生了利齿,张着巨口朝湖中心二人吞噬而去!
女孩一边操控着妖花一边说:“呐,不必言谢,我也早看这俩不爽了,总是碍我好事。他们没了,你就能乖乖呆在这儿陪……“女孩一顿,尖叫道,”你做什么!”
阿沅骤然死死抱住女孩,打断她做法的双手。阿沅身上全是因为被花刺所扎斑斑血痕看着触目惊心,她将女孩用力的抱住,伤口被挤压泛起的剧痛叫她的差点晕了过去,阿沅咬着牙,哆哆嗦嗦着:“你…你不能杀他们……”
女孩的罗裙沾染上阿沅身上星星点点的青色血迹,女孩似乎极为爱洁,当即疯了,双目赤红,掐着阿沅的脖颈:“我杀了你!杀了你!”
季陵一手紧紧箍着薛时雨的腰将她带出水面,食人花张着血盆大口倾覆而下,在水下另一手两指并拢,佩剑深渊心随意动,将要一剑贯穿食人花花芯时,食人花幕的收拢回缩,漫天飞舞的枝条瞬息之间归位,季陵直直朝湖畔望去,只见漫天的芙蓉花瓣紧簇成一团巨大的花球将少女们包裹进去,几息之后,花瓣雨纷纷落下,少女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