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亮屏,是妈妈发的微信消息。
“敏敏,你爸爸出事了。”
蒋妤桐没有解锁手机,她只是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熄灭。
然后平静地把考公的资料和题集都合上,毫无留恋地放进包里,离开图书馆。
蒋妤桐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妥协的。
小学开学第一天,她带着好吃的零食到班里,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份,大家都很喜欢她,老师更喜欢她。
“蒋敏敏以后就是小班长,大家要听她的话哦。”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听自己的话,对蒋敏敏来说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她学着爸爸在其他学校当班主任的样子,站在讲台上,做作地清了清嗓子。
“我叫蒋敏敏,很高兴可以做班长,大家……”
“班长,你的牙怎么了啊?”班里的男同学突然打断她说话,一边吃着她刚刚发下去的零食,一边故作无辜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蒋敏敏羞得想从地缝里钻进去,她抿紧嘴巴,匆匆下了讲台。
“不可以这样哦,王圣强,你站起来,这节课就站着,下了课去给班长道歉!”班主任严厉地批评了他。
下课后,王圣强并没有来道歉,反而数次路过蒋敏敏的课桌,偷看她的反应。
蒋敏敏面无表情地和其他同学聊天,经过刚才的事,虽然其他同学也对蒋敏敏的龅牙很好奇,却也不敢多问什么。
上午放学前,老师走进班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问蒋敏敏:“王圣强有没有和你道歉?”
王圣强坐在位置上发抖,一上午过去,他看蒋敏敏并没有和自己搭话,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道老师还会来专门问。
“嗯,道歉了。”蒋敏敏的语气一万分平静,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
“真的吗?”老师看了一眼快吓尿的王圣强,持怀疑态度。
“真的。”蒋敏敏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老师看不出她的想法,也懒得再多追究,这件事草草收尾。
放学铃响,王圣强松了一口气,他不再去想这事,也没有打算给蒋敏敏补上一句道歉,又和身边的男同学嬉戏打闹起来,被同学揶揄几句后,脖子通红地嚷着:“我才没给她道歉呢,她瞎说的。”
蒋敏敏收拾好书包,满脸灿烂地接受同学一起走的邀请,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路过王圣强的座位,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我根本不屑你的道歉。
蒋敏敏熟练地和每个同学维持好表面关系,她们有时候心直口快,不小心说了什么冒犯自己的话,蒋敏敏也不会在意。课间大家围着自己,放学后大家一起出校门,哪怕这些人里只有一半是真心要和自己做朋友的,也没关系。
徐稔的价值观和蒋敏敏不同,在徐稔这里,有人欺负到她头上就该打回去,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一味忍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但蒋敏敏不在乎,只要表面是和谐的,就不需要多操心。
有时候,蒋敏敏放学了会被班主任直接带到学校老师的聚会上,爸爸也在,让她给其他老师表演背古诗,蒋敏敏甚至不知道那些诗的意思,只知道要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妈妈很支持爸爸的工作,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帮爸爸认识更多的人,一步一步找晋升的渠道。
爸爸曾经在一次聚会后喝多了,拉着蒋敏敏的手到路边打车,一辆都没打到,只好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来接。
在等待妈妈过来的时间里,爸爸抱着蒋敏敏的小书包,嘟囔着:“我是倒插门,没人瞧得起我。”
蒋敏敏坐在他身边,她不知道“倒插门”是什么意思,但应该不是一个好词语。
曾有人和爸爸开玩笑——你和你老婆都姓蒋,谁知道你倒插门啊。
自打有记忆以来,妈妈的工作要比爸爸好得多,妈妈还很年轻时就在五星级高中当班主任了,再过一两年就能升级为蒋主任,管理整个年级。她很维护爸爸的自尊,一直在帮助他的事业。
又或者说,是维护一家子的自尊。
蒋敏敏所在的小学质量还可以,有一大批老师攒够经验,打算过几年跳到更好的学校去谋求机会,爸爸也是趁这个机会,和他们熟络起来,到时候好一起攀高枝儿。
所以爸爸对蒋敏敏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要表现好,你要让老师都喜欢你”。
于是,哪怕被再多同学嘲笑,蒋敏敏也足够冷静,冷静到不去理会这些。
后来,爸爸找到了新的方法——打造自己的人设,那时候公益很流行,他开始做一些公益活动,在学校里接受记者的采访,背着自己前一天准备好的万金油稿子,加上自己本就不差的教学能力,成了那所学校的“明星教师”。
这时候,蒋敏敏四年级了。
