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无聊?”辛励突然开口问道。
孟瑶华百无聊赖的拨了一下银铃铛:“是。”
辛励抬头,盯着银铃铛思索片刻, 几日后,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方特殊的玄墨, 他亲自将玄墨晕开, 对她讲道:“阿可以蘸着这些墨写字。”说着他往自己的身旁安置了一个兀子,铺了一张白纸, 白纸前面用她的骨灰盒挡着,旁人倒是看不见这张白纸, 也看不见她写了什么。
世上竟有这种好东西?
她指尖蘸了一点儿墨,试探着写道:“我要回落月城,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他身子一滞,神色有些僵,沉默半晌后才轻声许诺道:“等小十六能撑起来的时候, 我会带你回去的。阿,别急!”
“都说了,我不叫阿!”她反驳道。
“还是没有记起来吗?”他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很快, 他就恢复振作道,“我都一一讲给你听好不好?”
孟瑶华也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只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个墨点儿, 算是回应他的话。
“我在金州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叫阿,如今看来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辛励缓缓说道。
“哼,就是假的,我才不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孟瑶华仿佛扳回了一局,得意洋洋的写道。
“孩子气,玉牒上有你的名字。”辛励哭笑不得的回道。
“居然不是孟氏?”孟瑶华讶异道,她以为他们中原不会留下女子的名讳呢,只留一个随父的姓氏。
“自然不是,你是我的正头娘子,这点儿体面还是有的。”辛励答道。
一说正头娘子的体面,孟瑶华就来气,她有何体面?她有何体面?!她成婚十二年,不见夫君真颜,这便是她的体面?
“呵呵。”她在纸上留下这两个字,似是嘲弄一般,而后又恨恨的写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临嫁前,我爹现给起的,做不得数。”
辛励沉默住了,半晌后就在她以为他要宣她父亲进宫打探一番,然而他没有,他坚决回道:“你曾告诉我你叫阿,你就叫阿了。”
或许,是阿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太过陌生,所以她听他说起金州往事时,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阿的性格又和她很像,阿的一些反应也是她会做得出来的,只是她不解自己当年为何会割本命蛊救他?
若说为了扭转蛊人在汉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不至于挖自己的本命蛊吧,毕竟代价太大了,难道说真是她少不更事的时候,一朝犯傻?!
孟瑶华深觉不可思议,原来她的本命蛊竟是这么伤的!
察觉到她在发呆,辛励顿了顿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孟瑶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写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她?”
辛励的目光落在那个“她”字上,神色复杂难辨,原来……她一直以为这是旁人的事,真的是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不是她,是你。”他执拗的纠正道,“我一直都在找你,从未放弃。”
不对!孟瑶华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己在洛阳提阿姑娘的时候,辛励明显确定阿已经死了,不会再出现,怎么此刻他又信誓旦旦的说他一直在找,从未放弃过,到底是哪个辛励骗了她?前世今生的差别就这么大吗?
“在你未得知真相前,你觉得阿还活着吗?”孟瑶华尖锐的问道,如果他回答活着,那他亲口对自己说阿死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的这个结论?如果他回答死了,死了他还在寻找,可见他心里一直有阿这个白月光的,对沈蜜娘是一种消遣和漠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儿。
她叹了一口气,胸口有些闷闷的。
“为何这么问?”辛励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他不答反问道。
这个狡猾的狐狸!孟瑶华愤愤的在心中暗骂道。
“假如……假如你鱼龙白服,在宫外遇到一个长相很是娇艳的女子,你们鱼水相欢很是合拍,有一天她知道了阿姑娘的存在,若她主动提及阿姑娘,你却说阿姑娘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你说这句话心里是如何考量的?”孟瑶华将问题具象化,继续追问道。
辛励看着纸上的白纸玄字,陷入沉思之中,久到孟瑶华都有些打哈欠犯困了,他方才认真的说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嗯?怎么讲?”孟瑶华听他出声,立马来了精神。
“我不会爱上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辛励声音低沉却肯定,“我不可能和别的女人有鱼水之欢。”
“哎!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急了!
“不过,假如这个长相娇艳的姑娘是你的话,我却不知道你就是阿,我的身体八成会先一步认出你,这倒是有可能的。”辛励继续说道。
“这个假如不成立!”孟瑶华继续跳脚。
“是啊,这个假如不成立。”辛励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的手轻轻的抚上她的骨灰盒,遗憾的说道,“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孟瑶华心里更闷了,她犹豫了许久方才说道,“你抱着这盒子成亲的那天,我也在的……”
“!!!”这下该轮到辛励不自在了!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自打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之后,他就不留人在书房伺候了,命人全部候在门外。
所以,书房内实际就只有他们俩。
饶是这样,辛励依旧红了脸。
“你……你真的不行吗?”孟瑶华疑惑的问道。
辛励窘迫的摊开一张奏折,假咳了两声,装作低头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眼睛余光却还瞟着那张白纸。
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行的!无论真或者假!
