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位置有人坐吗?”这位英俊的年轻巫师很有礼貌地问。
伊薇特环视了一下她所在的这张圆桌。圆桌周围摆着十二把椅子,她坐了其中一个,剩下的十一把都空着。
“没有。”她说。
这年轻人于是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稍稍侧过身面对她。他的姿态既不刻意亲近,也不十分疏远,举止沉稳而有分寸,令人心生好感。
伊薇特注视着他的动作,茫然地想了半天,都没能猜出来他是为何而来。
她只好等着他先开口。对一向都习惯占据主动的拉文克劳女巫来讲,这可并不寻常。
“我能为你拿杯香槟吗?”他客气地问。
“不用,谢谢。”
年轻人就在她身边默默坐了一会儿。
他双手在桌面上交握,相对的拇指一下一下敲打着,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下定决心,郑重地转过身,面朝向一言不发的伊薇特。
“我真不想跟你的第一次交谈就是这个话题,夫人。”他诚恳地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唐突……因为,你看,哈利说你们——你跟布莱克先生——不常呆在国内,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去拜访你。”
伊薇特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进入正题。
她这回总能确定他想问的事并不容易启齿了。这年轻的巫师看起来有些窘迫,似乎他本身所具有的良好教养并不允许他贸然提起某件会令人不快的话题,但这件事对他一定足够紧要,所以他即使不情愿,也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的眼睛,夫人,”巫师鼓足勇气问,“我听说,是在1995年三强争霸赛最后一场比赛的同时被咒语烧坏的,是吗?就是哈利被火焰杯选中那一届。”
伊薇特盯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她这回想起他是谁了。
“你是那个赫奇帕奇的勇士。”她顿了顿,从遥远的回忆中找到一个名字,不确定地说,“……迪戈里?”
“塞德里克。”年轻人立刻朝她伸出手,“塞德里克·迪戈里。没错。真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向你自我介绍的……我刚才有点紧张。”
伊薇特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
穿着婚纱的金妮这时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
她原本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火红的长发和洁白的头纱同时飞扬起来,但从伊薇特和塞德里克身边经过时,恰巧听到赫奇帕奇的巫师说出“我有点紧张”这句话,因此刹住脚,退了几步,回到他们身边。
“嘿,塞德里克!”新娘轻快地同宾客打了声招呼,又好奇地问,“你第一次跟伊芙阿姨见面吗?”
“的确如此。”塞德里克彬彬有礼地颔首回应道。
“别紧张,”金妮说,俯下身,亲昵地搂住伊薇特的肩,笑嘻嘻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她的脸颊,“伊芙阿姨一点儿都不可怕——我还从没见过她生气呢!”
“金妮芙拉。”伊薇特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你不是正要赶着去哪儿吗?”
“哦,对了。”金妮直起身来,四处张望,“我正在找卢娜!科林看见她把我那副妖精打造的耳环拿走了,也许正在哪个角落里清除附在上面的骚扰虻。”
伊薇特给她指了个方向,金妮跟她道了声谢,急急忙忙地提起裙摆跑走了。
“……什么是骚扰虻?”塞德里克注视着金妮逐渐远去的背影,不无困惑地茫然问。
“我不确定。”伊薇特回答说。
女巫略显冷感的声音一下子使塞德里克回过神来。年轻人有些窘迫地收回目光,仍旧礼貌而诚恳地和伊薇特保持着目光的接触。
“我是想问,夫人,”他踌躇着,半晌才下定决心,似乎是怕自己反悔,语速极快地问,“……如果我说错了,希望你别见怪——你是不是曾经以某种手段,干涉了最后一场比赛的进程?”
伊薇特定定地注视着塞德里克的眼睛,并不回避年轻巫师坦率干净的目光。她没说“是”还是“不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
“如果你是在质疑我破坏了比赛的公平性——”
“不!”塞德里克急切地说,好像是怕她误解自己的来意,甚至显得有点慌乱,“我绝不是——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我不确定——”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西弗勒斯·斯内普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坎贝尔!”
