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受诅咒侵袭之时，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怕自己会伤人。很快九尾妖狐的气息便藏不住了，清隐宗收到消息后立即赶来。我带着凌溯东躲西藏，但总能被很快找到。他们之所以能来的这么快，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中了蛊，无论我在哪里他们都能知晓。这原本是为了保护我，没想到我却因此害了凌溯。”
“为了救他，我引他们去了另一个方向，他们知道我故意放走凌溯后认定我是叛徒，便把我抓回了清隐宗。不幸的是，刚回到清隐宗就发现我怀孕了，清隐宗容不得下一代妖狐现世，便把我关在禁地，要连同我和孩子一并处死。”
“我本就是罪人，自知有愧，愿以死谢罪。没想到他闯入清隐宗想带我走，我不愿意，他就对我下了魅术让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来到露华山隐居。因为魅术的原因，我无法开口告诉他，只要我体内的蛊还未解除，被人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女人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中，腹中的孩子仿佛知晓母亲的情绪，动了两下。游雪扬怕影响到孩子，强忍着悲意双手抱着肚子轻轻安抚他，破碎的目光中重新凝聚起一丝温柔之色。
“九尾狐被视为不祥，可凌溯从没害过无辜之人，反而是天下要对他赶尽杀绝。我的孩子虽然是九尾狐的后代，但他也是无辜的。穆姑娘，众生平等，你不觉得因为一个不明来历的传言，而剥夺一条无辜生命太过可笑了吗？”
如果在以前，穆霖漪一定会反驳她，九尾妖狐魔化伤人的事千百年来一直为各大宗派所扰，每一代人都在探寻与妖狐抗争的法子，想要有一天彻底铲除这个祸害。
听了游雪扬的叙述之后，她也产生了动摇，若清隐宗没有用毒药催化凌溯的诅咒，他可能会一辈子隐居在山间，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他们所谓的“正义”，必须这么绝对吗？为了一个可能不会发生的祸患，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穆姑娘，多谢你，我能看出来你和外面的人不是一起的，你不是来抓我的。结界很快就会失效，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不愿连累姑娘，只求你帮我解开身上的蛊。”
穆霖漪探了探她的脉象，蛊母仍然在她身体里活跃着。消灭蛊母不难，只是这样做会伤及游雪扬肚子里的孩子。穆霖漪将蛊母引到自己身上，随后运用内力将蛊母震碎。
没了蛊虫，游雪扬彻底得到了自由，清隐宗的人再也不能找到她了。
“他已经死了，我要保住我和他唯一的孩子。穆姑娘，多谢你，我们就此别过。”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游逢雪忽然开口:“不，他还没死。”
故事的走向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同，游雪扬怔愣地看向他，将脚收回门框。
世人都以为第八代九尾妖狐凌溯死于百年前的宗派围剿，只有历经幻境轮回的游逢雪知道，被重伤逃入枯骨废墟的凌溯还尚存一口气，他将魂魄炼化为器灵，以骨肉为容器承载器灵，锻造出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
这种炼化生魂的邪术已经失传很久了，凌溯偶然间捡到残本，看完之后认为此法罔顾人伦、有违道义，便将这种妖邪秘籍彻底销毁。
只是没想到他还有用得上这邪术的一天，他无法护住自己的妻儿，只盼能用这种方法以另一种形式陪在游雪扬身边。
化为器灵后，人便彻底成了物，没有知觉，没有思想。凌溯剑凭着生前的强大执念来到游雪扬身边，在她身上打下烙印认她为主。
生魂炼化为器灵后制成的武器乃是绝世神兵，凌溯剑又是以九尾狐的生魂炼化而成，因此威力比普通兵刃强了不知多少倍。
游雪扬生子后自废经脉，强行去除了体内的蛊。她带着孩子东躲西藏，一路上也遇到过心怀不轨之人，被她用凌溯剑一一击退。
很快，她一个弱女子身怀宝剑的事情传了出去。
平日对她照顾有加的和蔼邻居，实则为歹人伪装，他潜伏在游雪扬身边取得她的信任，只为夺走凌溯剑。
剑灵认主，唯有杀掉游雪扬才能让凌溯剑彻底属于自己。
游雪扬拼死将孩子送到人、妖两界交界之地，她以为至少在妖族的领地中，游逢雪的生命安全会得到保障，可惜她想错了。
游逢雪能在妖界清除异己，站稳脚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他还没有认真看过清醒状态下的游雪扬，女人分明还处在韶华之年，眼里的疲态和沧桑却如同经历了百年风霜，唯一未改的是她自始至终的坚定，与他记忆中零碎的印象重合。
他伸出手，没人注意到他的掌心微微颤抖，“你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吗？”
游雪扬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让她忍不住想要信赖对方。
她把手搭在对方的掌心，不明白对方为何将她的手抓的那么紧。
这个举动其实有些冒犯，但游雪扬看出面前之人对她并无恶意，反而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因此她并不觉得厌恶，反而产生了些许怜爱之意。
游雪扬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了他肩头的霜雪。
*
一条毛色暗淡的狐狸蜷缩在草丛中，几百米处便是枯骨废墟。
凌溯不想葬在那里，他觉得还能从这副残躯中搜刮出最后的利用价值，用来弥补对妻儿的亏欠。
他想到了多年前看到过的秘术，虽然有违天理，但用在自己身上似乎也无伤大雅。
他打开神识，将魂魄撕裂成碎片。
