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画面上密密麻麻的蝗虫让许祁有些不忍直视。
她再次唤了声对方。
“嗯?”
周禹京转过头来,将电视音量调低。
许祁指了指楼上说:“我刚在上面发现,你的卧室里怎么连床都没有?”
“哦,那个啊……”周禹京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我不睡床的。”
“干吗?”许祁诧异问:“你睡地板啊?”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毛巾,擦拭着头发,觉着周禹京这人还真是挺奇怪的。
总是能从某些小举动里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哪知道对方听了还是摇头。
许祁嘟囔:“那总不能睡天上吧。”
周禹京凝视着她,抿唇笑了笑说:“我睡在海里。”
“哈?”
许祁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茬了。
周禹京尴尬地笑着说:“我一直都是睡在海里的。”
许祁突然回想起来。
前段时间的某次深夜,她就是在海里碰见的对方。
原以为对方是在“夜泳”,现在想来……难道被她撞见的是“起床”不成?
人的癖好千千万万,许祁告诫自己要见多不怪才是。
可还是没忍住问:“为啥啊?不冷吗。”
他们镇子昼夜温差大,睡在海水里这种事许祁想都不敢想,会冻死的吧。
“这个天气还行,冬天的话……是挺冷的。”周禹京摸了摸鼻子。
许祁打趣他:“那你还去。再说,你又不是海獭,一觉醒来飘到北冰洋去可怎么办。”
周禹京浅浅一笑:“不会,我用绳子绑着的。”
“……”许祁有些无语,但看对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嘴角扯了扯,诧愕地说:“这海里,是非睡不可吗?”
周禹京露齿而笑:“当然了。因为……不睡在水里的话,我会失去的「司水」之力的。”
“什么?”
他解释道:“「司水」一族本就是来自于瀚海,到我这一代,血脉已经稀薄许多,很难维持「司水」本身的模样,所以我只有在「厉海」中才能化身鲸鲲,现世中根本无法化身。”
听到周禹京谈论起「司水」族群背后的故事,许祁竖起了耳朵。
“如果我不去通过每晚的「海眠」来巩固魂元,我会变成普通人的,也就进不去「厉海」了。”
“变成普通人……”
许祁诧异,如果当真这般容易就能变成普通人,那又何乐而不为了。
与「旱魃」的厮搏那般危险,这份职责过于沉重。
周禹京又何必强行揽在自己身上?
他原来是有选择的权利。
他也可以选择成为一名普通的男高中生。
“那为什么不……”许祁开口到一半喉咙里便没了声儿。
她又何须问出口。
以周禹京的性格,怎么可能选择成为普通的人类。
如果当真能选择的话,「旱魃」出现时他便可以视而不见。
但「旱魃」所带来的灾难和毁灭,不是可以就此避免的。
「司水」与「旱魃」。
就如同一根紧紧缠绕的丝线,相互交织、不死不休。
“许祁同学。”
周禹京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开口打断接下来的话。
“我今天带你去「水下古城」,其实也是有话想跟你说。”
许祁垂着眉:“恩,你说。”
“「旱魃」很危险,「复苏」这件事也遍布危殆,时刻会遭遇危急存亡的险境。你的小鱼是能发现「旱魃」出现的端倪,但这也会为你带来灭顶之灾。”
许祁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周禹京侧过身子,将电视上的画面露出来:“刚才你也看见了,世界上时刻在发生「灾害」,镇子里出现的异变只是冰山一角,说不定什么时候新闻中的灾害便降临在你我身边,事态的严重性远超你的想象,所以,我想请求你……”
许祁的视线落在电视画面上的蝗灾。
黑压压的蝗虫蔽空日无色,吞噬着整片天空。
它们翅膀的振动声让人耳膜发痒,所到之处,尽是光秃秃的土地和枯黄的枝干。
压抑的场景让人骇惧。
周禹京继续说:“请求你……远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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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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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禹京想让她知难而退。
许祁又怎会不明白。
周禹京拥有选择的权利,他毅然决然选择成为人们信仰里的「司水」。
许祁同样拥有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选择忘却周禹京同她讲述的一切,回归平常的普通生活。
这正是对方想要说的。
她和他不同。
许祁回到家时,爷爷正在客厅练着书法。
他手中的狼毫铿锵有力,在宣纸上不断来回。
“回来了?”
