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确定自己出不去这春和宫后,她便很少梳妆打扮了,平时一般就让人把她头发梳顺,再系个发带就算完了,心情难过狠了,自暴自弃地连发带都不系。
像今日这样让人给她梳发髻,簪花戴翠地打扮倒是难得。两个梳头侍女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一贯冷漠生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柔和。
夏昭很久没有仔细照过镜子了,今日一看不禁有些恍惚,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弯了弯嘴角,镜子里的她也跟着弯了弯嘴角,然后她才确认铜镜里这个神情恹恹,眼睛总流露出哀愁的苍白女子是自己。
她目光低垂,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心情沮丧地把玩着一个东珠步摇。直到侍女们为她梳妆完毕,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有了些明媚之色,才勾唇笑了笑,心里涌动着淡淡的喜悦。
收拾好了后,她起身走了出去,晒着温和的太阳,在春和宫里四处走动,把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看了又看,赏了又赏,除此之外,她也去没别的地方去玩了。
她被困在春和宫里,春和宫就是她能看到的全部世界。以前觉得宽阔华美的宫殿,如今看多了也觉得逼仄。
张公公捧着陛下的墨宝走到了春和宫门口,由于陛下不许旁人进春和宫,他只得让守卫叫来这宫里的管事女史。
没过一会儿,一个着圆领青袍,头发输得一丝不苟的冷面妇人快步走了出来。
她就是春和宫的管事女史,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宫里,被陛下派职于春和宫,性子冷淡刻板,从不与人有私交,别人只知她姓宁,其余一概不知。
“张公公。”女史双手交叠于腰间,颔首致礼。
“宁女史。”张公公捧着宣纸,笑着给她回了礼,说:“宁女史,这是陛下写的字,让老奴拿来送给公主,但这宫里老奴进不去,还请女史代为转交一下。”
“诺。”宁女史双手接过东西,然后也没有多余的话说,转身又进了春和宫。
张公公也不在意她冷硬的态度,转身往行政殿走,陛下还等他回去复命呢。
跟在张公公身边的只有一个看着很机灵的小太监,叫小果子,因为他眉眼间长得有些像张公公早夭的弟弟,被张公公收作徒弟。
也不知道为啥,小果子一见宁女史就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心里发怵,等他们离那春和宫有百来丈后,小果子才
弯着腰走到他身边,小声地说:“师父,你觉不觉得宁女史看着瘆得慌啊,我每次一见她就浑身发冷。”
张公公笑着哼了哼鼻子,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她宁女史又不是夜叉,你怕什么啊?”
“我就是怕嘛。”小果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他又看了看周围,确定周围没啥人后又低声问:“师父,这也就我们两个人,我们闲聊几句吧,这公主已经被关了三年多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我也没听说过公主犯过什么错啊。”
张公公眯了眯眼睛,收起了笑容,冷眼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不容辩驳地说:“掌嘴。”
小太监也不含糊,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抬手就给了自己两子,把自己脸都抽红了。
张公公看着前面的路,悠悠地说:“小果子,别怪师父严了些,你是我教的,我也希望你能有个好前程,最起码要好好活着吧。咱们陛下是个明君,也是仁君,但是吧,别提公主的事儿,那是陛下的逆鳞,提了容易掉脑袋。”
小果子点点头,咧嘴笑着说:“小果子多谢师父提点,师父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得呢,小果子以后再也不提这些了。”
张公公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些什么,不再言语。
春和宫里,夏昭正站在小拱桥上给池塘里的鱼儿喂食,面容恬静温柔。她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些鱼儿,见它们吃得欢快,游得自在,仿佛自己也化成了其中的一份子,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宁女史双手捧着那张纸就来到了拱桥上,低着头将它递给了夏昭,声音冷淡地说:“公主,这是陛下让张公公送来的。”
这个宫里能偶尔跟夏昭说话的也就这个宁女史,即使她总是严肃这一张脸,说话也不温柔,但夏昭也还是喜欢她。
夏昭一听见“陛下”两个字就警惕了起来,她偏头看向那张雪白的宣纸,入目的是那个“瑜”字。
她将鱼食递给身边的侍女,双手接过那张纸,喃喃地说:“瑜……瑜哥哥……”
她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写这个字给她,但她知道一切并非没有缘由,然后她想起了几天前做的那个梦……
她猛然生出一种被背叛的羞愤,抬眼看着已经直起身的宁女史,冷声质问:“不过是个梦而已,你们连这个也要告诉他吗?”