意识在一点点流失，记忆被分成一片一片，走马观花般在他脑海中浮现。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游雪扬接近他的目的不纯，可他没有揭穿。即使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他也宁愿沉溺其中。
他第一次对人下魅术，被魅术蛊惑后的游雪扬变得比以前更粘人，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说了很多直白的情话。每到这时，他都不敢看游雪扬的眼睛。
凌溯从不知，爱竟如此痛苦，让人肝肠寸断。
他的手中出现一团黑火，将魂魄碎片置于其中淬炼。被火焰炙烤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在地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恍惚之中，他看到熟悉的人影向他走来。
又出现幻觉了，他自嘲一笑。
下一刻，柔软的手掌将他抱起，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火焰熄灭了，他的神魂被一片片捞起，灼烧般的痛苦减缓了许多。
朝思暮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几个月对你说过的话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从不恨你，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好好活下去。”
游雪扬怀中的狐狸安心地靠在她肩上，二者的身影开始虚化，逐渐变得透明。
穆霖漪和游逢雪站在后面，默默看着这幅景象。执念已除，残念即将魂归天地，他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游逢雪一言不发地走到两缕残魂面前，二人一同看着这个年轻人。所有的记忆全部回笼，他们记起前八次轮回，年轻人执拗地想要改变结局，告诉他们他的名字是——游逢雪。
最后一丝遗憾消失殆尽，他们看了长大成人的儿子最后一眼，彻底消散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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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尽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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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褪去表象，穆霖漪转头望去，湖水对面的房子破败不堪，部分木头已经腐朽断裂，和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往事皆散于风中，化为尘土隐入尘埃。
天色入暮，月亮隐在云层中，月光透过云缝洒向地面。
穆霖漪和游逢雪根按照凌溯的说法找到了枯骨废墟的入口。
废墟内有六个巨大的九尾狐枯骨，它们身侧长着许许多状若九尾的幽草，被层层环绕着围在中心。
最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入云天的石像，一只手伸出仿佛在召唤什么东西。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游逢雪似乎不见了。
“你怎么了？”穆霖漪终于想起自己的徒弟，她回过头看到游逢雪捂着心口扶着墙壁，颤抖的嘴唇微微发白，“是此处的异香味道太浓了让你不舒服吗？”
不想让穆霖漪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强装无事站直身体，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没事。”
听到游逢雪这么说，她不再多想轻轻点了点头，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细枝末节的小事她无暇顾及，重新把目光放在眼前的石像之上。
石像雕刻的女子另一只手中持着一株狐芯草。
她注意到石像脚部的底座上刻了一些小字——
狐族始祖有苏氏，为诅咒所害，后代皆不得善终。愿以此身为祭，消解后世为祸作乱之罪。
九尾狐身中诅咒，一旦受世间俗世侵扰，沉溺于爱恨嗔痴发作便会魔化。但也有办法可以阻止诅咒发作，若能一辈子心如止水，不为红尘之事所扰，诅咒便不会发作。
有苏氏将此处选为九尾狐的葬身之地，献祭神魂，指引魔化的九尾狐来到此处，消除魔骨，以保证他们死后不会再为恶作乱。
狐芯草就是九尾妖狐死后剔除的魔骨所化。
举目所见狐芯草铺满了整片枯骨废墟，它是此处唯一的生灵，每一株都承载了九尾妖狐的爱恨嗔痴。
穆霖漪的手指触碰到狐芯草的那刻，强烈的悲意漫上心头，心脏如同被人紧紧攥住，久久不能平复。
她将狐芯草连根拔起，那股莫名的情绪便消散不见了。
不过短短片刻，她已将人生八苦之情体验了个遍。
每拔下一株狐芯草，空气中弥散的情绪便多了一种。穆霖漪除了碰到狐芯草的那刻，并不能感受到这些飘渺的情绪，因此不受影响。
枯骨废墟只对九尾狐起作用，游逢雪作为九尾狐的后代，从进入枯骨废墟的那刻起，他便觉得自己的力量被完全压制了，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侵入他的识海。
游逢雪的脑海中涌入各种嘈杂的声音，哀嚎、悲鸣、尖叫、怒吼，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如浪潮般席卷，上不去也下不来，一股脑堵在他的心口。
恍惚间，他竟从这些声音之中听到了自己的。起先只是微弱的声音，若不仔细听边分辨不出来，因而他没能确认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其它所有的声音。听着“自己”愤怒地抒发怨恨，从埋怨天下对他不公，到多年积累一朝尽毁，游逢雪慢慢觉得那些情绪也许就是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他恨这个世界，恨背叛他的下属，恨前世杀了他的穆霖漪。