爷爷听见玄关开门的声响,抬头询问一声。
“恩。”
许祁沉闷地应了一声。
爷爷眼神在她身上落了一圈,又云淡风轻地收了回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和夏家那小姑娘吵架了?”
许祁浑身微微一紧。
爷爷总是这样,她细微的心情变化很容易就被对方捕捉。
她没有回答。
换上拖鞋低着头走近爷爷身边,没由来地抱住对方,将脑袋埋进对方腰间。
她的脑子有些乱。
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提着毛笔的爷爷微微一愣。
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急着询问,而是像小时候一样轻拍她的背。
他知道,许祁想说的话会主动开口的。
“……爷爷。”
“恩。”
许祁没有抬头,她声音低缓地说:“你和妈妈,当时为什么要选择……收养我?”
爷爷拍着她背部的手掌短暂停顿。
随后又很快恢复过来。
许祁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许炤灵女士亲生的。
毕竟他们生活在只有“半只鞋墩”大的镇子里,丁点大儿的事都能从镇头传到镇尾。
更别说捡到女婴这件鲜少的重大事件了。
在许祁小的时候,没少被这事困扰过。
小朋友之间没有分寸,时常拿这件事出来开玩笑或是嘲笑。
她还记得。
有次她兴冲冲地拉着许炤灵去海边玩。
无意听到聚集在一起的小朋友们在背后谈论她,嘲笑她是被父母丢出来不要的孩子,才被收破烂的许妈妈捡了回去。
她小时候并不知道“被父母丢出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在别人的议论声中显得无比羞耻。
她的脸瞬间就红了,浇灭了想去海边游玩的劲头,拉着许炤灵就想躲回家去。
此时想起来还挺好笑的。
风风火火的许炤灵女士哪受得了这种气,拉着她就冲到那群小朋友前面,领着几人就带去他们父母面前。
指着几名家长的鼻子就骂了起来,骂得可难听的,听得那几个大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这事在镇子里弄得沸沸扬扬的。
老一辈出来劝了许久才消停。
可是许炤灵记仇啊。
硬是每次走那几户人家门前过时都要“啧”两嘴,把他们那几家人气得不行,可又骂不过她。
从那以后,许祁也像模像样模仿起了对方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发现,只要学着她妈妈的样子,就没有人还敢欺负她。
爷爷听她问起这幢陈年旧事,像是回忆起好笑的事情,严厉的嘴角难得露出笑容。
爷爷摆了摆手:“在收养你这件事,说起来我还挺惭愧的。想当时,我可是持反对意见的,差点没把你妈的腿给打断。”
难得见对方打开了话匣子,许祁望起头来。
她很少听见对方谈及以前的事情。
爷爷无奈地继续说:“可是,你也知道的,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你妈哪里会听。”
许祁略微思索了下,也确实如此。
许炤灵女士虽然平时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在有主见这件事上,完全比驴都还倔上几分。
自己认定的事,谁说都不带听的,性格是许祁见过最张扬的人。
“那时你妈才刚刚20岁。”
爷爷眼睛微微眯起,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她在海边捡到了你,说是没人性的城里人带来的,丢下就跑了,缺德得很。她见你可爱,执意要将你收养在家中。”
“我哪里能同意哩。”
爷爷胡子微微有些上翘,“当时我正在给她张罗相亲,镇上的好几个不错的小伙儿都让媒人来寻了意儿,我正愁怎么给别人交代。”
“她倒好,冷不丁抱个女娃回来,几个小伙儿一听撒丫子就跑了,信儿都不带留的。”说到这爷爷就来气。
“她自己就是个年轻女娃娃,又捡了个刚出生的女娃说要自己带,这条件镇子上八里地的媒婆听了都直摇头。我苦口婆心劝她,她现在正是相亲成家的年纪,婚还没结,带个娃成何体统。”
“你猜她当时怎么说。”爷爷模仿着许炤灵的语气说:“你妈妈她说,相不成功就不成功呗,反正那些人我一个都瞧不上。我就想带个娃,不想和那些臭男人结婚。”
爷爷说到这话时,花白的胡子都差点翘起来。
许祁甚至能幻听到许炤灵当时活灵活现的语气,完全能够想象把爷爷气得直跳脚的模样。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当真把许炤灵女士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当仁不让的气度,谁劝都不管用。
许祁虽然称许炤灵女士为最不靠谱的妈。
但心里明白,她虽然没有爸爸,但那不靠谱的妈可比其他任何人的父亲都厉害得多,最不能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爷爷瞧许祁终于心情好上不少,拉着她的手和蔼说:“你妈妈的倔脾气我不置可否,但收养你这件事,现在想来,还真是我们家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最正确的?”