宁女史低头垂首,没有一句辩解,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漠然,仿佛是座没有感情的石像。
夏昭都快把手里的宣纸揉碎了,也没有等到女史的一句解释,最后只得愤然离去。
女史在她走后直起身,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走远,气质冷然锋利,像是一把剑。
入夜了,春和宫里灯火阑珊,寂静一片。璟帝如往常一般,只身入了春和宫,两个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提着灯笼给他照明。
春和宫的主殿里,夏昭没有像往常一样懒懒散散地倚着或者躺着,她正襟危坐于长案前,将璟帝命人送来的那个“瑜”字放在面前,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璟帝踏入殿内,看到了她华服美鬓,姿态端庄的模样,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过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夏昭听见了门口的声音,抬头望向了他,印象里那双应装满欢欣的眼里只有冷意与愁怨。
终归不再是当年啊!
他低头笑了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而后向着夏昭走去,神色自若地说:“好久没见你这般梳妆了,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夏昭嘲讽地勾唇,说:“看来又让皇兄失望了,我应该天天以泪洗面的,如此才可让皇兄快慰。”
璟帝挑了挑眉,没有应答,几步就走到了长案前,看见了那张明显已经被揉皱又铺平的宣纸。
夏昭抬头望着站在长案前的璟帝,皱着好看的眉,问:“皇兄为何要送我这个字?”
璟帝看她艳若桃李的面容,温柔地问:“昭昭与秦瑜青梅竹马十多年,如今近四载未见,可想他?”
想吗?当然是想的。
相比璟帝,秦瑜更像是她的哥哥,她的亲人。那些年里,他总是让着她,对她好,哄她笑,不曾让她伤心难过,不像璟帝,以前总是疏远着她,冷眼看她,如今倒是对她眉眼和善了,却是把她关起来了。
“嗯?”璟帝固执地等她一个回答。
夏昭垂眸看着那个“瑜”字,伸手去描摹,眉眼渐渐温柔,说:“我想皇兄绝不会仅仅是因为我的一个梦就给我送这个字吧,那是瑜哥哥要回来了吗?”
说完她就抬头看他,眼睛水润泛红,泫然欲泣,却仍旧倔强地笑着。
璟帝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
夏昭欢欣地笑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牙齿,随即又不好意思地低头,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唇鼻。
璟帝也笑了起来,打趣她说:“看看你,又哭又笑的像个什么样子。”
夏昭收敛了下情绪,压着心里的忐忑,试探性地问:“皇兄会让我见他一面吗?”
璟帝沉下了嘴角,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了起来。
“昭昭早点休息吧,孤后面再来看你。”说完他就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夏昭急切地站起身,说:“皇兄,让我见他一面吧,我不会乱说话的。”
璟帝没有回应她,快步走出殿门,只身隐于夜色之中。
镇国大将军回朝述职,璟帝在凤苑摆宴招待他,百官相贺,舞姬随着乐声旋转,杯觥交错之间隐隐奢靡。
已至不惑之年的大将军坐在璟帝的左手下方,轻甲玄冠,体格健美高大,虽发已花白,然目光如炬,气势逼人,身上隐隐有兵戈之气,安坐于此晃若武神降世。
坐在大将军旁边的是他的独子——秦瑜,弱冠之年,俊美英武,已随父征战四方,勇武不输旁人,世人皆称“小秦将军”。
常年驻守边关的大将军很不适应这宫宴的享乐氛围,不时地皱眉,但秦瑜却很自在,他年少也是在锦玉堆里长大的,在这样悠闲享乐的场合倒也如鱼得水,不时地与那些文臣武将举杯同饮。
期间一位年轻的御史大人因为前不久刚娶了新妇,被人频繁敬酒,喝得面红耳赤,连连推脱,大着舌头说着:“喝不得了,喝不得了。”
璟帝身边坐着端庄华贵的姜皇后,此刻她正矜贵地笑着,见状也举杯说:“李御史,本宫也还未贺你新婚之喜呢。”
别人的酒可以推脱,皇后的酒不行,于是李御史赶紧双手举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
皇后也一饮而尽,然后缓了缓,似是想起了一般,又笑着问起赵丞相,说:“听闻丞相大人最近也在为爱女择婿,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赵丞相对着皇后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地说:“多谢皇后挂怀,小女的婚事已有着落,是我的一个门生。”
皇后点点头,举杯笑着说:“丞相大人的眼光错不了,本宫先提前恭喜大人了。”
“多谢皇后。”赵丞相举杯饮尽。
赵丞相放下酒杯,笑呵呵地看了看秦瑜,又看向镇国大将军,说:“大将军常年驻兵在外辛苦了,我敬将军一杯。”
“丞相大人客气了。”大将军举杯同饮。
赵丞相一杯酒下肚,觉得自己与大将军也亲近了些,便又问:“大将军,我瞧小秦将军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不知可否婚配啊?”
