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才将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儿压了下来,望着面色如修罗的国师大人,笑道:“原来只是有几分怀疑……看国师大人这面色,现在可以确定了,阿沅姑娘确为小姜婢女。国师大人……”
沈琮顿了一下,道,“沈易,我不是以下属的身份同你说,接下来的话,我是以兄弟的身份告诉你,我既能猜的到,那陛下也能猜得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爪牙远比你想象的可怖。你可以不在乎,可是阿沅姑娘呢?她可以不在乎她的亲人么?”
书生倏然凤眸一利,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俊容少见的,覆了一层寒霜。
覆于身上的威压稍轻了些,沈琮喘了些粗气站了起来,走到国师大人身边,拍了拍国师大人的肩,感受到掌下紧绷的肌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放心,陛下千金之尊,一言既出,既然言明了只要治好了玉陶的魇症便不再束缚于你,我知你找了阿沅姑娘整整三年,眼下人不是找着了吗?你只需要回皇城将玉陶的魇症治好,未来多的是时间和阿沅姑娘相聚不是么?”
见国师大人微微泛青的侧脸,沈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苦笑道,“若你不放心,有时雨守着,阿沅姑娘定当无事。以你的手段修为,治玉陶区区一个魇症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来回脚程快的话,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这么个理儿,你怎么还转不过来啊国师大人?”
第60章 60 ◇
◎你有病吧?◎
沈易定定地看着沈琮, 忽的掀唇一笑:
“当我是傻子么?”
沈琮脸上的笑霎时僵在唇边:“你听我……”
沈易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的看着他,凤眸流转着诡谲的鎏光, 上前一步, 沈琮便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沈易见状不再上前却是轻轻笑了, 他指尖点了点沈琮, 笑意未达眼底:
“告诉你的主子, 胆敢威胁我的人…他是头一个。动手之前记住了,我既可替他除黄河水患绵延国祚数载, 做你大魏的盾, 也可做刺向大魏的刀, 记住了么?”
沈琮瞳眸一缩,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横插了进来:“你们……怎么了?”
薛时雨看了看面色泛青的沈琮又看了看一旁少见的面容冷沉的书生,怔住了。
沈易闻言笑了笑:“无事, 只不过方才一把鲜菇不慎落入火里,沈大人没饱腹正闹脾气呢,我再去林子里采些吧。”
与沈琮擦肩而过时, 沈易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他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气归气, 要一字不漏的传达啊, 沈大人。”
沈易勾着唇负手离开, 身后隐隐传来薛时雨的嘲弄声:“你是小孩吗?吃不饱还生气,幸好国师脾气好……”
转身之际无人时, 书生含笑的双眸骤然冷了下来, 扯了扯唇:
“啧……麻烦。”
袖内双拳紧握着, 手背上勃发一条一条犹如卧龙盘旋的青筋。
——
沈琮狠狠搓了把脸, 望着薛时雨笑道:“你怎么来了?”
薛时雨狐疑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真没事?这几天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沈琮扯了扯微僵的嘴角,揉了揉她的发:“别想了,找我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想说吧,随你。”薛时雨冷哼一声,道,“有看到安魂香么?阿沅定是又去哪儿玩儿了,我自醒来后就没看见……”
沈琮忽的朝前努了努嘴:“不在那儿么?”
薛时雨顿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小女娃捧着小香炉凑近那镂空的小洞往里瞧,嘴里嘟囔着:“……人呢?人呢?我明明看到了小人……”
女孩泄气的倒拿着香炉,使劲晃着它,吼着:“出来!快出来!”
薛时雨:“……”
女孩似乎极为不满,竟然将香炉掷了出去!
薛时雨登时瞪大了双眸:“小心!”
小香炉被抛掷高空,正要坠入山涧湖泊时,一缕寒风伴着霜花卷了过去,香炉陡的转了个方向,随即便落在一柄长剑上,顺着剑身滚落,落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
薛时雨骤然松了口气,急忙奔去:“幸好幸好,幸好阿陵你及时出手……”
薛时雨伸出手探向季陵怀中的小香炉:“给我吧。”
季陵抿了抿唇,看向掌心的小香炉,手指无声的蜷了蜷。
薛时雨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奇怪道:“…嗯?”
那名唤“月儿”的女孩儿小跑着过来,嘴里尖叫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季陵眉心猝然一皱,犹如皑皑霜雪积压在眉宇上,俊容幕的沉了几分,将小香炉塞到薛时雨手上便向小孩儿那儿走去,薛时雨叫道:“阿陵!”
小女孩儿似乎被季陵冷沉的脸色骇到,倒是不敢接近了,嘴巴一扁直接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不许抢!不许抢!”