许祁心里一暖,这个词用得有些重,她用额头蹭了蹭对方。
许炤灵收养她,做出这个决定时比她现在也大不了几岁。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妈妈还真是挺传奇的。
“那是当然。”爷爷将晾干得七七八八的宣纸撑开,将刚写的字摊在许祁眼前。
「安康」
“爷爷年纪大了,有时脑袋糊涂了记不着事,”爷爷朝宣纸上吹着气,“唯一想的,就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女儿,能平顺安康。”
许祁听了爷爷的话,莫名想到离家三年的许炤灵女士。
鼻头微微一酸。
“爷爷。”
许祁看向阳台上的快递箱,都是每隔几月许炤灵寄回来的东西。
虽然大部分她都不太喜欢,但还是会用上。
她笑得眼睛弯起来:“我和妈妈都会平顺安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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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禹京不明白许祁身上为何会怪事频发。
不知意图的透明小鱼、能控制水流的波纹文身……
这些显然都不是一个普通女高中生能接触到的,它们的出现是福是祸根本不好说。
稍微不注意,或许就会被拉扯入万丈深渊之中。
「复苏」这件事有多危险,周禹京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们所见到的「旱魃」不过是管中窥豹,谁也不知道藏在后面的危机是什么。
他是「司水」。
从获得传承记忆起,「复苏」便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与别人无关,他不应该感到害怕,也不会感到害怕。
但许祁不同。
她理应感到恐惧,理应远离此等险难,越远越好。
他不愿让许祁无端卷入险难的漩涡。
他也绝不能让许祁受到伤害。
守护人们是「司水」的职责,那些人里当然也包括许祁。
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将许祁拉扯进了危险的境地,事发突然他没办法让其置身事外。
可光是如此依然让对方普通的高中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许祁和他不一样。
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所以,他才请求对方远离他自己。
他知道,「司水」这两个字出现的地方,绝对不会太平。
还将与「旱魃」进行多少次厮搏,他不知道。
但如若哪次他输了……
许祁就此知难而退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由衷这般想。
而后的整个周末,许祁都没有再来他家,周禹京也许久都没有得到来自对方的消息。
屋子里少她爽朗的笑声和古灵精怪的打趣安静了下来,略显冷清。
但他庆幸,对方或许是要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这样……很好。
她此时的年纪本就该在学校、在操场挥洒汗水,而不是跟着他在「厉海」中流血流泪。
所以,等周禹京再一次踏上「旱灾」之地准备复苏之时。
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已经休养好了。
就算「厉海」中的「旱魃」再穷凶极恶,他也会将其击溃。
他会守护整个仲艾镇。
就他一个人。
但待周禹京抵达山后的枯萎之地时。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里遇见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许祁抱着手坐在枯槁的树枝上,校服外套被她捆在腰上,露出精干的运动上衣,挎包被随意地扔在一旁。
此时的她正逗弄着肩上的透明小鱼。
瞧见周禹京的出现才缓缓站起身来,朝他招着手。
“才来啊?有点慢吞吞哦。”许祁在阳光下有些笑眯眯的。
有小鱼的指引,她对「旱灾」出现的时间掌握得比周禹京更加准确。
“许祁同学……”
周禹京咬了咬嘴唇,他没想到在此处遇见对方。
“你……怎么来了?”
你不害怕吗?
周禹京想问的其实是这个,可这哪还需问出口,许祁展露在阳光下的表情,自信满满,哪里看得出半分害怕的踪迹。
许祁抱着肩:“怎么,我还不能来喽?”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禹京目光中透露着寥落。
许祁调侃道:“你是说,让我离你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