大将军慈爱地看了看爱子,又叹了口气,说:“多谢丞相大人关怀,犬子常年随我征战在外,还不曾婚配。”
璟帝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抬眸看了看堂下百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袖中的手却暗暗握紧,骨节泛白。
“如此才俊居然还未婚配,可惜了可惜了,早知道我当年就多生几个女儿了。”丞相大人故作一脸惋惜,引来几个人的打趣,说今年生也来得及。
秦瑜站起身,举杯敬赵丞相,说:“承蒙丞相大人看得起,秦瑜敬大人一杯。”
一杯饮毕,秦瑜重新坐下。对面的丞相大人乐呵呵地说:“小秦将军勿急,我们大夏有的是好女儿,改日我让我夫人为你留意一下,定为你寻个贤女为妻。”
秦瑜抱拳一笑,说:“多谢大人,但秦瑜已有心仪之人。”
“哦?”丞相大人好奇地问:“是那家的女儿如此有福气啊?”
别的大人也都放下了酒杯,想听听秦瑜的心上人是谁。
璟帝也看向了秦瑜,面上在笑,然目光却充满了寒意。
秦瑜腼腆地笑了笑,看着丞相说:“我还未与她互通心意,不便说她的名字。”
他这一说大部分的人都想起了些旧闻,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个答案——昭仁长公主。
然后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位公主似乎很久没有消息了。
“昭仁公主……”不知道是谁喝多了酒,居然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璟帝浑身一僵,目如寒潭。
恰巧此时舞姬正一曲舞毕,声乐骤停,大殿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有些紧张,不敢再言语。直到下一刻,新的舞姬上场,笙箫声又起,场面才又恢复了轻快。
大将军抬头看了一眼上位的君王,然而此时君王已面色如常,正温和地笑着观歌舞。
大将军收回视线,皱起了眉头,心中不解。
他刚刚居然从君王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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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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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宴罢,暮色四合。朝臣们都带着酒意散去,独秦瑜神色清明地留了下来。
见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皇后也露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由人扶着准备回凤栖宫。她在路过秦瑜身边时,抬手扶了下额,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这个挺拔坚毅的少年将军,由衷地希望他是那个破局之人。
璟帝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却不点破,只端坐在高台之上,目光微冷地等着他开口。
秦瑜目光明亮而坚定,脚步稳健地走到台阶前,低头对着璟帝叠手行礼,恭敬地说:“陛下,臣此次回长安也呆不了几日,希望陛下能恩准臣在离开之前与公主道个别。”
果然如此。
“嗯。”璟帝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可以。但公主毕竟还是闺阁女儿,孤得先问问她的意见,她若愿意见你了,孤就安排你们见面。好了,此时天色已晚,爱卿还是先回去吧。”
璟帝说完就起身了,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抬脚径直往后宫的方向走去。
“多谢陛下,恭送陛下。”秦瑜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但声音里仍旧带着藏不住的欣喜,躬身行礼。
璟帝眉头皱得死紧,脚下生风,越走越快,仿佛这样就可以听不见那聒噪的声音了。
他一点都不想昭昭与秦瑜见面。
他也知道自己将昭昭关在春和宫是件不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说那是他隐秘的罪恶。
他不想让他那点不堪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也不想被那些动不动就要以死直谏的言官口诛笔伐。
若让他们见面,即使昭昭不会说漏嘴,但那秦瑜与昭昭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了解,可能一点点的破绽就会让秦瑜起疑心。
秦瑜那人,自小看着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但内在却是十分聪明与警惕,在宫里的那些年里,他严谨地遵守着规则,除了那次带昭昭溜出宫有些出格之外再无错处。
他不知道秦瑜究竟能为昭昭做到那一步,他也不想去试。
其实秦瑜也算不得什么,他忌惮的是秦瑜的父亲,那个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秦峥,生于军事世家,十五岁就被其父带着上战场了,十六岁就能独自领兵打仗,曾在滨河一带,以军三万击退敌军八万,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举世皆知夏朝有个天才将领,名秦峥。
后来,他百战百胜,用实打实的战绩给自己渡了金身,被世人捧上了神台,威名胜于君王。
父皇也曾忌惮他的功勋,对他动了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临死也没对他动手,还把本是留宫做人质的秦瑜送了回去。
璟帝想不明白父皇为何要那么做,究竟是临死心软,终于被大将军的忠心感动了,还是真的是太讨厌他这个儿子了,就想留着大将军给他找不痛快呢?
璟帝又去了春和宫。
他到时夏昭还在用晚膳,正拿着勺子舀着汤盅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喝着,低眉顺眼的,看着很乖巧。
“皇兄。”夏昭看见他了,难得地没有甩脸子,脸上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是柔和中透着点愉悦。
璟帝深深地皱眉,心里堵着的那股气越来越沉,冷着脸说:“你看着倒是开心。为何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