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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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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秦大将军走后,璟帝就合上了奏折,坐那沉思良久。直到张公公送完镇国大将军回来后,他才只手握拳,似下了某种决心。
璟帝对一旁的张公公说:“张德福,去准备一壶酒,随孤去春和宫。”
张公公心里咯哒一下,春和宫里又不缺酒,昭仁长公主也不好酒,那这如今陛下要他准备的是何种酒?
张公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璟帝,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惹了圣怒。
然而天子的面上看不出喜怒。
春和宫里的小花园中,夏昭穿着藕粉色的华服,坐在四轮车上晒着和煦的太阳,赏着院里灼灼的海棠花。
春和宫是在她五岁后,他父皇专门为她修建的,里面的一花一草都是她喜欢的,花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中途还被前朝那些大臣们劝谏了多次,明里暗里都说他铺张浪费。
但父皇说他以后可以只办整寿,在这上面节约钱,但这个宫殿必须修。大臣们无奈,只得妥协。
所以在夏昭的记忆中,父皇的生辰总是过得很简单,从未隆重地操办过。
而这院里的海棠花就是建宫初期栽种的,如今已是十四个年头了。
这么多年了,春和宫里的很多景致她都看腻了,唯独这海棠春景她一直喜欢。
唉,多看几眼吧,毕竟她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当璟帝带着酒时,她的心虽然仍有恐惧,但总体来说也还好,没有怕到让她动摇自己的选择。
她都有些欣赏自己的勇气了,所以她看着渐渐走近的璟帝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璟帝让人把装着酒的细嘴青瓷执壶,与一个同色的酒杯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然后让周围所有的人都下去了。
这架势看着不对,好端端地陛下怎么会在白天带着酒来春和宫呢,还只备了一个酒杯,是给谁准备的酒?
那又是怎样的酒?
宫人们忐忑地离开了一个小花园,互相对了对眼神后,其中有两个侍女转身跑去找宁女史了。
璟帝看着她,神色如常地说:“大将军今早入宫了,提了你与秦瑜的婚事。”
“嗯,这是好事。”夏昭悲喜交加,笑着问:“皇兄如何说的?”
璟帝说:“孤说此事要征求公主的意见。”
夏昭点点头,笑容加深,眼里隐有水光,但她仍旧倔强地看着璟帝,用坚定无悔的声音说:“我愿意嫁给瑜哥哥,这就是我唯一的答复,至死不改。”
璟帝似乎有些惋惜,说:“昭昭,何必如此执着呢?”
夏昭问:“那皇兄为何不肯放过我?”
这是无解的问题。
璟帝踱步到桌前,拿起酒壶往杯里注满了红色的酒液,一瞬间,酸涩而馥郁的酒香四溢开来。
倒好酒后,璟帝又走到夏昭身边,缓缓地推动四轮车,将她推到石桌前,说:“昭昭,你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吗?”
夏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但还是努力回想了一些有关他母亲的只言片语。
她是在五岁时听夫子说皇帝的妻子被尊为“皇后”,而她的母妃不是皇后,于是她便好奇父皇的皇后是谁。
她问周围的人,周围的人支支吾吾的,似乎很为难,所以她也就不问他们了。
她跑去问自己的母妃,母妃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说父皇的皇后是柴皇后,乃是二皇子的生母,但几年前身体不好,病逝了。
听完母妃的话她不禁有些难过,觉得二皇兄没了母亲真可怜,所以即使她每次主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爱搭理她,她也不会生二皇兄的气,下次遇见他了还是会欢欢喜喜地唤他一声“皇兄”。
可她的示好有什么用呢?皇兄没有因此对她生出半分兄妹情义,还是恨了她,将她困在了这里,宁愿她死也不成全她。
夏昭悲凉地笑着,将她从母妃那里听到的有关璟帝生母的事说了出来。
璟帝听完了她的话后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笑声渐渐放大,染上了几分痴狂的意味。
“她居然是这么跟你说的?”璟帝还在笑,但眼里涌现出疯狂的恨意,说:“她骗了你!孤的生母的确是柴皇后,但她不是因病去世的,她是被你的母亲害了,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冷宫!”
“不可能!”夏昭扭头去看璟帝,整张脸气得通红,说:“不要在这里污蔑我的母妃,她那样善良可亲,平日里连个宫仆都不曾斥责,又怎么可能去害你的母亲!”
“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她当然可以把自己装成一个好人,但那不过是伪善而已。”璟帝厌恶地皱起眉,说:“当年明明是她自己不幸小产,为何又任由流言四起,将我母后放在谣言的风口上,又仗着父皇对她的宠爱,挑唆父皇废了我母后?”