仇恨的怒火越烧越旺，吞没了他的理智。人在情绪激动之时是最不设防的，很容易被趁虚而入。七代九尾狐的恐惧与怨气裹挟着他，钻进他的识海扰乱了他的心智。
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他现在似乎只是个弱小幼童，遇到的所有人都比他高上半个身子，无一例外用警惕而冰冷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不明白为何走到哪里都招人厌弃。那些小妖怪远远地冲他扔石子，一边扔一边骂他:“妖狐！是妖狐！快滚。”
他灰头土脸地抱着被石子砸得鼻青脸肿的脑袋，来到河边，从水中倒影看到脑袋上一动一动的耳朵和身后毛茸茸的九条尾巴。
妖狐……他们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我的吗？人人都说九尾狐会带来不祥，所以没有人愿意接纳他。
他抓住尾巴，想把它从身上拽下来。撕裂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可为了不再受人欺负，他愿意承担这点代价。
结果他不仅没拽断尾巴，反而因为血流得太多被闻着味道赶来的妖怪追杀。
他跑了很久很久，因为害怕一直不敢放慢脚步，担心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追上。
终于，他被好心的客栈掌柜捡到，掌柜毫不嫌弃他的身份，收留他给他食物和住所。
他本以为终于遇到了好心人，没想到三天后他被绑在砧板上，掌柜举着刀在他的腹部比划。九尾狐的妖丹可是人人觊觎的宝物，吃了它便能修为大涨。
游逢雪为了自保第一次无师自通动用了妖力，他放了一把大火将客栈和掌柜都淹没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从此他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名声便在妖界传开了。
为了求生，他掩藏身份只能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因为妖力不稳定，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现出真身，在一片喊打喊杀声之中落荒而逃。
直到一把刀横亘在他身前，他才停下脚步。
他似乎长高了，面前这人裹着黑色的袍子高大威猛，看上去面相凶恶，他却比这人还高半个头，可以俯视这人。
背后传来刀刃相接之声，温热的液体喷到他的脸上，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想起来了，他因能力出众被妖族一方领主选中，他被派遣到敌方领地，埋伏半个月不眠不休，经历了一番厮杀终于取下敌方领主的首级。他正打算带着战利品凯旋，却在回程的半路遇到埋伏。
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一半，他们经过半个月的消耗本就体力不支，对上这些人更是毫无胜算。
回程的路线除了他和领主，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游逢雪无暇再去思考这些问题，尸山成堆，血流成河，蜂拥而上的敌人渐渐消耗了他的体力，跟随他来的那些下属已经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人还在负隅顽抗。
直到他再也撑不住了，被敌人用匕首将他的掌心插入地面。
“你再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既然你要死了，那我就让你死得明白点。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当然是你效忠的那位领主啊。他已承诺，谁能除掉你，就能取代你的位……”
敌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鲜血淋漓的游逢雪。
他的手上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可以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为了将手扯出来他硬生生折断了一根手骨，此时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匕首插进敌人的喉咙。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冷笑着说:“取代？向来只有我取代别人的份，任何人别妄想取代我，尤其是你这种腌臜货色。”
不自量力的赌徒数不胜数，为了挣一个前程，已经到了可以连命都不要的程度。游逢雪的衣服被鲜血浸透，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绝大部分是别人的。
他整个人逐渐麻木，到了后面已经是凭借本能战斗。
最后一丝光亮湮于地面，黑夜彻底吞噬了光明。
第二日，领主收到消息，派出去的埋伏游逢雪的军队只有一人活了下来，那人取了游逢雪首级献给领主。领主高兴极了，如今妖界领地已全部是他囊中之物，游逢雪这个心头大患也被铲除，从此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一个被黑袍裹着的人被带进来，他双手捧着一个箱子。领主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哪里有游逢雪的头颅，分明是一个空箱子，他猛地抬眼正对上游逢雪冰冷的目光。
还未来得及反应，游逢雪一个手起刀落，将他劈成两半。头颅滚落到箱子中，盖子被重重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