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内,须发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对着那包已细心分装好的药。
书僮不解:“您已时日无多,为何不见师兄最后一面?”
老者背着光的身形像株苍老枯木,无悲无喜道:“不破不立,无论他初心在否,都不该任由自己留有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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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鸢,夫君还未回来么?”
天色已晚,阿姒刚钻进纱帐内,又忍不住探出头问道。
竹鸢回道:“郎君走前嘱咐,他会晚归,让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问,拉上纱帐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门吱呀开了,晏书珩走入院中,竹鸢迎上来。
灯下的青年一身湿衣,发间还滴着水,额间也有淡淡血迹。
竹鸢不由得长大了嘴,若不是这张清俊的脸和一身雨水都遮不住的清雅,她险些以为这不是长公子。
“您……婢子为您备水!”
晏书珩叫住她。
竹鸢转过身:“长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立在院中,目光深邃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厢房。
“她睡了么?”
竹鸢觉得他提及阿姒的语气格外平静,没了往日隐隐的逗弄。
这平静不算冷淡,更像是反复沉浮过后的冷寂。
竹鸢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见状,添补道:“今夜娘子等了您好一会,直到婢子再三劝说才睡下,也就半刻钟前。”
青年意味不明地轻笑。
“在等我,是么?”
温柔的语气让这句话蕴含的情绪变得暧昧难辨,竹鸢懵然看着他往净房去了。
晏书珩出来后,已是深夜。
屋内未点灯,今夜亦无月色可借,周遭尽是浓稠的墨色。
黑暗无边无际。
他打住了点烛的念头,靠感觉摸索着朝内间走去。
短短几步路,长得没有尽头,未知的黑暗让他每一步都如行在炼狱之中,每一瞬都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摸到床榻,榻边空留着一大片,阿姒往常铺了满床的长发,今夜倒是规规矩矩束在身后。
她是刻意留的位置。
但他们也才同床共枕了一夜,船上那夜之后,他借繁忙之故不与她同寝,她虽抿着唇似隐有失落,但最终也未说什么,甚至舒了口气。
大概是更习惯“从前的”夫君,这位置显然不是为他而留。
但晏书珩并不在意。
他已在这,她想为谁留又能如何?
青年坐在榻边,静静等待沐浴后的湿发半干,这才躺了下去。
他陷入沉重的黑暗中。
纱帐内的一双人都睡下了,半睡半醒间,阿姒感觉自己的手腕忽而被人用力抓住。她习惯了警觉,倏地挣脱困意醒来。
扑鼻而来的竹香和攥着腕子的粗粝掌心告诉她,这是她夫君。
她松懈下来,正要嗔怨他老是不出声,却听他轻声说了句话。
阿姒没听清:“什么?”
话毕,她意识到她是白问了。
他似是在说梦话。
听这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这梦当不是什么好梦。
阿姒愣了瞬息。
无论是从前佯作淡漠疏离的他,还是如今展露本性,从容温和的他,似乎都不像会被烦恼和恐惧侵占心神的人,他也会做噩梦么?
青年攥紧她的手。
阿姒知道她该先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的,但她耐不住好奇。
她朝着他挪了挪,附耳细听。
“别走……”他轻声道。
阿姒懵懵然听着。
这人白日里每个字都蕴着笑意,可梦呓时语气却平淡沉静。
似乎在刻意控制着,不让情绪从梦中溢出。
这不带任何哀求低弱的语气,反倒让阿姒听来心头蓦地一软,她温柔地安抚道:“好好,我不走,手就留给你攥着吧……”
他似有感应,渐渐放松。
可今夜他的手烫得很,腕子被他握着实在不大舒服,阿姒见他似安稳了,要悄悄收回手。
可他再次攥紧了。
不知淡声低喃着什么,阿姒循声贴近,听清后竟是一怔。
第23章
“别走……
“求您, 带我回家。”
这一句更加隐忍冷静。
仿佛极力压抑之下的挣扎,像是对一个极度思念又极度不愿思念的人所说。
但阿姒没听清他唤的是谁。
又或者,不是思念某个人,而是怀念过去的自己。
阿姒轻推他:“夫君, 醒醒。”
青年松开她的手。
压抑的呼吸迅速平缓。
阿姒没想到他居然醒这么快, 猜他大抵是因常年做暗探, 连做梦也绷着根弦。
她放柔声音:“你还好么?”
晏书珩望向窗边, 窗纸透入朦胧的光,入睡前的黑暗已被稀释掉几成, 他答非所问道:“天快亮了。”
转头见阿姒摸索着要来寻他, 晏书珩想起昨夜浓墨般的黑暗, 轻握住阿姒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在这。”
指端刚触上他,阿姒急切起身,手背再次探上他额际:“你额头好烫!”
