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那里也是有意将黎语儿往主持人方向培养的,毕竟不可能场场都能跳舞,而且他们缺一个少儿节目的小主持人,和主持姐姐一起。
黎语儿聪明、乖巧,愿意学,也有天赋。
“语儿当个主持人也不错诶,这个没啥年龄或者别的什么限制,以后路好走些,关键是,她有天赋啊。”
黎语儿到底有多少“天赋”,她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这取决于妈妈让自己做什么,自己一定会达成,并且看起来毫不费力。
学校里愿意和黎语儿做朋友的人很多,但也有一部分人对她嗤之以鼻。
“不就是主持吗?在得意什么啊?还不来上学,显着她了。”
“人家是红人,怎么看得起我们?跟我们玩?装的吧?”
……
请假的次数多了,自然有些学生在私底下议论,但黎语儿不在乎,她依旧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举着话筒主持,快乐的笑容从未消退过。
黎语儿从来没有想到,不同于之前的“任务”,自己居然会真的爱上主持。
无论在学校里或学校外遭受多少冷眼和奉承,黎语儿都会在舞台上得到解脱,好似只有那一刻,她回到了真正的家。摄影棚内的闪光灯氛围如母亲温暖的子宫,安全舒适。
黎语儿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么喜欢主持,直到有一天,她在舞台上突发低血糖没拿住话筒,话筒猛地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闷响,现场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只有黎语儿没有。
她眼前一片漆黑,强撑着意识,慢慢地恢复过来。
没有一丝波澜的十多年人生中,这声闷响是唯一的起伏。
黎语儿看向黑暗的观众席,默默地捡起话筒,对周围人鞠躬道歉。节目很快忘记这个小插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没人知道,黎语儿捡起话筒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它。
原来紧紧握住一件东西是让我感受到存在的方式。她想。
很多年过去,黎语儿仍然觉得自己一直站在那个小插曲里。观众淡漠地鼓掌,主持人无聊地互相调侃,黎语儿耳边只有话筒掉落的噪音和电流声,从脚趾流经发梢。
“诶,你拍过的那个戏,当时我和我妈一直在追呢!”从没见过徐稔这样热情的人,对方想和自己拉手,却又不知怎么才能自然。
黎语儿握住她的手腕:“嗯,练舞期间被一个导演看中过,演了女主的小时候,瞎演的啦,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胡说,你明明演得很好啊,很有天赋!”
又是这个词,不过很意外,自己并没有厌烦徐稔这么说,反而有点兴奋,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很真挚吧。
黎语儿又挽着徐稔的手臂更紧了些,像是当年握住那只话筒一样。
再次感受到存在的意义。
初中,黎语儿拍了人生的最后一部影视作品,她作为演员拿了些赠票,邀请当时班级里还算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去看。
但是直到影片最后一秒,自己仅仅出现了一个镜头。
电影院里闷热闭塞,黎语儿坐在软椅子上,汗水从肩膀流到腰间。
尽管自己知道这是制片方常见的安排,由于时长、分镜等等原因,被剪掉也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但同学们不知道行业操作,他们尴尬却又装作没事的样子像一根针扎在黎语儿被汗水浸湿的腰间。
本来就是最后一次拍戏,用不了多久,黎语儿就会忘记这件事,同学们也会忘记,但她却在电影散场时,看见了林晓筝。
林晓筝的美和自己的美是截然不同的。
自己的美,是从一出生就被雕刻成形,渐渐打磨出来的,在某种形式框架里不越界地生长着。
而林晓筝的美,是自然的,野蛮生长。
林晓筝不同于黎语儿的亲和力,她在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和班里的男同学起了争执,她会不留颜面地言语攻击,把对方说得无地自容。
她也足够明媚活泼,以她为中心的台风眼,谁看了都愿意做朋友。
黎语儿知道,自己的朋友和林晓筝的朋友是不同方式得来的。
那一刻,本该随着电影散场同时烟消云散的窘迫感再次在黎语儿心中升起,她低着头,走在同学们身后,后背再次火烧似的难耐。
林晓筝走在自己身后。
她会怎么想我?