某天放学,爸爸和妈妈正在家里商量着换城市工作的计划,他们打算先去邻市当高中老师,适应一下并陆续把各类证书、经验搞到手,再回这里,否则凭爸爸的资历,当八中的老师都够呛。
妈妈也已经向一中提交了离职申请,她打算过几年回到这里,安心当一个家庭主妇。
妈妈不愿意做的、可以随意舍弃的职位,是爸爸需要花好几年时间和精力才能得到的,蒋敏敏觉得,爸爸满脸笑容下,藏着某种可怕的情绪。
欲望。
这年,王圣强生了一场大病,蒋敏敏和爸爸带着埋伏好的记者,演了一出戏。
这场戏让蒋敏敏痛快,也让爸爸收获了更多名利,进一步加速了换城市工作的计划。
王圣强生病的事没人知道,报纸上匿了病人的名字,只捡蒋敏敏爸爸的发言报导。王圣强病好以后,打算换一所学校读书。
班里很快忘记王圣强这个人,像是从没存在过。
可王圣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医院里惨白的灯光下,蒋敏敏闪着光泽的牙套。
五年级开学前,蒋敏敏转学的事便被提上日程,她就要去另一个城市学习生活,可以离开讨人厌的同学和必须赔笑脸的老师,蒋敏敏开心得很,但依旧在同学们围过来表达遗憾时,同步露出可惜的笑容。
办完所有手续,在搬家去邻市前,蒋敏敏站在学校金灿灿的牌子下,第一次有了舍不得的情绪,但也只有一瞬间。
蒋敏敏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攥紧裙摆,生怕再多出一点异样感情。
“敏敏,走了。”爸爸摇下车窗,朝她挥手,蒋敏敏坐上车,把书包放下。
“爸爸,我想改个名字。”
新名字是蒋敏敏自己选的字,妈妈本来很重视,在家快要翻烂字典,可蒋敏敏随便翻了两页:“喏,就这两个字吧。”
无所谓,只要不是之前的名字就行。
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总是跟在“蒋敏敏”三个字后面的“龅牙女”“牙套妹”等称呼通通抹去。
新学校很气派,同学们家里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或本事,爱折腾爱闹事的也有,但数量很少。
妈妈也已经选好了初中,同样是私立学校,需要一定的人脉或非常优秀的成绩才能进。
蒋妤桐正在改变着,她从美白、拉直头发等一系列初步活动开始,她的目标是在上初中前起码有百分之三十的改变。
新的班级氛围很平淡,蒋妤桐作为插班生和同学们并不太融入,学习生活平静得像一碗水。
爸爸很忙,他新调的高中资质还可以,但他得从基层实习老师做起,一回家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备课,做教案,有时还不忘继续策划他的人设。
蒋妤桐每天将近凌晨才把作业做完,打开房门,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爸爸好像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绝不妥协的人。
一切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蒋妤桐渐渐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此时拿着小学照片放在她脸庞边,几乎无法联想这是同一个人。
枯燥无聊的小学两年加初中三年终于结束,蒋妤桐没什么读书的天赋,一直是靠死记硬背,重复刷题,成绩属于中上游水平,不过对爸爸来说,已经够用。
在转回市里之前,中考成绩下来,蒋妤桐考上了三中,她莫名有些紧张,一番打听后又放下心来。
徐稔在一中。
徐稔这个闯祸精,居然考上了一中,在蒋妤桐离开的日子里,很多事在她心里都已经悄然翻转了印象。
记忆中大部分同学的脸都已经模糊,但蒋妤桐还记得徐稔的样子。
记得她被自己气得抓心挠肺的样子。
高中的学习比初中更加紧凑,不知是不是因为读书的地方换来换去,蒋妤桐总觉得很不适应,压力大得有些喘不过气。
刚来三中时,如蒋妤桐期待的那样,没有任何人认出自己,直到爸爸在学校里抛头露面,一来二去的,几个小学同学到自己跟前,说上一句“你变化也太大了”,获得几分满足感。
但即使这样,祝诀也还是没认出来,她好像总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中同学里还有自己的远房表弟,齐纬。
齐纬的个子很矮,还没蒋妤桐高,他总是屁颠颠地跟在蒋妤桐身后,卖力地做这做那。
齐纬的成绩在三中倒数,找了点关系才考进来。他的爸妈靠着这点微弱的亲戚关系,让蒋妤桐爸爸在学校里多照顾点他,送了很多礼物来。蒋妤桐在卧室里当着齐纬的面拆着,全是娃娃玩偶一类。
“嘁,无聊。”蒋妤桐拆完,把它们扔到一边,不再理会。
齐纬一直沉默,看着散落一地的玩偶,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蒋妤桐看着这个小表弟,玩味儿地表示,“我喜欢别人围着我转。”
音乐老师宣布小主持竞选时,蒋妤桐特别激动,她一向对文艺活动更感兴趣,在邻市的几年,几乎没有参加这种活动的机会。
她要掌声、鲜花,要站在高处,要有光鲜亮丽的一切。
爸爸这次破天荒地支持自己去选拔,蒋妤桐更兴奋了,虽然之前没有基础,嗓子条件也不够好,可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尝试的事,逮着时间就练习,还让音乐老师给自己开小灶。
“方老师资历最深,他在教师提拔方面最能说上话,这不,我让小桐去选这个小主持,跟他老婆搞好关系,以后出来一块儿吃个饭什么的也有个由头,不然还得费劲巴拉地套近乎。”爸爸点了一根烟,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在蒋妤桐进家门前适时地住了嘴,“呦,小桐回来啦?培训得怎么样?”