夏昭仍旧坚定地站在自己母妃这边,说:“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母妃绝不是那种人。”
璟帝回忆起了过去,笑容苍凉地说:“昭昭你知道吗,自从我的母后被关进冷宫后,我就见不到她了,我真的很担心她。”
陷入过往回忆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当年那个无助的稚子。
“我想去求父皇宽恕我的母后,但父皇只顾留在你母妃的宫里照顾她,并不肯见我。那是冬天,长安城里已经开始落雪了,我就在你母妃宫外跪着,但直到我晕死了过去,他也不曾出来见我一面。”
“父皇……”夏昭也有些惊愕,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在她的记忆里父皇一直是个慈爱的父亲,是不会那么狠心的。
但璟帝就算污蔑她的母亲,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污蔑他们共同的父皇,他没有必要那样做。
“那天真得很冷……”璟帝语气悠长而轻忽,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自己孤立无援地跪在宫门外,却没有等到父皇。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听闻了母后的死讯,再见母后,她已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了,再也不会叫他一声“璟儿”了。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没人爱的孤儿。
璟帝坐在了石桌前的石凳上,对着夏昭没有什么温度地笑着,说:“昭昭,父皇还有安贵妃他们对你很好,把所有善的一面展现给了你,但他们把恶给孤。孤理解你对他们的敬爱,可你也要体谅孤对他们的怨恨。”
“如今他们都死了,那这恨就只有你承担了。”
夏昭很固执,眼睛红红地看着璟帝,说:“他们不是那样狠心的人,不是!”
璟帝笑着说:“你以前总是问孤,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你做错了什么,如今孤告诉了你原因,你却觉得孤在骗你吗?”
夏昭似乎有些痛苦,但她还是说:“我不会因为你的一面之辞而动摇的,我只相信我眼睛看见的,心里感受到的。”
“那你说我还能是因为什么才能这般对你呢?”璟帝问。
“因为你疯了!”夏昭有些激动,说:“疯子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璟帝不再言语,他只静静地看着夏昭,看着她固执而不讲理的样子,心里有些失望。
不可否认,他对夏昭有着过高的期许,即使他软禁了她,他也希望她永远赤诚善良,天真可爱,希望她有一天能够体会他的痛苦,并抚慰他的痛苦。
但当他告诉了她那些旧事,她却没有替自己的父母感到内疚,只一味地偏袒他们,仿佛他当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可当年的他真的有罪吗?
夏昭在璟帝藏有许多情绪的目光中冷静了些,理了理璟帝刚刚说的那些话,痛苦地问:“你说我的母妃害了柴皇后,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璟帝说:“因为孤的母后是父皇的原配妻子,是尊贵的皇后,只要孤的母后还在,就永远压在她头上。”
夏昭摇头,说:“你是说我母妃觊觎皇后之位?不可能,就凭父皇对我母妃的宠爱程度,她若是想当皇后,那等柴皇后走了,她就可以顺利当皇后了啊。可你看,我的母妃终其一生也只是个贵妃啊,可见她根本没那种心思。”
璟帝觉得夏昭很天真,嘲弄地笑着,说:“那是因为大臣们不同意,他们觉得你母妃出生低微,又狐媚惑主,不配做母仪天下的皇后。父皇共提了两次立你母妃为后,两次都被大臣们拼死劝阻了。”
夏昭一时哑然,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摇头否认,显然还是不信他说的话。
夏昭眼里渐渐泛起泪光,说:“皇兄,我与母妃相处了那么多年,她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其中一定有误会。”
璟帝神情不变,笑着说:“昭昭,不重要了啊。”
不重要了啊,无论安贵妃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母后都是是因为她小产的事被废了,最后死在了冷宫啊。
而他当年所有的痛苦与愤恨也都是真实的,直到今天都还在影响着他啊。
夏昭懂他的意思,心里越发绝望。
无论这其中有没有误会,他都恨了父皇与她的母妃,他们走了,那这恨就由她受着,非死不能解脱。
“我懂了。”夏昭不再多言,看着桌上的那杯酒,她露出了苦涩的笑,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听闻陛下来了,宁女史也在往这边走,中途遇见了那两个赶来报信的侍女,见她们慌慌张张的,说陛下是带着酒来的,还屏退了所有人,单独跟公主留在了小花园里,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宁女史一听也有些急,赶紧小跑了几步,而后她又反应了过来,慢了下来。
“女史,怎么了?”侍女焦急地问她。
宁女史无奈地叹气,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若真是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呢?那是陛下啊。”
两个侍女也沉默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地难过,纷纷低着头,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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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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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怀着一种决绝的心态,仰头喝下了那杯酒。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平时里不爱喝酒,也没什么酒量,偶尔喝酒也是那种酸甜味的果酒。
或许是璟帝为还念着一丝兄妹之情,今天带来的毒酒就是果酒,甜中透着点酸,还有微微的涩味,喝完之后唇齿留香。
一杯喝完,夏昭粗鲁地抹去了脸上的眼泪,破罐子破摔地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没有犹豫地喝了。
反正都要死了,多喝些酒,喝晕沉了,等会儿毒发时或许就能少些痛苦。
她一杯杯地喝着,不再去看璟帝一眼,不再怀有“生”的希望。
没多久,她开始目眩,神思不再清明。
她快死了吧?
