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地司代表着祈祷的他们,而天司代表着聆听到他们心声的天神,而天神自上而下去聆听他们的心声。
玲声清脆,鼓声浑厚。天司与地司在第四次长震的钟声中相视。
他们同肩并立,手指羽扇,缓缓步向九重青天。天地间充斥着雄混的乐声,台下的游天祭司加快舞动的步伐。
她看见台顶火焰翻滚,两人同心同步。袍子宽大厚重,姜环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去。身边的地司似乎有所察觉,刻意放慢了脚步。
剩下的两千级台阶高高耸立,仿佛直入青云。
地司独自走了一千级台阶,她绝不能落下。姜环咬咬牙,调整呼吸。
身边的地司撇了她一眼,也跟着她的步伐不停。
在宫内外的注视下,天地祭司并肩同登祭天台,她们肩负的不只是祭天,更是万民的信仰,大夏的国运。
天地同立,日月同辉。
大夏之主跪立甘台,亲自祈祷。
尔自承天命,以紫薇之身入世,亦得苍天有幸,知青天黄地,日暖月寒。以此身亲祈,愿闻上天时柬,不只此命亦可。愿悯全万民,庇佑大夏万世千秋。
最后一声钟鸣,天司与地司在炉前相对而立。她睥睨着这座城里的人,台下的万千百姓,王侯将相纷纷跪拜。
这一刻,天地间,好似只有她们二人。
两人弓腰,手中羽扇随风飘曳。玲声在风中摇曳,鼓声厚重响彻内外。
众人只见台上炉前起舞的天司与地司和那古老的钟鼓。
子辛站在炉前,将兽骨抛进炉里。台下祭司长剑叮当,桂兰芳馨灭了滚滚火势。
所有游天祭司伴随鼓乐低声吟唱。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壮丽有诡谲的吟唱显得大典更加庄严,所以人的心都被紧紧震撼。他们一同吟唱,老人……孩童……
低低的吟唱让姜环忍住震撼,她缓缓开口,仿佛她也是这个时代的人。那些祈祷词从她嘴里缓缓唱出,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地司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袖,姜环才赶忙憋起眼泪。
两人面对着炉子,将脸上的魁面摘下,交由游天祭司投入炉里。魁面很快化为灰烬,随着滚滚烟尘消散。
她的脸上还画着凤翅,跳完祭天舞后已经有些乏力。口脂遮盖了她苍白的嘴唇,她转身离去,步伐摇摇晃晃。
没成想刚退到一旁,便脚步一晃。整个身子向前倾斜,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挽住她的腰身。将人拉向自己怀里,姜环浑浑噩噩的精神被这一晃刺激到了。
被人拉回去的一瞬间就反手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臂。她眼神都明了。侧过头去道谢,却看见一张几日不见的脸庞。
“赢试!”
地司是你,你就是地司。姜环不知为何先前憋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就要夺眶而出。他们被游天祭司遮掩着,姜环转过身去抓他手臂上的外袍。
“你是地司。”姜环哽咽着声音,“果然,我就说怎么有比你还细心的男子。”
说着,姜环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他怀里。
赢试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姜环猛的扑进他怀里。他僵硬的躯体动了动,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阿环,我是不是离开了太久。”
“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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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楚辞·九歌·其一 ·东皇太一》
第19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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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着姜环的背,深深叹息。又转而将自己的额抵在她的肩上,姜环肩头一重,她能感觉到赢试的身躯在轻轻颤抖。
“阿环,你想家吗。”
他哽咽着声音,微躬的身躯。姜环轻抚他的后脑,她道:“想回家就回去吧。”
总不能一辈子受困王都,总不能一辈子南征北战。
大典上烟云入天,空中金光万丈。他们相拥,仿佛没有隔着这几千年的距离。
脚下万民跪拜,他们是大夏的天地祭司。
微风拂动衣摆,她俯视着这天地间的众生。那一刻姜环从这古老的仪式中清醒。
她不是这里的人,她来自千年后,她早已知晓这众生的结局。
千年后,沦为脚下黄土。人生几十年,不过史书上寥寥几笔。
赢试,你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回去后,我能在千年后找到有关你的笔墨吗?
“赢试,大夏……”
很快就要亡了,到时你呢?是战死沙场还是?