“奏折倒了。”白纸上出现四个字。
辛励低眸一看,瞬间将奏折正过来,心里却更加窘迫了。
孟瑶华看着辛励,不知道他这毛病是什么时候添的,反正在洛阳的时候他没这毛病,他威风的很,她有时还需要躲着他走。
难道是他现在年纪大了?
两人罕见的沉默住了。
“你想要吗?”
良久之后,她听他说道,耳边犹如炸开一道惊雷!
她扭头只见他将弘文法师赠他的那截犀照拿了出来。
“此犀照大概能燃一个时辰,应该够用了。”他喃喃低语道,“说到底,我确实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不!不!不!陛下!冷静!你冷静一下!!”孟瑶华吓的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他瞥了一眼白纸,纠正道:“不要叫我陛下,叫我予安。”
“好!好!好!予安,予安,你冷静一下。”孟瑶华战战兢兢的写道,字迹都有些发颤。
他低声笑了,手里把玩着犀照继续说道:“确切的说,是欠你两个洞房花烛夜,金州一个,长安一个。”
“啊?金州还有啊?那不是假成亲吗?”孟瑶华随口接道。
“不是假的,我从来不诓人,许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郑重的说道,“只是当时情况险急,每日又东奔西逃的,有些草率,便想着等局势稳下来,给你更好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心中盛了无限憾恨。
孟瑶华怔怔的看着他发红的眼圈,一双绝妙的桃花眸子,此时神采暗淡,含着浓浓的失落,她不禁心中一软道:“你已经给了。”
“没有,没有给。”他执拗在旧事里面不肯出来,“那个不算。”
“我是说不久前的那个。”孟瑶华写道,“不是说十二年前的那个,十二年前我未必想嫁你,那时我不过以为自己是个替嫁的。”
“很恨我吧。”他将她的骨灰盒紧紧的抱在怀里,喃喃低问道。
“十二年来,三废三立,我恨冷心薄情的皇帝陛下。”孟瑶华叹了一口气写道,“但那和予安有何关系呢?”
大朵大朵的眼泪砸落在她的骨灰盒上,亦砸落在她的心头。
“你应该恨我的,应该恨的。”他声音闷闷的说道。
此生只许一人,再也没有办法分给别人分毫了,可叹他蠢笨至此,到她死才发觉他的皇后和阿是同一个人。
孟瑶华看着他哭,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来,她问道:“你怎么那么凑巧在我咽气之后,立马就知道我……我可能就是阿姑娘。我临终之前,我的贴身侍女夏禾应该找过你的,只是被你不耐烦的赶了出来,那个时候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辛励稳坐帝位这么久,当然不会天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之前孟怀鸣瞒他,不过是怕他因为她是蛊女,从而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每次废黜她都是真心的,甚至不止一次跟她的父兄讲别让她进宫了,他没办法做她的丈夫,而且从未阻止过她寻找自己的幸福,所以是谁故意将她拘在宫里的,是谁直到她死才肯将她的身份抖给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第83章
辛励神色深深的看着旁边的那张白纸问道:“想回家了?”
孟瑶华罕见的顿了顿, 然后回道:“想。”
“好,等我处理好这件事就亲自送你回落月城。”他承诺道。
“所以,到底是谁将我是阿的事情透露给你的, 时间卡的刚刚好, 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孟瑶华继续追问道。
“我的祖母, 太皇太后。”辛励淡淡的答道。
孟瑶华大吃一惊,她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可依旧坚持写道:“她不是早就薨逝了吗?”若不是太皇太后薨逝前的最后一道懿旨, 她也不至于在皇宫中蹉跎十二年!
“很意外?”辛励挑眉问道。
“是有几分惊讶。”孟瑶华点了点头说道。
“想不想陪我去个地方?”辛励又问道。
“去哪儿?”孟瑶华疑惑的问道。
“皇陵。”辛励答道。
辛励借由皇后国丧之事亲往皇陵查看, 在背人的时候, 他抱着孟瑶华的骨灰盒亲自前往一处墓室,使内力打开了一道墓门, 里面放的棺椁,盖子是虚虚掩着的, 一看就被人打开过。
孟瑶华跟在辛励身后,往旁边探头一瞧,棺椁里面竟然是空的!按道理来讲,这是太皇太后的墓穴!
