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愣了一下:“什么法子?”
藤蔓勾着她的下颚引着她向下看去——
“你不是要救它们么?”
那一滩浅浅的血池犹如镜子映出外头一片屠杀场。
数道蓝色光柱投下,季陵位于阵心,空师父、沈琮分列两侧为他护阵,那些个狰狞面庞的行尸一旦踏进光柱之内随即化作了飞烟,哀嚎遍天。
所谓“弑神阵”,即便是神也要剥一层皮,也在所难逃。
行尸一踏入阵心,滔天威压之下短暂的恢复了神志。他们哀嚎着,痛哭着,有的一头撞柱意图冲出满是肃杀的阵去,有的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磕头,求着季陵三人饶恕。
“我只是个庄稼汉,我什么都不知道,求少侠求壮士饶命啊!”
“奴家不知犯了什么错,皆是那恶人、那恶人所为!奴家上有老,下有小,饶过奴家吧……”
“呜呜呜呜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们不去抓坏人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杀就杀了吧,可否饶过我的孙儿,他还小,还那么小啊……”
“我们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求壮士们饶命呐……”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看到空师父闭上双眸,脸色苍白,眼角淌下热泪似是不忍。沈琮偏过头去,不再看。而季陵——
他仍是那副刀枪不入、冷漠到极致的冰山脸,如那日居高临下看着下跪的她一般,冷冷的看着阵心不断冲他磕头下跪的老人、妇孺、孩子……
不为所动。
那些个佝偻的背影顷刻间就化作了飞烟,很快又有一波又一波的行尸闯入阵心……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季陵仍是那样漠然俯视着,犹如神祇看着蝼蚁,徒劳的挣扎。
“住手,住手啊!”
双手狠狠的砸向血镜,画面一瞬间扭曲撕裂,除了沾了满手血腥,很快又恢复如常,画面中,行尸不断哭嚎着撞向光柱,可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仍然被无情地绞杀于阵中。
“住手啊……住手……”
阿沅颓然的滑坐在地,满是血污的双手捂住面,微微颤抖着,喃喃着。
藤蔓绕过她的肩,犹如一只臂弯将她轻柔的揽在怀里。顶端又伸出一抹绿芽,绿芽之上盛开出一朵小小的花苞亲昵的蹭着她的鬓发,花苞吐蕊,一丝极淡极香甜的香飘向阿沅。
“你知吾缘何为幽冥圣物么?”
恍惚间,阿沅听到彼岸花的声音。
她的脑子晃晃悠悠的,这股熟悉而又甜腻的香顷刻就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拉了出来,转眼堕入一个香甜的梦境里。
“所谓‘彼岸花’——”藤蔓勾着阿沅的手,牵着她,眼前的雾散了,化作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小路两侧乃至小路的尽头,遍地盛开着奢靡至浓烈的彼岸花,好似一片燃烧的火。
浮于她鼻尖的香甜越发浓郁,她置身于彼岸花海中,呼吸之间全是这股浓烈而沁人的香。
藤蔓牵着她走上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徘徊于黄泉路上,盛开于忘川河下,黄泉碧落,这便是‘彼岸花’。”
最后一字落下时,藤蔓已牵着阿沅的手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一片静谧幽深的水潭。
阿沅垂眸看去,看见剔透如明镜的潭面上映着她红通通的一双猫瞳。潭底是一片火烧似的彼岸花。
很快,潭面的景象变了,变成一众老弱妇孺磕头跪求着季陵三人。
阿沅歪头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极力在想这些人是谁,她为何熟悉却又记不得他们的名讳……
忽然,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犹如揉皱的宣纸,画面消失了。
藤蔓绕着她的颈侧,盛开于小道两旁的彼岸花亲昵的勾着她裸/露的脚踝,波动的水面静了下来。
仍是那副画面,却又不是。
画面中的人还是那些人,脸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那高高在上的三人变成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所谓“上等人”。
而底下那群叩首的,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莫名的,其中一个娇小的,紧紧依偎在妇人身旁的孩童的脸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沅怔怔的盯着,那模糊的脸忽然有了轮廓。
灰头土脸的一张小脸,嘴巴因为干涸龟裂着,仔细看才能看出轮廓还算秀致,只是太瘦太瘦了,两颊微微凹陷着,越发凸显一双猫似的小眼又黑又圆……
阿沅愣住了。
是她。
这个小孩虽小,但她认出了,这是她的脸。
这是……她。
小孩死死拽住身旁妇人的手,猫似的眼里全是泪,她凄惶的喊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小孩脸上,登时小孩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红肿一片。妇人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浑然不觉,阿沅咬破了下唇,一股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她垂眸看去,那仍然被大手狠狠摁进黄沙里的小女孩,仅微微露出的一小块侧脸,同样,同她一般,嘴角溢出一丝血珠。
这,确实是她。
她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12点再更新一章今天的!