台上,炉里的兽骨裂裂作响,子辛的长袍拖地。他俯视着炉子,只见上面出现道道裂痕。原本金光万丈的天空顿时万里无云。
宫外的百姓纷纷高呼,“天神显灵。”
“天神显灵,佑我大夏。”
“天神显灵,佑我大夏。”
姜环看着那万民跪拜的场景,他们跪地祈福,求天神垂怜。
“愿得神垂怜,降甘霖润万物。”
一声声高呼震彻王宫,祭天台上兽骨啪啦作响。
子辛的眉头缓缓皱起,他抬起头望向上苍。
神啊……这便是你的庇护吗?
姜环不愿再看他们祈祷,转身对着赢试道:“走吧。”
“你不祈祷吗?”
姜环淡淡道:“祈祷过了。”
“祈祷了什么?”
“祈祷,祝我们早点回家。”说完,她侧过头朝赢试莞尔一笑。
“阿环,你知道吗?”他别有深意的看她,幽幽开口:“大夏天地祭司夫妻一体,生死与共。”
夫妻一体,生死与共。
看着她茫然到惊讶的表情,赢试不逗她了。解释道:“天地祭司,前身是风水双神,二神结为夫妻,从此风水一体,逢凶化吉,生死与共。”
那是大夏供奉的众神之中最出名的两位。
“我也知道,大夏天地祭司祭服是风水双神的婚服。”她神色不变,心里却在噗噗跳。赢试突然和她说这些,她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作不出抉择。
风水双神的故事,她听过一些。那两位至亲至疏的夫妻,到死也没能白头,但风水从此再未分开过。
天地钟鸣间,游天祭司跳着祭天舞,铃声再度摇曳。他们在人群后相视,风穿过二人,赢试弓腰为她提起裙摆。
在万众的注目下,天地祭司一前一后离开。
祭天阁中,赢试趴在窗前看着那依旧在举行的大典。
他脸上的凤翅有些花了,姜环披着袍子睡在长椅上。恍惚间,他觉得姜环抽搐了一下。
一道含糊的声音响起。赢试轻轻伏在椅前,听她含糊道。
“忘了?什么忘了?”赢试反问着她。
姜环没醒,呼吸渐渐平缓。赢试没再问,反而是盯着她的唇,眸中倒映她的睡颜。
终于,他似猫儿般挪动身子,手臂撑着椅背。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姜环的脸颊上。
睡着的人没动。
赢试又试着去吻她的额头,他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姜环。
深吻之后,他又垂下头眷恋的看着姜环的脸庞。
“阿环,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后悔没能早些认识你。”
那天,他自顾自说了很多话,把憋在心里埋藏多年的话,好的,坏的,高兴的,难过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最后,他说:“你总是懂我,你就像会读心术一样。看得出我的窘迫不安,看得出我患得患失。为什么呢?”
“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吗?”
他自言自语时,姜环已经醒了。
因为,你也和我一眼吗?
因为,他们就是一样的。赢试自幼怯懦,眷恋父母。可是父母将精力与爱更多给予两位兄长,等到大哥独立后,父亲却去世了。年幼的他只有母亲了,他更加想要守在母亲身边,却被大哥与母亲送离家乡。
本不该离开的他,被母亲代替二哥送了出来。
他反驳过,拒绝过。可是母亲哄着他,告诉赢试要去王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赢试倔强道:“可是我只想和母亲待在一起。”
母亲愣了愣,眼眶罕见的湿润了。她憋住眼泪继续哄着他:“等到试儿长大,就可以和母亲待在一起了。”
年幼的赢试哭着反驳:“母亲为什么不让二哥入都,难道不应该是二哥吗?”
“你二哥他体弱多病,王都从军艰险……”
话未说完,便被赢试打断,他哭着问:“可是你一直都在陪二哥,你为什么不陪陪我。”
明明是一母同胞,你为什么不多看看我?我也想要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我也想被父亲高高举起。
“试儿乖,母亲会去看你的。”母亲将他塞入马车。
在滚滚车轮的前进中,他看到胤州城倒退的影子。他看见母亲靠在大哥臂弯里哭,他好想问:母亲……为什么从来不给予我正大光明的爱呢?
路途遥远颠簸,年幼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经历什么。马车里,哭干眼泪的他心里是难受的。他在想自己会死在王都吗?