她放下酒杯,撑着桌子不想倒下,但是她的头好重啊,眼皮也沉,最终手一软,还是趴在了桌上,失去了意识。
璟帝从始至终都看着她,见她失去了意识趴下了,不禁眉眼松动,轻叹了口气。
宁女史与一众侍女都忐忑不安地守在小花园外面,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等得约摸大半个时辰后,宁女史见陛下还未出来,便抬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午时了。
宁女史转身对着一旁的几个侍女说:“已是午时,公主该用午膳了,去看看公主的膳食都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就准备传膳了。”
“可是女史……”一个侍女抬头看着宁女史,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片刻,最终也没有将那句话说完整。
宁女史:“勿要多言,去吧。”
“是。”侍女们微微躬身,而后退下。
宁女史转身,理了理衣袖,定了定心神,而后坚定地走进了小花园。
然而纵使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一眼望去,看到公主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桌面上还有已干涸的红色血迹时,她还是慌了神。
公主……死了吗……
她脚下有些乱,心神恍惚地走近了,连璟帝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她都没有察觉。
“宁女史。”璟帝喜怒难测地开口。
“奴婢在。”宁女史回了神,对着璟帝躬身行礼,久久不曾抬头。
“你还记得你来自哪里吗?”璟帝问:“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宁女史沉声答:“记得。”
璟帝看着她低垂的头颅,语气平缓地说:“还记得就好,不要安生日子过久了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宁女史深深低头,恭敬而卑微。
她确实是在春和宫里呆太久了,以至于都有些忘记那些活在暗处的岁月,忘记了自己本是命如草芥,连名字都不配有的暗卫。
璟帝没有兴趣跟一个暗卫计较太多,简单敲打了她几句后也就不再为难她。
他又看向了趴在桌上的夏昭,语气温和了几分,说:“公主喝醉了,把她带回房间吧。”
公主没有死!
宁女史心中抑郁之气瞬间散了,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席卷了她的心神。
“诺。”她微微起身,但依旧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夏昭身边,伸手扶住了夏昭的双肩。
即使隔着衣料,她也能感受到手下的这副身体是有温度的,软的。
公主真的没有死!
宁女史眼里的庆幸是藏不住的,温柔而小心的将公主趴着的上半身扶起,让她靠在四轮车的椅背上,缓慢地推着她走。
等宁女史推着夏昭走远后,璟帝才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细嘴酒壶,缓缓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来。
他舍不得她死,所以这酒没毒,只是普通的果酒罢了。
笑着笑着他又有些伤感和失落,他觉得在这一局里自己输了。
夏昭愿意以死抗争,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而他舍不得她死,这一点或许会成为他的软肋,被夏昭发现,并以此来当筹码。
若真如此,那到时候他会妥协吗?
璟帝并不愿意再想。
宁女史推着醉酒的公主小心地走着,期间遇见两三个侍女,便告诉她们公主喝醉了,午膳先不必上了,让她们去备些醒酒汤。
侍女们见公主还活着也都松了口气,遂开开心心地去做宁女史吩咐的事了。
宁女史独自推着公主走到了她的寝殿外,前面有台阶,四轮车不好上去,她便俯身准备将公主抱起来。
然而她一低头便闻见了浓浓的果酒香味,看见了公主嘴角还有一点点红色的酒渍,乍一看有些像血,这让她想到了刚刚石桌上的那滩被她误以为是血迹的酒渍。
她有些介意这像血的酒渍,便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她擦了擦,但酒渍干了,擦不干净,于是她也就放弃了,想着还是等会儿用湿毛巾给公主擦干净吧。
不再管这些细节,宁女史将公主从四轮车上抱了起来,走进了寝殿,放在了床上,并手轻脚地给她脱了鞋袜,去了外衣发钗,盖上了薄被子。
这时一个侍女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宁女史便毛巾沾着水轻轻地给公主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