第50章 50 ◇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藤蔓勾着阿沅的下颚, 怜爱的轻抚着她咬破了的下唇瓣,吮吸着唇上沁出的血珠,“逝者已矣来者犹可追, 忘川河便是面映照前尘过往的镜子。你在看它, 殊不知,镜子也在观你啊。”
倏然之间, 画面又变了。
密密麻麻行尸的包围之中, 老妪死死的将少女护在身下, 任凭身上的血肉被撕咬殆尽,少女一声又一声哀恸的唤着:“阿母!阿母!阿母你松开我!”
水纹急速波动, 画面又是一变。
妇人死死将女童的头颅摁在黄沙里, 一下又一下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命贱得很……”
女童挣扎着,呜咽着轻声唤着:“阿母……阿母……”
阿沅一双猫瞳逐渐染上血色。
碎片的画面在她眼下急速波动变化着。
【阿母!你松开我阿母!】
【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 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你松开我阿母……】
【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
【阿母!阿母!你松开……】
【官老爷行行好, 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
本静静打坐的书生忽的睁开了双眼,垂眸落下。
臂弯之上, 阿沅面色苍白, 双眉紧蹙, 冷汗淋漓。浑身轻颤着,嘴里似乎在嘤咛着什么, 似乎陷入一场梦魇之中。
沈易剑眉微蹙, 凝目看了一会儿, 拭去了阿沅额间的冷汗, 轻声唤着:“阿沅,阿沅。”
阿沅浑身轻颤着,才拭去的冷汗,额间顷刻间又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书生揽着怀中的少女,犹如握着一块寒冰,倏然之间又极热,怀里的身躯烫的吓人,可转眼之间又入手寒凉。
沈易凤眸黑沉如深渊,食指一咬,沁出一抹血珠,正要将沾着血珠的指尖贴于阿沅的眉心时,一只手忽然挡在面前。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浅灰色的毫无焦点的双眸望着他:“贫僧曾为女施主祛过魅,让我来……稳妥些。”
沈易静静地看着他,凤眸微眯,僧人仍是睁着一双回眸,虽然眸中没有焦点,却异常坚定。
怀中少女又是一声嘤咛,下唇被咬破,沁出血珠。
书生看了一眼,复将视线落在僧人身上,顿了一下,正色道:“多谢大师。”
僧人摇了摇头:“应当的。”
僧人闭上双眸,一手立于身前,另一手,虽目盲,两指精准的点向少女的眉心之上,然而就在僧人修长的手指即将落在少女的眉心处时,倏然被一只极为冰寒的手抓住了。
阿沅忽的张开双眼,一片赤红。
沈易、摩柯皆是一怔,摩柯极快反应过来,忙道:“不,她并未真正苏醒!她体内的邪……”
一声刺耳的骨裂之声,阿沅竟然生生将僧人的手指掰断了!
“阿沅!”
“无事,我来!”僧人咬牙忍住剧痛,面容惨白,另一手登时如闪电一般探向阿沅的眉心!
一瞬间,再次置身于层层浓雾叠嶂之中。
僧人右手食指已被折断,他顿了一下,换左手抹了下双眸,左手落下时,一片金光闪过,灰眸里闪烁着两抹璀金,金光烁烁。
左手掌心更凭空出现了根降魔杵,降魔杵轻点,浓雾散尽,露出其后——
少女双眸紧闭,浑身被藤蔓犹如蚕茧似的缠绕成一团。而巨大的花苞就在少女背后,吐着猩红的蕊丝,花瓣覆在阿沅身上,少女一半的身躯已入了花蕊之中。
僧人金眸倏地一缩,降魔杵直指花苞,沉声道:“不该贪慕你不该得的东西,放了她。”
“如若我不肯呢?”