“斯内普。”伊薇特用没有起伏的语气回应道,同时还算客气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教授。”塞德里克站起来跟他问好,但魔药教授没理会他。
“把这小孩、从我这里、带走。”斯内普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对伊薇特说,同时像是变戏法似的,伸手从飘扬的黑袍里揪出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
伊薇特瞥了那女孩一眼,坦诚地告诉他:“不是我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斯内普咆哮道。
“这是卢平教授的女儿安妮。”塞德里克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泰迪的妹妹。”
斯内普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塞德里克不说话了。
“我爸爸说,”女孩这时颇为自豪地大声说,“要是不想每个月吃药,就必须跟西弗勒斯叔叔成为好朋友。”
“别叫我叔叔!”斯内普脸颊的肌肉扭曲地抽动起来。
伊薇特毫不掩饰地“扑哧”笑了。斯内普一脸嫌恶地瞪着她。
“卢平把她丢给我,自己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冷冷说,“把她带走。”
“不。”伊薇特坚持道,“不是我的。”
“你和这孩子的母亲不是亲戚吗?”斯内普说,“把她带走。”
“不。”
“看在布莱克的份上,坎贝尔——”
“让我为你节省一点时间吧,斯内普。”伊薇特打断他说,“你和我都很清楚,这孩子同我毫无关系,我不会自找麻烦的。所以我建议你,谁把她丢给你的,就去找谁。”
斯内普站在原地瞪她,喘着粗气,眼皮抽动,好一会儿才认命似的,低声咒骂着拂袖而去。安妮·卢平紧紧地抓着他的袍角,小跑着跟上了魔药教授的脚步。
伊薇特不再看他们,转头对上了塞德里克的目光。
“你刚刚说到——”
“什么?哦,对了……”
塞德里克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
“三强争霸赛之后,我跟芙蓉和维克多尔一直保持着信件的联系......他们都曾在最后一场比赛中感觉到似乎得到了某人的帮助。维克多尔说有人帮他摆脱了克劳奇夺魂咒的控制,芙蓉则坚信她遇到的那只炸尾螺一开始并不是符合规定的尺寸,后来才莫名其妙恢复正常的。”
伊薇特默默听着。
她那时的确插手了最后一场比赛,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勇士们在迷宫中的进度,否则,也许赢得火焰杯的,也许就是面前这位迪戈里。
他要是对此有异议——她想,那应该直接去找魔法体育司。虽然时过境迁,恐怕不会有人肯理会十多年前的纠纷,但假如真有官员着手调查,她也愿意坦白自己的违规举动。
只是……
他看上去并不愤世嫉俗,也不郁郁寡欢,不太像是因为错失了奖杯而怨天尤人的样子。伊薇特眼下有点不能确定他的真正来意了。
“我后来跟魔法部的人打听过,”塞德里克接着说,“小巴蒂·克劳奇承认他对迷宫中的障碍物做了手脚,也察觉到有人破坏了他的打算,但他并不清楚是谁……几个月前我跟哈利偶然聊起,他说您的眼睛是在那段时间被烧坏的,我就想到——”
“伊芙!”
谈话再次被打断了,这次冲到他们跟前的是一直不见人影的小天狼星。
“你还好吗?”他急切地问。
“我挺好的。”伊薇特说。
“那就好。”小天狼星松了口气,拨了一下她垂落的鬓发,又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神情中不无担忧和警惕,“弗雷德告诉我,他看到斯内普在纠缠你。”
“他已经走了。”
“那就好。”小天狼星又说了一次,接着低头迅速吻了一下妻子的发顶,又像来时一样匆匆走了,这期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塞德里克。
伊薇特含笑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直没有移开视线。等他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塞德里克这才轻咳了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伊薇特回过神来,表情有点惊讶,似乎是因为看到他还坐在这儿而颇感意外——她原以为他问到了想知道的事,就会走了呢。
但看这年轻人的样子,他像是还有些话没说完。
塞德里克沉默了一会儿,思忖着,半晌才下定决心,抬头看向伊薇特的眼睛。
“我接下来说的话,夫人,你也许会认为我疯了。”他轻声说,“但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如果你听过之后觉得无所谓,那么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就行了。我也不会再来纠缠你,让你烦心。”
伊薇特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塞德里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从几年前就一直会做一个同样的噩梦。”他叙述道,“梦到三强争霸赛最后一场比赛的迷宫里,最后是我和哈利同时碰到了火焰杯,被传送到了小汉格顿的墓地。”
“你错过了赢得比赛的机会,难免会心存遗憾。”伊薇特心不在焉地说,食指轻轻敲打着瓷杯的边沿——她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甚至宁愿他直接去找魔法体育司。