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想到自己会是怎么死的了。
他胆小,不善言辞。没有白敬的爽朗,没有魏括的强势,更没有姬沅的心善。刚入王都时,魏括会来找他麻烦,嘲笑他像个女子似的。姬沅有时也会撇下他,独自离开。白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叙旧。
唯独他,没有亲人来探望他。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最迷茫的年纪想过死。可他是胆小鬼,更不甘就这么离开了亲人。于是他开始适应了军营的生活。
十二岁上阵杀敌,十四岁位列东洲骑,十七岁单骑救王帅。
他靠着自己,把自己从泥泞里拖出来。
直到遇见了一个会对自己说话,一颦一笑都是对着自己的姑娘。她古灵精怪,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真面目。她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想说的话从不憋着。
她为自己换洗伤口,她会主动要求自己,或许,她是把自己当成依靠吧。
如此,赢试想着,她需要自己。
那种感觉慢慢变了质,他的眼神时时刻刻盯在她的身上,他喜欢她提出奇怪的要求,喜欢看她假装生气的脸,所以当她告诉告诉自己名字的寓意时。
赢试知道真假,可因为是她说的,他愿意相信,是她为自己的名字赋予寓意。
风水二神的婚服化作祭服穿在他们身上时,他便已想过拜堂成亲的事了。
一道睥睨天下时,他确定。他心里是有姜环的,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当初王军入都,大街相遇一瞥。早已暗示着这份感情的萌芽,是他愚昧,时至今日才回觉。
姜环身子一抖,哽咽呜呼,一滴泪水流下。她没睁眼,温热的触感覆上她的脸颊,食指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赢试轻伏她的背。
以为她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于是轻轻安抚她。
赢试啊赢试,你如果在现代,我高低爱上你八百回。
那一句“你也和我一样吗?”深深勾起她的回忆。
作为现代人的她,家庭算是完整。但是她也从没得到过母亲的关注。时间一久,她演变出了一副自欺欺人的样子。
她看似没心没肺,可最会察言观色。她也敏感自卑,羡慕着有母亲陪伴的孩子。
当她遇到窘迫的赢试时,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安。对家乡的复杂的感情,无法诉说的话语。通通憋在心里,那一刻,姜环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大约是心里有共鸣,她更多的关注了他。赢试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小心翼翼。却勾起她的回忆,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
在两人的容易相处中,赢试的那股小心翼翼不再窘迫不安,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含义。他去宣阳侯府里默默等待,却不愿麻烦自己的姐姐。
他雨下撑伞,重阳殿的及时赶到…………
如果,非要在这里度过一生的话。
赢试好像确实是不二之选,他年少谦卑,敏感又温良。姜环想,他会是个好丈夫吧。
姜环缓缓睁开眼,眼里还有泪水。赢试惊愕,问:“做噩梦了吗?我见你哭了。”
她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梦见你消失了,我没说话的人了。”
“阿环。”他的袖子被姜环拉起,姜环自顾自用他的衣袖擦泪水。
“我还梦见,我们隔了好远,我根本找不到你的踪迹。”
我们隔着好远的距离,我找不到关于你的一丝痕迹。
“不会的,”他安慰道:“我们不会隔那么远。”
姜环拉着他的衣袖,被他认真的样子都笑了。“那如果我们隔了很多年呢?”
如果我们隔着几千年呢?
“如果我们死后,后人都不认得我们,我们是不是永远被遗忘了。”
无论在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只要有一丝踪迹她都会找到他。但她只怕,千年的风霜掩盖了他一切的痕迹。
“那就让后人记住我们。”
他铿锵有力的答。
那时的他还不懂,以为建功立业才能配得上她,想着流芳百世,却不知她的愿望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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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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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给她最好的,至少不会比现在差。
但他却不知道,她担心的是时间的距离,如果她回去了他会怎么办?
“赢试,如果你回胤州了?我怎么办?”
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放在现代人的思维就很正常了。
比如,你出国了我怎么办?
姜环知道他终究是要会胤州的,而自己又能去哪呢?
“我们一起回胤州。”
窗外钟鸣鼓瑟,他握起姜环的手,蠢蠢欲动。
“阿环。”
赢试将她白皙的手握起,拉着她的手伏在自己的脸侧。他垂眸温声:“阿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