花苞吐着蕊丝,血池之上生出细小的枝蔓,探了探僧人被阿沅折断的食指,又顺着足踝往上,吮吸着这幅身躯上遍体鳞伤的伤口,满足的喟叹一声:“你重伤至此,连护体咒都施展不出来,和尚,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该向我求饶的……是你呀。”
“如此……“年轻的僧人单手立于身前,冲那硕大的花苞微微鞠了一躬,”便恕贫僧无礼了。”
降魔杵点地,金光大作。
那厢阿沅仍立在忘川河头,怔怔的盯着波纹诡谲的水面。
水面之上只有小女孩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骨瘦嶙峋的小手拽着身旁的妇人,不敢多用力,生怕妇人生气,只敢轻轻拽着妇人的一角衣料,犹如被抛弃的小狗,小声哀求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阿母……”
周遭的彼岸花不再伺机而动,它们鼓噪着,绵延出无数只细嫩的蕊丝缠上阿沅,扯着她的足踝不断往忘川水下走去。
香气愈浓,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膝盖,不断往上蔓延着,吞没着她……
水下的曼珠沙华也扯着她往水底深处拖……
伴着香气徐徐飘入耳内是彼岸花缠绵如丝的声音:“知道为何吾为幽冥圣物么?因为只有吾才能开启黄泉眼,何谓‘黄泉眼’?黄泉眼就在你脚下呀,你想救他们是吗?我可以帮你啊。”
“只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只要……”猩红的蕊丝贴着阿沅的耳畔,从她的双耳、双眼、口鼻之间穿入进去,“只要你将你的身躯献祭于吾,吾自然会帮你啦,包括你恨的,曾经加害于你的,吾都会替你一一报仇的,所以,把你的身躯……交给我吧……”
“好孩子,交给我吧,你要的,吾都能替你达成……”
——
“阿母……”
“阿母……”
沈易附耳在阿沅唇边,待听清阿沅唤的“阿母”时,微微怔松了一瞬,他直起身看向阿沅。
阿沅双目赤红,喃喃细语着,眼眶泛着水渍的波光。
“想娘亲了么?”
书生的心脏好像塌了一角,他伸去拇指,无限怜爱的揩了揩阿沅湿润的眼角,见她依旧紧紧咬着下唇,他轻柔的拨开已被咬的血迹斑斑的下唇,轻叹了一声,“这个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呢……”
书生在那殷红的唇上多看了几眼,偏过头,而后顿了一下,他的指腹被咬住了。
沈易蹙眉看了一眼阿沅,仍是双目赤红的,失了神的模样。他又看向盘腿坐于阿沅身前的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双目紧闭,两指仍抵着阿沅的眉心,倏然,嘴角溢出一抹血丝。
僧人骤然吐出一捧血来,淅淅沥沥,淋在黄沙之上。
书生凤眸一凝,“大师!”尚未喊出口,虎口传来剧痛,他侧眸看去,阿沅双目赤红的,齿间嵌进他的肌肤,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血液飞速流失,书生方才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骤然惨白,他涩然道:“阿沅……”
——
僧人左手持着降魔杵,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血不断从嘴角涌下,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他右手将唇角的血渍抹去,抬眉看去,那硕大的花苞几乎快把少女吞没了。
他眉心弯下深深的丘壑,几次欲扶着降魔杵站起都失败了。
“别挣扎了,你没戏唱了和尚。”
僧人低咳着,朝几乎全身都陷进花苞里的少女大声喝道:“姑娘!醒过来!别被它骗了!醒过来!”
“她听不到的,她已经……是我的了!”花苞笑得花枝乱颤,张着血盆大口吞没着少女,少女只余一角裙摆可见了。
“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和尚——”血池之内生出藤蔓缠着僧人的足踝将他固定在原地,彼岸花的声音顿了一下,饶有兴致道,“你可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大义凛然啊。”
如明镜般的血池映着僧人一张惨白而圣洁的俊容,忽而血池里的“僧人”自己动了起来,脸还是同一张脸,池内的“僧人”忽然眨了下眼睛和僧人对视,僧人一怔。
只见池内的“他”同样的眉眼,唇角一勾,眼尾一挑,横生邪气和恣意。
一朝从佛堕入了佛。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金眸,望着池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俊容煞白,彻底怔住了。
彼岸花吐着猩红的蕊,娇笑着:“你这和尚,真有意思。”
话音刚落,缠绕在僧人脚踝的藤蔓突生长刺,瞬间刺入僧人的皮肉内!
彼岸花笑的恣意:“怪有意思的,留下来陪我吧和尚。”
——
僧人倏然浑身一颤,倒在了地上。
“阿沅!”
阿沅仍恶狠狠咬着沈易的虎口,沈易能感到他皮下的血液正在飞速的流失,阿沅仿佛一瞬间又变回那个受血液掌控的她。
书生凤眸尽是阴霾,无奈咬破另一手指尖,双指探向阿沅的眉心,还未探入,便被阿沅另一只手以迅雷之速擒住,反手钳住!
力气之大几乎快折断书生的手臂!
“你……”书生顿了一下,凝着双眸赤红的阿沅,凤眸好似凝聚着一团黑色的风暴,“你不是阿沅。”
双目赤红的、仿佛失了魂的少女,一双猫瞳犹如某种冷血动物缓缓的转了转眼珠,弯了弯眉,低沉的声音从腹腔内发出:“不错嘛,终于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