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言却按住了弟弟的手,不赞同地摇头,说道:“拿走自家的就好了,多拿就是偷,和那狗官有什么区别?”
华行不服,觉得二哥啥时候也学了那一套迂腐行径,他把自己打算说了,兄弟二人找来爹评理。
一个想把其他地契拿回去,分给灾民,一个觉得不问自取就是偷,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不行,否则就是偷盗、是狗官之流。
华詹看着俩小子还沉浸在这等小事中争吵不休,没有半点应有的敏锐嗅觉,叹了口气。
若是长子,一早就能察觉不对,断然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这种小事上。
他各打一板子,说:“一则这些地契定然是狗官从其他百姓身上搜刮来的,若是你们拿去给灾民,原本地契的主人岂不是拿不到?给了一方,另一方便也没有,行儿你亏了一方,这不叫做好事,这叫鲁莽,叫一意孤行!”
“二则,这些地契属于财物,衙门这些人连地契财物都没来得及带走就失踪不见,想必背后一定出了大事,你们没察觉到危机,还在争执这等小事,愚蠢!”
一番话说得两个小少年面红耳赤,喏喏说:“爹,我们知道错了。”
“那现在怎么办?”
“爹,县令跑了,这底下的百姓怎么办?”
现在可不比太平盛世,现在外来的灾民众多,县城底下到处都乱着呢,时不时就会出现事故,平时都需要官差巡视,县令主持,现在这些做事的人都跑路了,谁来维护百姓的平安和秩序?
华詹本想说这关他们什么事?
但话到嘴边停了下来,俩小子年纪还小,尚且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忧国忧民,不该用小老百姓无权无势就不应该多管闲事那一套束缚着。
他思忖片刻后,和两个孩子在桌上、柜子到处翻找,想找出关键,到底是什么事让县令急着跑路?
华言突然一声惊叫:“爹快看!”
华詹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封没烧完的信,前头写着什么已经被烧毁看不清楚,只见后半段还没烧毁的纸张上有两个写着:“……救驾!”
救驾?救什么驾?能用得上救驾这两个字的只有当今皇帝……
华詹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沉重。
皇帝莫非已经穷途末路,皇城被攻陷?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广发勤王传书,算算此地与皇城的距离,就算是最快的飞鸽传书也要至少七八日,岂不是说七八日前皇城已经濒临被攻陷的危险?
现在呢?现在又如何了??
皇帝是缓过劲来了,保住了京城和屁股下的皇位,还是已经……
华詹攥紧了拳头,华儿……
他无法确定自己的长子是生是死,以这种情况来看,当今天下那些起义军,唯有华儿的军队有这个实力兵临皇城,他和三皇子终于还是走到了兵戎相见,一决胜负的时候了……
这么多天过去,他们到底谁胜谁负,他的手指越发用力,泛着青白色,眸中更是泛着红色血丝。
他知道,一旦决战,两人之间必有一死。
一旦兵败,就是死亡的代价。
这也是为什么华儿不肯将自己还活着的事告诉家中所有人。华詹算算时间,假如是华儿兵临皇城,这么多日过去,也该打起来了。
是华儿赢了,还是三皇子?
哪怕对长子再有信心,华詹此时没有确切的消息,仍然无法肯定这场胜负,在以往的认知里,要改朝换代实在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哪怕皇朝腐朽,世道离乱,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够打垮的。
三皇子从根子来说他是正统,华儿的军队名为起义实则是叛军,多的是老顽固守旧派骂他反贼,哪怕皇帝再荒唐,他们也愿意为皇帝所用,这就是正统的优势。
也因此,从前他和华儿被老皇帝所忌时,起意谋反,也只是架着一个皇帝的血脉造反,只要权利握在手中,皇位上坐的是谁对他们父子二人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七皇子为人愚蠢,好大喜功,肚子里半点墨水也无,这种人最适合当傀儡,哪知那头蠢猪会临时反水……
刚想到这里,两只袖子被两个儿子拉了拉,“爹,你想什么呢?”
华詹摇了摇头,叹气:“我在想你们大哥。”
“爹,你别想了,大哥死了那么久,应该早就投胎了,大哥那么聪明,一定会选择一个富贵的好人家,说不定投胎成皇子了,将来能当皇上!”
华詹:“……”
第99章 碰面 ◇
◎声音震天,隐约将院里院外树上的麻雀也惊飞了。◎
一连过去好几日, 老百姓日子乱成了套,那些流氓混子发现犯了事也没有县衙官差来拿人越发肆无忌惮,不到几日, 街上便变得空旷冷清,谁也不敢到处出来乱窜。
哪怕老百姓没有那么敏锐的触觉, 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上邑村却沉浸在一无所知的状态, 村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正在秋收,娃娃们回来了就没什么大事,一股脑地都在抢着收麦子, 哪有时间想外头?