季陵的脸色却愈加阴沉,执剑径直走向小女孩,薛时雨忙道:“算了阿陵!小孩儿不懂事罢了……”
“不懂事?”季陵眸色更冷,执剑的手背指骨泛白,青筋根根凸起,他向来是寡言的、冷漠的,却是第一次这样厉声斥责,还是对一个孩子,“在她的年岁你已可以独自在野外生存,我也已斩杀了第一只凶兽,不懂事?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掉她所做的?倘若方才不是我,阿沅便已坠入无间崖底,你可知道?!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了?!!”
最后一句,季陵几乎是低吼出声的,本艳若桃李的俊容犹如修罗一般,立于女孩儿面前,俯视着她,女孩儿哭闹的声音幕的一顿,继而愈加崩溃的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呜坏人!坏人!月儿好害怕……坏人!坏人!”
季陵浓黑的眸俯视着女孩儿,逐渐的眯起双眸,握紧了剑柄,深渊剑颤颤发出鼓噪的骇人铮鸣……
“阿陵!”薛时雨咬牙,空出的另一手去摸腰间的符纸,忽然眼前掠过一抹青色,紧接着掌上的香炉一轻,她顿了一下,凝神看去,阿沅已化作了人形挡在女孩儿身前,而季陵的剑尖恰好指向她的咽喉!
“阿沅!”
即便是自认对季陵有些熟悉的阿沅也被他周身的杀气骇了一跳,这厮……这厮是真的想杀了月儿!
阿沅蹙着眉顶住了季陵身上泄下的威压,莫名其妙看着他:
“你……你干嘛?”
你有病吧?
而季陵看到阿沅的一瞬,瞳眸一缩,深渊剑剑随意动颤栗了一瞬,被他死死握在掌心才恢复平静。这一小小的插曲,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暌违多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沅。
阿沅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她眉心多了一抹几欲燃烧的花瓣印记吧,若说从前的阿沅如烟雨一般,是躲在阴影的,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瑟瑟发抖的小兔,现在的她就像她眉心燃烧的一小团焰火一样,灼人。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的相见永远是这样的,短兵相接,相向而视。她总会为了另一个人挡在身前,迎上他的剑刃。
仿若他们天生就是仇敌,泾渭分明。
明明……明明之前她都是躲在他身后的。
明明一直以来他们……才是一起的,才对。
季陵脸色异样的紧绷,俊容更是阴沉下来。然直抵阿沅咽喉的剑锋却收了起来,他浓黑的一双桃花眸定定地看着阿沅,薄唇抿了抿有些微微的泛白,顿了下才道:
“让开。”
“不是……你有病吧?”阿沅难以置信瞪着他,“我知道你厌恶妖,可你至于对一个小女娃动手么?”
“方才若不是我,你……”季陵幕的一顿,俊容冷的令人胆寒,直直盯着阿沅,竟然分毫不让,“此行之路多有凶险,她若再如此取闹,届时又当如何?既做错了事,便当吃些教训,与她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无关!”
阿沅:“……”
阿沅愣了好半天,不耐得挠挠头,愈发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既然如此那你先教训我吧!月儿有什么错?是我拉着她陪我玩儿的躲猫猫,不是……”
阿沅忽的一顿,仰着头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俩玩儿我们的躲猫猫,你至于……至于生这么大气么?”
季陵蓦然一僵,只见小女孩儿几乎缠在了阿沅身上哭闹撒娇:“呜呜呜呜姐姐那人好凶!我好害怕!”
那厢薛时雨举着小香炉,望着阿沅和月儿二人嗔怪道:“还不是你们胡闹!”
余光瞥见那香炉镂空的小洞上缠着一些细小的藤蔓,方才她们……确实是在玩耍。
见薛时雨过来,阿沅完全不惧季陵了,她本来也不怕他!
她当即向薛时雨撒娇打小报告:“不是吧,躲猫猫也不让玩,太过分了吧!什么人啊……”
凛冽的剑光一晃,阿沅顿了一下,未尽的话卡在咽喉。
便见长剑入鞘,季陵忽然就走了。
修长而挺拔的身躯有些些微的……僵硬。
阿沅怔了一下,心头无名火起,搂着抽泣的月儿,连珠炮似的向薛时雨告状:“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他把人吓哭了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走了??只不过玩个游戏,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么?!!”
薛时雨哭笑不得的哄着这一大一小,扭头看了眼逐渐被夜色吞没的修长背影,略感欣慰的想,本以为他没听进去,想来那夜的话他也有几分入了耳的……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给他点儿时间,阿陵别扭了半辈子……他一定会向你道歉的,我保证。”
季陵这厮会道歉???
可能吗???
就是天塌了也不可能吧!