啊这……
“果然……”辛励拍了拍袍角处的灰尘冷然说道。
在外面不方便写字,她适时的拨弄响了他腕间系的银铃铛, 想要问他是怎么怀疑到太皇太后身上的。
“当日给我来通风报信的人是楚家的。”辛励淡声说道。
楚家?因为后世辛励处理楚家处理的很早,导致她脑海里对楚家的印象很浅,只知道是太皇太后和楚贤妃的娘家,却未曾料得他们好像图谋不小。
她的脑子快不够用了, 却也知道自己这十二年来一直活在阴谋之中,不可谓不胆寒。
她不知道太皇太后或者是楚家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就是阿的?
假如太皇太后其实没死, 只是死遁逃了,那么她悄悄溜走的目的是什么?
孟瑶华现在一脑门儿的官司, 她忽然想到在她重生后的那一世,太皇太后突然薨逝在洛阳大相国寺,她还亲自看过太皇太后的遗体来着,不知道这里面是否也有猫腻。
然而,她的国丧一过,辛励火速立小十六为皇太弟,悉心教导他帝王之道,一方面他加紧时间练兵布阵,她心里却越发的不安了。
她每日话很少,他忙里抽闲道:“怕了?”
她低眉不知该如何作答。
再后来,他时不时的将自己放在紫极宫的寝殿里,不再随身将自己的骨灰盒带到朝堂或者是御书房。
她以为她是不能离开他的,其实是无法离开自己的骨灰盒太远。
她直觉他在悄悄背着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跟她讲,她也不问。
只是他每日披星戴月的回到紫极宫的寝殿里,照例会紧紧的将她的骨灰盒揽在怀里,却什么都不肯多说,只说她快要回家了,很快就会回到落月城了。
他的很快,有十年那么久!
直到有一日,小十六偷偷摸摸进到紫极宫的寝殿来,他不知从何处寻来玄墨,他找到她的骨灰盒,神情严肃认真的将纸墨备好,然后轻轻对着骨灰盒唤了一句:“嫂嫂?”
她当时正在骨灰盒旁打瞌睡,一时没有听见。
他又轻轻唤了一句:“嫂嫂?嫂嫂你在吗?”
她蓦然惊醒,然后指尖沾了墨写道:“小十六?”
“是我!是我!嫂嫂。”他神情激动的回应道。
“何事?”她疑惑的问道,因为这十年间,他从未找过自己,此番前来一定是有要事在身。
“嫂嫂能不能劝劝皇兄,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御驾亲征南疆。”小十六担忧的说道。
“亲征南疆?这是为何?”孟瑶华疑惑的说道。
“虽然皇兄没说,但……但我的人查到,当年皇祖母死遁后就隐匿在南疆。”小十六吞吞吐吐的说道。
“你是怕他们打起来?”孟瑶华写道。
“不是,是担心皇兄会吃亏,这明显是摆给皇兄的局,皇祖母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将自己藏身南疆的事情暴露出来的。”小十六笃定的答道,“朝臣们都不太赞同皇兄御驾亲征南疆,只是皇兄他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臣弟觉得……若他肯听劝的话,一定会听嫂嫂的劝。”
辛励的本事,孟瑶华是知道的,她不禁扬眉写道:“就对你皇兄这么没有信心?”
“可……皇祖母已然得到了落月城的圣蛊啊,凡人之力怎可比拟圣的力量。”小十六叹道。
“什么?落月城圣蛊落在了太皇太后的手里?什么时候的事?”孟瑶华大吃一惊问道,这怎么可能呢,圣蛊是落月城的不传之秘,由母亲亲自守护,不要说外人,就连她想要看一眼都极为不易,怎么可能会落入外族手中,除非……除非落月城出事了。
“臣弟不知。”小十六摇了摇头说道。
忽然哐当一声,紫极宫的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来人愠怒道:“擅闯帝寝,辛宏你好大的胆子!”
小十六惊疑的抬头一看,低声道:“皇兄……”
“给朕滚出去!”辛励怒道,“跪到外面,一会儿再收拾你。”
他迅速走至榻前,拎起一旁的纸迅速扫视一眼,而后将纸攥成一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辛励,小十六说的可都是真的?”孟瑶华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是。”他淡淡的说道,潋滟的桃花眼里却藏着千头百绪。
“你说你从不诓人的。”孟瑶华直觉他没说真话。
他轻轻敲了敲她的骨灰盒道:“嗯,我从不诓人。”意思是说可以骗鬼咯?!孟瑶华气急!
“想不想回落月城?”他又温声问道。
“自然是想的。”孟瑶华迅速写道,这还用问?!
“那就好,很快了。”他深深的看了她的骨灰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