黎语儿对外界的评价全不在乎,却偏偏在乎和自己没说过几句话的林晓筝。
不是嫉妒,不是厌恶,只是羡慕。
可悲的羡慕。
成倍的自卑。
羡慕她一放学,爸爸妈妈就来接。
初中时期,很多同学买了自行车上下学,虽然学校不让骑,但大家会偷偷地骑,把自行车停在距离学校一段距离的初高中补课班门口,像大孩子似的。
黎语儿的自行车是当时最流行的车型和牌子,放学后的补课班门口,大家围在她的车周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好奇极了。
可黎语儿根本不愿意骑,她每天晚上都问爸爸明天放学能不能来接自己,爸爸总有不同的理由搪塞,最后让妈妈开车来接。
同学们叽叽喳喳间,黎语儿看见林晓筝从补课机构的那栋楼走出来,她的爸爸帮她背着书包,妈妈蹲下来,为她整理衣领。
林晓筝是补课班的常客,在初中,还不需要那么频繁补课时,她从初一就开始补了。
但她不抗拒,但她很快乐。
每当看到这个场景,黎语儿会在心里问林晓筝,怎么,你也是有天赋的吗?
你会在补课后,跟妈妈要一盒草莓饼干吗?
黎语儿也和曾经一起在电视台工作过的同龄人联系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也没什么名气了,却无所谓。
“很正常的啦,看我们节目的那一代小朋友也长大了,很少看少儿台了。”他们这样说。
“不会觉得……落差吗?”
“一开始有点儿吧,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总不能一辈子在演播厅里蹦蹦跳跳吧?我们又不是专业主持人。”
他们关掉话筒,仍然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可黎语儿不能,她不愿再过被随意打发的人生,被所谓的天赋堵住去路。
初中毕业,黎语儿因为拍广告,错失毕业学生代表致辞选拔,最后选出来上台的人,是林晓筝。
林晓筝的普通话很流利,语气温柔,虽然没有黎语儿那么有技巧,但也字正腔圆。
黎语儿坐在观众席里,沉默地看向台上轻盈的女生,她读完稿子后趁所有人没注意,吐了吐舌头。
那是一种黎语儿绝不被允许的松弛。
礼堂的灯光很亮,不像电视台演播厅里台上亮台下黑,黎语儿坐在亮堂堂的位置上,看着同样亮堂堂的林晓筝。
那一刹那,她无所遁形。
曾经的自己,看不见观众,只需要用力握紧手中的话筒,就能获得铺天盖地的掌声,谁知观众席看台上是如此光亮,只有坐在这里,才能明白。
毕业典礼结束后的自由拍照环节,黎语儿终于鼓起勇气,和林晓筝问了声好,对方正在调节相机,匆匆扭头看了一眼黎语儿,也回了声“哈喽”。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黎语儿缓缓开口。
“嗯?”
“你那次在电影院……”
“林晓筝,就等你了!你能不能快点!”前方的草坪上有很多同学站在一起合照,他们摆出各种怪异的姿势和扮丑的表情,招呼着林晓筝赶快过去。
“你等一下,我等会儿回来,很快。”林晓筝满脸抱歉,向黎语儿解释后,快步跑向草坪。
“三!”
很羡慕你。
“二!”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交换一次人生,哪怕一天,哪怕一个傍晚,只要体验一次爸爸妈妈来接我放学回家就好,而不是去摄影棚,去演播厅,去剧组。
“一!”
衷心地祝福你。初中三年,虽然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但我仍然想要衷心祝福你永远自由,我自私地将我的希冀放在你身上,因为我觉得你会做得很好。
“茄子!”
再见。
黎语儿微笑着转身离开,恢复往日天真无邪的模样,钻进另一堆人群里和大家一起拍照。
林晓筝也忘了那个问到一半的问题。
第18章 黎语儿番外:闪光灯的味道(下)
好像还有一些模糊的回忆。
黎语儿营养上不太均衡,初三才来例假。
跑操时卫生巾从口袋里掉出来,被后排的男生捡到,几个男生像捡了个炸弹似的你丢给我,我丢给你,最后带回了班级。
一个男生贼眉鼠眼地大喊:“这什么啊!不要我扔啦!”
黎语儿回头,看见熟悉的包装纸,又摸了摸口袋。
遭了。
这个卫生巾比较贵,是国内不多见的牌子,班级里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在用。
经期快结束了,今天上午只带了一片,黎语儿本打算跑完操去换,正在寻找时发现已经在那个男同学手里了。
黎语儿正犹豫着,男同学手举着卫生巾,还在嚷嚷,下一秒被林晓筝伸手抽走。
“喂,是你的吗你就拿?”男同学脸上有些挂不住。
“总不能是你的吧?”林晓筝转身,看着他。
“你有病啊,上面写你名字了?你……”林晓筝没有男同学想象中的羞涩、难堪,他自尊心作祟,大喊大叫着。
林晓筝淡定地把那片卫生巾包装打开,贴在了男同学的嘴上。
班里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出声,男同学恼羞成怒。贴得不牢,他一把撕下来,打算动手,不知什么时候有同学叫了老师过来。
“你们在干嘛?围在一起?”