华詹带着双胞胎傻儿子回了家,看似面上无事实则心事重重, 一连几日眉头从未松下。
虞怜以为公爹担忧竹影的安全,安慰道:“竹影武功高强又年轻力壮, 一般人伤害不了他, 您尽管放心。”
华詹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媳,半晌无声, 长叹一声点了头。
虞怜微微一笑,面上看不出什么, 心里越发疑惑。
竹影出门好几日说要打听消息,都未曾回来, 全家人都在担心, 她以为公爹的异常是因为担忧竹影, 但现在看来, 又仿佛不是。
那个眼神……这种感觉, 并不算陌生, 打从三年前那个大年初一开始,公爹就经常用这种眼神看她,带着点愧疚、慈爱和欲言又止,极度的复杂,她一度以为公爹是偷了她银子去赌博了……
要不然怎么这般奇怪,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又好像瞒着她什么,但她只是他儿媳,又不是他老婆,用这种眼神瞅她干啥?
虞怜想不明白,又不好直接问公爹你瞅干啥?
她摇摇头,无奈笑笑,拍着手往外走。
麦子这几日收得差不多了,那两百亩地多亏官差才拿走地契一日,转头两个小子又给偷回来了,地里头的麦子才不至于浪费了,能收回来。
想着这些高兴的事儿,虞怜转眼又把公爹的异常给忘了。
她想得乐观,只要不威胁生死,每天能当着个地主婆巡视自己的地里的庄稼,关心关心佃户,没事翻翻账本,就是最好的日子,公爹想啥管她屁事?真有事到了关键时候,该跟她说还是会说,到时候就水来土挡,淹不死她。
虞怜日后只要想到今日天真的想法,就恨不得回来抽自己一巴掌,谁能想呢?谁敢想!
没淹死,倒是差点把她惊死。
又过两日,麦子全部收割好,虞怜指挥着手下人把一车车粮食运到自己三年前就建好的粮仓里,这几个大型粮仓全在上邑村,而且就在她家边上,平时养着几条大狼狗看着,还有专人日夜把手,倒是不怕偷。
主要是她的麦子看着是量多,但是倘若要偷还是不划算,不值钱,除非能全部运走。也就是荒年,有人饿狠了,才会打主意。
粮食收好之后,虞怜盘算着竹影哪怕走路都该回到家了,她跟公爹商量了下,让公爹出门去找找看,不能放着不管,前头几日不管是信任竹影的能力,等了这么多天还不见音信,那只可能是真出事了。
华詹刚驾着马车出了上邑村,后脚虞怜就捡了古里古怪的一家三口难民。
女的生得小家碧玉,洗干净之后也是细皮嫩肉,瞧着应该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眼神机灵,看着颇有两分灵气劲。
男的则不苟言笑,笨嘴拙舌,长得倒是一般,勉强称得上五官端正,国字脸,生得一身习武之人的刚正之气,看着不像坏人。
他们俩有一两岁半的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只小肥手专喜欢捏人脸,揪人头发,除了这点,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娃。
一家三口来到上邑村,在佃户的指引下找到虞怜,跪在她面前说听说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在这几年灾年时期建立了善村,收留了不少人,他们远道而来,希望虞怜能收留他们一些日子。
虞怜注意到两个细节,一是那年轻女子要下跪的时候,男人扶着她的手,眉头不赞同皱了皱,像是不认可她跪下求人的行为,这一定意义上表明了,在男人看来,这位女子的身份贵重,不可以下跪。
二则那女子声称自己远道而来,虞怜却感觉她的口音更像是这边的当地人,且她那张圆润清秀的脸蛋似乎有两分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因为这些疑点,虞怜将这一家三口收留了,善村没有多余的房屋供他们住,在找到新的地方之前,只能让这一家三口暂时住进自己家的大院。
女子看起来倒是很开心,一脸的信任。
虞怜感觉更古怪了,她从未见过这女子,这女子对她毫无防备的信任模样又是从何而来的?莫非只是因为她建善村收留难民的好名声?
一家三口在虞怜家住了四五日后,公爹和竹影还是不见回来,虞怜这日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翻账本,账本没看进去几页,满脑子都在想,竹影和公爹是不是出事了?
县城才多大地盘啊?以他们驾车的速度,也早该回来了,难道是去了府城?
梅姨娘洗了盘果子,放在她边上,让她吃着点解解渴,甜的。
陈氏和新来的叫陈四丫的女子倒是处得来,两人同姓陈,便唤陈四丫小陈氏。
秋日凉爽,趁着午后日暖天透,两人在边上绣着秀活儿,陈氏总是蹙眉,显然也在担忧相公的安危。
这世道,外面这般乱。
虞怜干脆闲聊,打破这种略显压抑的气氛,跟陈氏央求:“今年过冬娘给我整件厚实一些的棉袄,去年就极冷,我差点没熬过。”
陈氏停下来,嗔笑一声,“那是你爱美,总要给你做厚一些的,你嫌臃肿,去年竹影猎了一头虎,皮毛都送你手上了,你非嫌弃丑,愣是不要娘给缝在棉袄里头,垫在床下白瞎了好东西,娘说的对不对?”