晏书珩用自己手背触了触:“烫么, 大抵是你手凉。”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但语气很淡, 像一团随时会消散的曦光。
听得叫人揪心。
阿姒挪近,半边身子压着他。
晏书珩也不推开。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低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试他额头温度:“是真的烫。”
额头相碰,难免触到擦伤, 晏书珩眉心轻蹙,并未表露任何异样。
阿姒又去摸他的手:“夫君,不是我手凉,是你手烫。”
直觉他昨夜定经历了什么事,她不便追问, 只关切道:“你不会淋了雨吧,难受不, 要饮水么……”
晏书珩耐心听完她一连串的追问,像个听话的孩子般缓声答:“淋了些雨,但不打紧。”
他安静躺着,温柔但稍显茫然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追随阿姒双眼。
此刻她眼里满含担忧。
像柔软绸缎,叫人不自觉想沉迷在这万丈温柔之下。
又像片撒下的巨网,让人不由戒备。
晏书珩错开目光。
阿姒以为他无力回应,兀自道:“怎么不打紧?秋冬之交若淋了雨易染风寒,你躺着,我唤竹鸢去请郎中。”
怕他不听话,她还刻意压低声音命令道:“不许起来。”
简直把他当孩子般连哄带吓,晏书珩笑道:“好,都听你的。”
他看着她胡乱套上外袍,牵了牵她袖摆,阿姒蹙着眉扭过头:“不是让你别动么?逞什么强。”
晏书珩轻弯嘴角:“夫人,你的外衫,似乎穿反了。”
阿姒摸了摸,还真反了。
他倒挺照顾她的颜面,体贴地多了句“似乎”。她清咳一声:“夫君生病,我哪还有心思放在衣裳上?”
晏书珩无声笑了。
这点小病其实不算什么,但她小题大做的模样很是可爱。
他抵唇低咳:“辛苦夫人。”
裙角匆匆消失在门后。
晏书珩听到她唤竹鸢拜托祁君和请大夫的声音。竹鸢应下了,再回来时,不忘添油加醋:“昨夜郎君回来时身上湿透了,额头还有擦伤,看着真是叫人揪心,但郎君回来第一句话竟还是问起娘子睡了没。”
晏书珩没有听到阿姒回答。
但她再回到屋内时,垂着长睫,面上怜惜又动容。
他满意地笑笑。
竹鸢这侍婢的月钱可以提一提。
阿姒在榻边坐下:“额头怎么受的伤,为何不说,疼么?”
晏书珩淡道:“轻微擦伤,夫人适才都未察觉,可见伤得不重。”
这话怎有些幽怨?
阿姒俯下身,一手撑在榻边,一手去摸索他的脸颊。
晏书珩安静不动,她像一片软云慢慢靠近,停在他上方,投下缱绻的阴影。
她稍微靠上了些,他对上的不是她的脸颊,而是别处。
那片软云顿时有了触感。
晏书珩偏过头。
阿姒把住他的脸,指腹轻触他眉头,察觉青年眉心皱起,调笑道:“都是夫妻了,还害什么臊。”
指腹下的眉心蹙得更深。
晏书珩闭上眼。
不去看不该窥视的地方,也不去想她话里暗示的那些旖旎过往。
属于她和江回的过往。
她身上清淡好闻的香气压下来,那张温柔的渔网张得更大。
甚至贴上他鼻尖。
晏书珩仍闭着眼,眉间一派流云般的澹泊,手指却不觉蜷起。
阿姒浑然不觉,对着他额际的方向轻柔地吹气:“这就不疼了吧?”
晏书珩闭着眼,没回话。
阿姒看不到他神情,只当他病得无力回话,又在他额头吹了吹。
腰际忽然掐上一只大手。
力度又大又克制。
他烧得声音沙哑,落在耳边像他粗糙指腹挠过掌心,酥酥痒痒:“夫人……别离我太近了,我怕我克制不住。”
阿姒耳朵热了起来,她伸手去扒开他的手,迅速起身摸到盛着温水的水盆,绞了块温热的湿帕子覆在他额上。
“烧糊涂了,你得降降热……”
她垂着眼喃喃道。
晏书珩笑了,语气平淡不带丝毫调侃:“都是夫妻了,害臊什么。”
阿姒顾念他病了,不同他计较,只温柔道:“乖,病了就少说话。”
晏书珩听话地噤声。
郎中很快来到,看过后称并无大碍,阿姒放下心来,到屋外和祁茵说话。
祁君和则留在屋内:“我听说你得了风寒,又见女郎很焦急,以为病得很重,幸亏无恙,否则只怕女郎要担心了。”
晏书珩撤去额上帕子,定定看着祁君和,淡道:“我只怕她不担心。”
祁君和被他满含深意的目光看得窘迫,苦笑:“怪我不解风情,郎中请得太快。”
晏书珩慢悠悠道:“子陵尚未娶妻,没被妻子照顾过,自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已为人夫者为何如此矫揉造作。
“左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他兀自叹息着。
祁君和被他说得噎住,想脱口说那女郎也不是你的妻子。
但看到晏书珩苍白的脸,他最终作罢,只说:“你好生歇息。”
晏书珩只笑了笑。
屋外,阿姒用竹竿探路的声音近了,原本还有说有笑的青年忽然撑起身,捂着嘴唇艰难地咳起来。
祁君和摇着头离去,走出几步还能听到屋内一双人的对话。
“夫君,你没事吧……怎咳得这般厉害,莫不是郎中误诊了?”