“她……”男同学还想恶人先告状,但是他自己本身就认为卫生巾是说不出口的东西,指着林晓筝,“她”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老师不耐烦,把目光转向林晓筝。
“他想用那个。”林晓筝指了指掉在地上的卫生巾。
“你才用那个!”
“我当然用,你才知道吗?”女生露出胜利的微笑,“你拿我掉的东西还有理了?”
黎语儿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她有些着急,而且那片卫生巾也已经被撕开了,又不好意思在这个话题风口下问旁边人有没有带多的卫生巾,只好跑出班级,绕着其他班走了走。但其他班几乎都已经开始提前上课,绕了一会儿,她只能重新回班级。
风波已经被平息了。
林晓筝若无其事地收作业,自己的作业也已经被收走了。
“不好意思,你不在位置上,看你作业从桌肚里露出来,我就从你桌肚里拿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林晓筝抱着作业本走到班级后门,和黎语儿迎面对上。
“嗯,没关系的。”
要和同桌借一下吗,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
黎语儿坐回位置,不死心地在位置上继续找着,突然发现熟悉的包装颜色,在桌肚的角落里。
难道刚刚那片真的是林晓筝自己的吗?怪不得她那么激动地争辩。
还以为。
还以为是为了我,“见义勇为”。
黎语儿摇摇头,取出那片卫生巾,走向厕所。
后来几个月,黎语儿偷偷留意了林晓筝用的卫生巾牌子,的确和自己用的一样的,可能是之前没注意过吧。
林晓筝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用黑色袋子装着,去厕所时也直接拿在手上。
上次那个男同学的脸,这几个月的同一段时间都会黑上一阵。
黎语儿看着男同学吃瘪的表情,突然笑了。
和徐稔刚认识的时候,黎语儿还以为看见了第二个林晓筝。
但徐稔比林晓筝少一些勇气。
不过同样是明媚、跃动的。
徐稔第一次对自己说,自己只会在一中待三个月时,黎语儿非常惊讶。
因为这是她的计划,仅仅是萌芽阶段,她后来对其他人表示是妈妈让自己在家学习的,其实是她本身想要。
黎语儿过早地接触社会,早已不适应学校生活,哪怕是没人再有空对自己冷言冷语的一中。
她用俏皮话对徐稔“预言”的事表示惊奇,打哈哈过去了。可那瞬间,她很害怕,虽然徐稔很有可能只是瞎说的,却总有种自己不知何时被看穿了的感觉。
难道从小到大,自己早就被其他人看穿了吗?
在家学习复习做题的日子很枯燥,但好在自己有了正当理由拒绝无意义的商演,只是偶尔会去电视台录节目,作为“老朋友嘉宾”出场。
离开一中后,徐稔一开始偶尔会到家里来玩,但后来再也没联系过自己,自己有时候会发消息给她,问要不要出来玩,但她总是以很忙为理由拒绝。
唯一一次见面,是自己有学籍上的问题回了一次一中,和徐稔在食堂一起吃了顿午饭。
徐稔说,早就听班主任讲你要回来,我这几天一直带着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礼盒,里面是一个金色话筒的模型。
那天徐稔的笑容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为什么我约你,你不出来呢,有这么忙吗?”
“是啊,申请出国的事刚尘埃落定。”
“那好,你到国外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徐稔没做声,把礼物塞进黎语儿怀里。
以后,哪里有以后。以后就是在新闻上看见一中某学生意外溺水事件,传来传去,黎语儿过了几天才知道,居然是徐稔。
案件调查结束后,溺亡的消息一出,很多人都不相信,甚至展开阴谋论。
一中一时人心惶惶,直到事情渐渐平复。徐稔出事的湖,也不再封锁,恢复平日的样子。
黎语儿找过祝诀,可祝诀那段时间经常不在家,她的邻居说,祝诀受了刺激,被家里人天天往医院带,还瞒着学校。
而祝诀现在的朋友,居然就是林晓筝。
黎语儿时常感叹,生活是个圈。
高一在徐稔家吃的那顿饭,黎语儿一直回味着。
因为太难吃了。
没见过把所有调料都倒上一堆的饭菜。
回家后,妈妈还问自己吃了什么,有没有不健康,黎语儿扮可爱胡诌着“清水面条加青菜”,妈妈半信半疑,没再追究,但也不允许黎语儿再到外边吃饭。
每每想起那顿饭,强烈的调味刺激着她的舌头和胃,这种回忆撑着她吃掉面前保姆做的鸡胸肉西兰花。
至少徐稔的妈妈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把菜端回厨房重做,而自己的妈妈,绝不会改变自己的食谱。
高考结束,黎语儿稍稍放松了些,拿了很多学校的合格证,现在就等高考放分。
而且黎语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拍戏和主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