虞怜拿账本盖住脸,不承认,“哪有哪有,哪个这么臭美,连虎皮都敢嫌!”
“不就是你?”
“谁啊,在哪儿呢没看见!”
几个女人笑成了一团。
话匣子打开了,陈氏也松快了,暂时忘记相公出去好几日的事了,又同儿媳说笑几句,这时老太太在屋里唤她,估摸着是刚午休起身需要人伺候,陈氏进屋里去。
前脚刚进屋,后脚没一会儿,院子大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行穿着金色盔甲的士兵分成两列进来,手中拿着的长枪更是反射着灼人的光芒,气势如虹,像是天降神兵。
虞怜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小陈氏更是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手中的针扎进手指里了还不自知。
一片静谧——
虞怜同那些“天降神兵”大眼瞪小眼,心里沉了又沉,穿来这么久从未与真正的军队士兵打过交道,也没与官家起什么冲突,人家为何突然派这么多兵来她一个小地主的家?
她不受控制地往最有可能同时也是最坏的想法猜:难不成是皇帝忽然想起他们一家来,准备不要脸了派兵将他们一家通通送上黄泉?
这时,那些肃着脸一身气势的金甲士兵们忽然齐刷刷地跪下,一致高声呼喊:“参见皇后娘娘!”
“属下等恭请皇后娘娘回京入宫!”
声音震天,隐约将院里院外树上的麻雀也惊飞了。
敞开的大门外,进来一个男人。
一身青衣,体态清瘦修长,逆着光,隐约头顶也泛了光。
虞怜眨眨眼睛,账本从手上掉了下来。
男人走路虽不急不缓,但腿长迈了几步便行至虞怜跟前,弯腰修长如玉的手帮她捡起账本,还拍了拍上面的泥灰,虞怜低头看那只手……
账册递过来,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不是故意卡文,男女主第一正式会面,我得好好斟酌下……(其实就是苟不出来了
第100章 归来 ◇
◎那个女人予他的更甚◎
时间有一刹那的静止——
空气也忽然缺氧得厉害。
男人星眸如海, 深沉却温和,仿佛纳了百川,一层朦胧的薄雾笼罩在那深海上方, 看不清里面翻滚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浪花。
虞怜眨眨眼,再眨眨眼。
一瞬间的茫然、惊骇, 最后通通化为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她仰着头, 睁着那双氲氤着红晕的美眸与他对视片刻,一颗泪珠从眼角缓缓落下。
紧接着,数滴泪接二连三的往下滚落。
她掉泪时的眼睛美极了,旁人哭泣是嚎啕大哭, 鼻涕眼泪一股脑横流,丑极。她却不同, 就那般痴痴与他对视,望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眼泪像是乖巧排着队, 哪怕主人情绪起伏极大,也被压抑着委屈着, 一颗又一颗,接二连三, 络绎不绝。
男人忽而心窒得厉害,他想起那日他从行刑路上被截走后返回家中, 看见她在他灵堂前, 烧掉亲手所写的祭文时落泪的眼睛。
四年的时间, 足以更改一切, 四年的时间足以教山河颠覆, 让天下换了个主人, 也让他了却前世生死大仇。
但她那双眸子,没有变过一丝一毫,同那时一样。
美极。
他眸色一深再深,静静低头望她……少顷,一声极低的叹息终于从他嗓子里溢出来,几乎不可闻见,旁人亦无从察觉他逐渐软化的心。
虞怜却听见了。
她的情绪像是忽而决堤,在男人指尖微凉掌心却温热的大手抚上她脸颊,轻轻为她拭泪时,猛地扑进他怀中。
终是大哭出声。
华极浑身僵硬,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宣泄着压抑了数年的情绪,任由这着满了委屈、惶恐、喜悦的泪水将他胸前衣衫浸湿,一点一点将他心脏染上异样的色彩。
他浑身发硬,大手垂落在身侧下意识抬起,指尖微微蜷动。这是第一次,记忆中的女人同他这般接近,无论是前一世的分道扬镳还是这一世的峰回路转,他们都仅见过一面,那便是她在他下狱后,跑到牢中隔着阑干大门,对他极尽刻薄,极尽羞辱,咒骂他为何不去死,为何要连累他人。
他未置一语,任由她发疯,疯够了也便走了。
后来她在牢中所语,传了出去,皇帝如愿借由她的手又羞辱了他一道……
思及此,原本抬起欲安抚她后背的手,紧了紧又垂落下去。
她仍在哭泣,哭够了便仰起头,委屈巴巴地瞧他:“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语带控诉,鼻音极重,惹人心怜。
至少在场所有人包括刚刚从屋里出来看着孙儿/儿子大变活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太太和陈氏也忍不住在极尽震惊狂喜之余生出了浓重的心疼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