“……无事,夫人不必担忧。”
声音柔婉,关切万分但也焦急万分的,是阿姒。气若游丝但怕夫人担心便刻意压抑着咳嗽的,是晏书珩。
“咳得这般凶,我光听着就难受……要不把郎中叫回来?”
“无碍,不过是呛着水了,夫人借个肩膀让我靠会即可。”
……
祁君和加快了离去的脚步:“昨日那人大抵是我见到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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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书珩直到黄昏才退烧,这大半日阿姒晌午觉都未歇。
青年目光紧随着榻边的女郎,嘴上说着无碍,却不住轻咳。
阿姒忙给他递水。
饮过水后,他的嗓音适时地清润起来:“这还是头次生病有人照顾。”
阿姒像咬了未熟的枣,心中酸涩。
他曾说家中只有祖父,她怕惹起他的伤心事并未多问,如今他又说头次,便是自幼便无父母照料?
她握住他的手:“夫君别怕,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晏书珩敛起散漫的笑。
他认真凝着阿姒,她笃定的模样可真像自告奋勇要保护狼的兔子。
手不自觉轻触她眼上缎带,隔着丝绸描摹她的眉眼,晏书珩仍觉不足,想拉下缎带看看她,手刚触到绸带却又放下。
最终,他只莞尔一笑。
一夜后,晏书珩已无大碍。
次日,祁茵邀阿姒一道逛市集,于是几人早早地乘车出行。
祁氏兄妹一个温文谦逊,一个活泼热烈,看着感情甚好。马车上,祁茵十句话九句不离她家阿兄。
“阿姒可喜看话本?阿兄写了不少话本子,我给你偷些来!”
想到话本,阿姒便苦恼:“自从看了一本‘无名先生’写的话本,迟迟等不到后记,便再也不想看话本了。”
车内陷入寂静。
祁君和惭愧地咳了声。
祁茵看向身侧兄长,凑过去小声问:“阿兄,你说怎么办……”
阿姒很敏锐,不大确信地问:“难不成,‘无名先生’是祁郎君?”
祁君和拳头抵着唇,耳朵微红:“家妹喜看话本,我闲时便给她写一些,粗俗之作,登不上台面。”
阿姒双眼亮了:“那狐狸假扮书生未婚妻的故事可有后文?”
祁君和疑惑地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倒是很坦然。
祁茵未察觉他们的暗流涌动,抢先道:“阿姒记错啦!狐狸不是假扮书生未婚妻子,是扮成书生哄书生的妹妹!”
她兴冲冲说起:“话说有个书生和妹妹相依为命,书生出门时遇到贼匪身死,一只躲避道士追杀的狐狸精经过此处,占了书生身子住进他家中养伤,时日渐长,狐狸和书生的妹妹日渐亲厚,后来还以兄长身份送妹妹出嫁,可惜妹婿意外战死,狐狸担心妹妹伤心,便同时假扮书生和妹妹夫君。”
祁茵忽地停住了。
阿姒看不见她神情,追问:“后来呢?”
祁茵看向祁君和:“阿兄……后来你为何不往下写了?”
祁君和没看她,低眸苦笑:“江郎才尽,实在无法续笔。”
可阿姒听来却像是他不忍再写。
但她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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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马车后,祁氏兄妹走在前头,晏书珩和阿姒并肩而行,他等着阿姒的试探,可她却好似完全忘了此事。
经过一处卖首饰的铺子,有妇人吆喝:“夫人买个簪子吧!”
晏书珩看向阿姒发间,那里别着支小小的芙蓉簪,雕工很是拙劣。
但阿姒很是珍重,一直未摘下。
他牵着她走入铺子,挑了支簪子:“玉簪温婉,更适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