一想到这厮会道歉,阿沅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吓得。
阿沅轻哼了一声,有些酸溜溜的:“还是‘阿弟’好是吧?你当然会帮他说话了……”
薛时雨:“知弟莫若姐嘛,阿陵性子倔了些,人不坏的……”
阿沅摆了摆手,嫌弃道:“算了算了,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薛时雨忽然道:“阿陵也不是喜欢找人麻烦的性格。”
阿沅顿了下,茫然道:“啊?”
薛时雨笑着又揉了揉阿沅的发:“其他人自然不会,只是阿沅你……以后或许会辛苦些。”
阿沅更茫然了:“……辛苦什么?”
薛时雨却不再说了,只道:“你跟月儿也该饿了吧?这儿还有些香烛,只是荒山野岭的,还是紧着些吃比较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晚9点更新,断更学狗叫!
第61章 61 ◇
◎“我叫你好好呆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听?!”◎
哄了好半天, 月儿总算止住了哭泣。阿沅和月儿正一人捧着一只香烛吸食,袅袅的檀香围绕着她们,氤氲出一片湿润的雾气 。
薛时雨看着雾气笼罩的一大一小, 篝火于她们身前, 融融的火光下,几乎连脸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此刻空师父和摩柯大师正在山顶观望星辰推演罗盘方位, 书生入了林子深处不知所踪, 而沈大哥……
她望了眼身后黑沉沉的夜色, 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去寻国师说事了,总之想起方才沈大哥脸上的神情……她总归放不下心来。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 道:“我先离开一会儿, 你们不许离开这儿, 不许像方才那样胡闹知道吗?山间夜里瘴气浓重,必须呆在篝火这儿,明白吗?”
阿沅一边吸食着香烛一边含糊道:“你去哪儿?”
“我……”薛时雨顿了一下, 道,“总之我很快回来,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能离开这里!”
阿沅从不知道薛时雨也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去吧去吧。”
薛时雨皱着眉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遍, 随即望了望除了这一处暖黄的篝火外, 皆是一片漆黑的暗色, 心想阿陵一定守在此处,心里便放心许多。
“行了, 你快去吧。”
阿沅能不知道薛时雨是想去找沈琮的么?又或者去寻季陵吧, 无所谓了。将薛时雨赶走后, 她便从方才埋头吸食香烛的状态里抬起了头, 托着腮,盯着烈烈燃烧的篝火发起了呆。
此刻没有周围那许多人,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
她因何会随空师父来此当然不是为了降妖除魔,解救苍生之类的大义,她很小,她的想法也很简单,一直以来犹如盲人摸象,现在她好像终于寻了些苗头。
那日于黄泉碧落处,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即便和现在的她没有半分相像,但她知道,那就是她。
即便不是那么美好的记忆,甚至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很遗憾她不是什么官家小姐甚至连小小的绣娘也不是,她也曾是这万千灾民的一员,更甚的是,还爹不疼娘不爱的……好惨啊。
阿沅有些郁郁的想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弄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因何生,为何死,记忆中那所谓的“阿母”和“弟弟”还活着吗?午夜梦回可曾想起我?见厉鬼化身回来的女儿可会后悔?
她想知道这一切。
记忆碎片太过短暂,她只记住了记忆中的“她”和周围人服饰,虽然皆是衣着褴褛,但她也认出了这些服饰与那些来自黄河上游的行尸,不论花纹不论样式,均是一样的。
很可能,她也来于此地。
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走一遭。
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很快了,她马上就要揭开这层面纱了,关于她是谁,关于她的一切,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将手扣在自己的心门处,那里闷闷的,只要思及此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即便内心深处也同样告诉她这个答案很可能会让她痛不欲生……
可是她不悔。
若要叫她此刻放弃她才悔呢!
阿沅盯着篝火中心跃动的火苗入了神,灼灼的火光中,她的双眸有些疲惫了,渐渐地显出了其他画面,她好像化作了一滩水一般被书生扣在怀里,捏着下颚,肆意的又啃又咬的……
阿沅愣了一下,陡的站了起来,连忙抄起将手边的石子向篝火掷去!
火焰明灭了一瞬,那几乎融成一人的两道身影终于在焰心分开了,阿沅死死盯着灼灼的焰心,颊边升起红霞,唇上火辣辣的,仿佛那润湿的触感还在,喘着气,好半天才回过神!
忽然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吸食完了自己的香烛又来吸食她的,阿沅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紊乱的呼吸,蹲下身来去摸月儿的发顶:
“诶,你慢点儿吃,都是你的……”
哪知月儿的视线又不知被什么引了去,竟然丢掉香烛,尖叫了声:“小青蛇!”
不待阿沅抓住她便已小跑了去!
阿沅愣了一下,忙追去,她是知道月儿天生有能和动物沟通的本领的,可月儿也稚嫩的很,心智一直停留在七岁,她可不放心月儿就这么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