“不是,夫人。”塞德里克坦然道,“在那个噩梦里,我被小矮星彼得杀死了——阿瓦达索命,就像那样,干脆利落。”
伊薇特敲打着瓷杯边沿的手指停住了。
她慢慢将视线转向年轻的赫奇帕奇,用那双极富压迫感的瞳色相异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在这儿坐着的时间不算短了,但她好像直到此时,才真真正正地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了这场谈话的真正用意。
“我没活下来。”塞德里克说,“我本该死在十七岁。”
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也没人会知道。
但赫奇帕奇明知自己或许从此会被这份本不为人知的恩情所束缚,还是选择对她如实相告,将自己置于任人索求回报的位置,只是因为这个高尚而正直的灵魂认定,这位夫人有权知道她曾无意中挽救过一条性命。
年轻人坦然而勇敢地等待着救命恩人的反应。这样紧张重要的时刻,伊薇特居然仿佛在走神——
隔着许多宾客、桌椅和花树,她看到小天狼星正朝她招手,并远远比了个手势,指指场地外,意思是他已没什么事了,现在就可以走。
伊薇特含笑朝他挥了挥手,随即转头看向塞德里克,打算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如果你想为此感谢我——不用。”她直白地说,“我不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也并非出于我的本意。”
“我猜到你也许会这么说……”塞德里克低声说,“但事实是,夫人,无论你是否认同,你的确救了我的命。我希望你至少能知道这件事——知道我的存在。”
“我已经知道了。”伊薇特说,又客客气气地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塞德里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有了。”
听到他这么说的伊薇特,终于露出如蒙大赦般的放松表情。
她轻快地站了起来,随手拂平长袍的褶皱,对年轻的赫奇帕奇最后点了一下头,用平淡的口吻祝他晚安,就毫不留恋地从桌边离开了。
她疾步朝小天狼星走去。
穿过觥筹交错的宾客,穿过璀璨夺目的灯火,穿过绿意盎然的柔软草坪。
她看到自己那位总是腼腆寡言的小助理正对身边的人露出略显羞涩的可爱笑容,也看到更多素不相识的年轻的男女巫师在舞池中相拥着慢慢起舞。她看到疲倦微笑的狼人从魔药教授的手里接过自己年幼的女儿,也看到穿着洁白婚纱的美丽新娘同哥哥们站在一起开怀大笑。
然后她看到小天狼星,远远就朝她展开双臂。
伊薇特唇边蕴起一缕笑意。她加快脚步走到丈夫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向婚宴场地外的原野。
举办仪式的位置是金妮挑选的,在悬崖边一处视野极好的海岸。这里离伊薇特和小天狼星的家不远,步行只要十五分钟。
金橙色的夕阳已沉入海平面以下,只留下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最后一抹余晖。西方的天空仿佛一只即将闭合的巨眼,将世间残留的日光都收拢在其中。
属于年轻人的狂欢或许要持续到后半夜,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就该早早上床睡觉才行。小天狼星一整天都在忙前忙后帮哈利招待宾客,伊薇特在热闹的环境中呆了一个下午,两个人这会儿早已疲惫不堪了。
但是今晚夜色太好,他们谁都不忍心幻影移形。
原野之上没有小路,他们就踩着柔软的草地。带着清新潮意的初夏和风扑在脸上,拂去缠绕着身体的一切尘埃和阴霾。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也因此变得轻盈、舒畅,如同要在这柔和而沁凉的风中漂浮起来一般,轻飘飘地就要离开地面。
月亮早已升起了。
今晚的月亮是一弯纤细的上弦月。月轮锋利如冰刃,皎洁而柔和的澄澈光辉落在起伏的原野之上,使草尖像是覆上一层银白的霜。
但星辰并不因此黯然失色。
“你不抬头看看星星吗?”小天狼星仰着头说,“今晚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我曾是魔法天文协会的会长。”伊薇特回答说,“我看过的星星足够多了。”
尽管小天狼星用了三个“特别”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巫却一直都没抬起头。她静静地垂着眼睛,不去看银河璀璨的夜空,也不去看映满星光的海面。
......
七年前,就在战争结束之后,不再需要逼迫自己注视星空的伊薇特,突然变得很害怕看到星星。
她收起了家里所有的观星设备,也不再去天文厅和魔法天文协会。她不想阅读和天文学有关的书籍,以至于把所有藏书和笔记都锁进书房,只在卧室的书柜里留下了几本最喜欢的格雷琴·夏普夫人的诗歌选集。
她拒绝在夜幕降临之后出门,每到傍晚就拉上家里的每一扇窗帘。有一段时间甚至极力避免叫出小天狼星的名字,只用“嘿”或是“亲爱的”来称呼他。
类似的症状,在战争结束一年之后开始好转,又过了三四年才逐渐消失。
事到如今,她的正常生活虽已不再受到妨碍,却还是不喜欢看到星空。
他们又在沉默中走了两分钟。伊薇特犹豫片刻,稍稍抬起低垂的眼睛,迅速瞄了一眼海上的夜空。
她没能像自己预想的那样,看过一眼就立刻收回目光。
沁凉的夜风拂过野草丛生的旷野,发出轻不可闻的沙沙声响。站在如波浪般翻涌的草地之中,让她有种万物都已消失的错觉。天地间只剩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除此之外,就只有头顶静默流淌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