培训期间,蒋老师一家如愿和方老师一家吃了几次饭,餐桌上爸爸说了很多年的场面话又拿出来用,双方站起来端着酒杯你推我攘的,只留蒋妤桐和方修时坐着,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
爸爸也是精明的人,吃了几次饭察觉到方老师并不是太好说话的人,总是拐弯抹角地转移话题,对提拔的事避而不谈。最后一次吃饭时甚至直接表明,他们夫妻二人就快退休了,不太乐意管学校的各种事。
爸爸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体面地撑完这顿饭,出饭店门后喊着“有时间再聚”,可连蒋妤桐都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吃饭了。
目的没达成,爸爸也不想装了,在蒋妤桐去一中培训收尾的那个下午,一通电话过去,让她卸任。
“你还是把心思放学习上,你看人家方修时,回回年级前五,你连年级前五十都排不上,这个小主持的事儿就到这里吧。”爸爸的语气很不好。
很显然,是被方老师气的,方老师的职位,方老师儿子的成绩,如一根根长矛直扎爸爸的心。
更重要的是,蒋妤桐临时卸任,应该能让音乐老师着急一回,也算出了口气。
“爸,你说真的吗?”蒋妤桐坐在礼堂里,接到这通电话完全是懵的状态。
“说真的。”
“真的吗?”蒋妤桐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说话有这么难理解吗?”
“我不愿意。”蒋妤桐猛地提高了音量,“我不愿意!”
“我已经和你们音乐老师提前说过了,人家都同意了。”
后来爸爸是如何说服自己的,蒋妤桐已经全然忘记,她只知道最后一个“好”字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湿嗒嗒的尾音。
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总要是“好”字。
蒋妤桐信奉了多年的理念,砸到自己身上,才发觉生疼。
出了厦大的图书馆,蒋妤桐背着书包,茫然地看向头顶绿油油的新叶。
她突然想起爸爸劝说自己卸任小主持的那一通电话,那时她还能歇斯底里地拒绝,可如今已经忘了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耳边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微信消息提示音,和记忆里爸爸劝说的声音重合。
蒋妤桐合上考公真题的那一刻,心里平静得自己都讶异,她这才意识到人生里好多时刻都被这样毫无后路地合上了,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坐在学校的喷泉边上,凉意侵袭,蒋妤桐闭上眼睛,把手机浸入水中,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突然想起来爸爸当初是怎么劝说自己的。
“小桐,你别忘了你为什么改名。”
第31章 蒋妤桐番外:欲望台阶(下)
我为什么改名呢?
“你为什么改名呀?”高一,终于认出自己的小学同学曾经这样问过。
为了获得全新的自己,为了开启全新的生活。蒋妤桐曾经那样坚定,可在被提问的这一刻,慌了心神。
“当时觉得ABB式的名字太可爱了,还是想要不一样的感觉。”
“是吗,可你就是很可爱啊。”
蒋妤桐的确非常享受别人的夸赞,享受别人包围自己的感觉,她微微一笑,将事情翻了篇。
蒋妤桐的人生一直很顺畅,她唯一一直不明白的,是徐稔为什么会替自己出头。
“牙套妹”的嘲笑声她早已习惯,压根儿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平时受自己小恩小惠的同学们也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
蒋妤桐觉得这是正常的,零食买不来真正的友情,她明白。
可是徐稔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当你习惯了用东西去交换别人的“一次性”心意,一旦有人带着突如其来的善意闯入你的世界,你的第一反应是害怕,而不是感激。
她是想换取什么吗?可自己把巧克力放到她的座位上,总被退回来。
所以,大概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吧,蒋妤桐知道徐稔一直爱做梦,爱逞能。把凳腿儿当宝剑,疯疯癫癫的,泼洒自己的正义感。
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想通,不是所有事情都一定要有个原因。
就像自己被要求转学和搬家,被要求卸任小主持,被要求放弃艺考,被要求不惜一切代价考上好大学,这些事情有非做不可的原因吗?好像并没有,只是对“新自己”的欲望太过强烈,被驱使着往前走。
高三的压力很大,爸爸总在蒋妤桐耳边吹风——没关系,考不上还有自主加分,还有保送机会,你只要平时成绩不那么难看,爸爸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