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励亦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多日来因为失眠而产生的焦躁与头痛被这春风般的笑意荡涤了不少,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伞道:“我来还清明那日的伞。”
辛励不提,孟瑶华差不多已经忘了这茬儿了,她亲自接过油纸伞递给一旁的桃枝,口中笑道:“小事一桩,劳烦金公子亲自跑一趟了。”
这时伙计拿了孟瑶华的牌子过来恭敬的问道:“沈娘子今日可挂牌唱曲儿?”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只唱三首吧。”
伙计兴高采烈的应道:“好嘞!”
辛励在一旁冷眼瞧着,净是些江南小调,并没有《凉州词》,不由好奇的问道:“怎的沈娘子不唱《凉州词》?”
“……”孟瑶华一阵沉默,怎么这人竟拣着别人的伤疤揭?不过她现在情绪稳定,不会张口就怼楼里的金疙瘩,只声笑道:“若金公子想听,我可以在台下单独唱的,今日人多就不用《凉州词》砸楼里的招牌了。”
未料辛励竟真的点了点头道:“那金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哥儿,开天字一号雅间。”
原本要走的金疙瘩突然改了主意,要留下来开茶楼里最豪奢的雅间,店里小二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忙将辛励让了进去。
胡姬跳完舞后,又有别人上去献艺,一刻钟后,孟瑶华梳妆打扮好,抱着琵琶去戏台上唱江南小调儿。
辛励此刻正靠坐在雅间的软榻上,伙计送上来不少招牌的点心和一壶君山银针,辛励缓缓抬杯喝了口香茶,戏台中孟瑶华的歌声悠然传来。
辛励挥了挥手,伙计十分乖觉的退了下去。
悠扬软绵的江南小调传进辛励的耳朵里,悄然叫醒了他的瞌睡虫,在上阳宫宽大的御榻上失眠的他,竟然有些犯困的意味,多日来的失眠累得他头痛欲裂,此刻好不容易有了睡意,他微微仰着头陷入了梦乡中,梦里只有缠绵的江南小调,没有阿,无妨,小调是阿哼的,他十分喜欢。
辛励睡的很沉,甚至打起了轻鼾。
孟瑶华唱完三首小调儿来到后台卸掉浓艳的妆容,她挂上面纱来到天字一号雅间,却被候在门外的伙计拦住,那伙计特意将声音放轻道:“金公子在里面小憩。”
孟瑶华点点头,她有些饿了,便先回自己的专属雅间用些点心。
两个时辰之后,辛励幽幽转醒,歇芳楼里依旧繁华热闹,只是台上的人已换了武生杂耍,他召来伙计问道:“沈娘子呢?”
“见公子正在小憩,沈娘子下去用膳了,这便过来。”伙计解释道。
听伙计这么一说,辛励也觉得有几分饿了,他命伙计将人叫回来。
孟瑶华吃饱喝足甚至补了一觉,此刻觉得精力旺盛,便是唱十遍《凉州词》都不在荒腔走调的,孰料她刚踏入雅间,便闻声听到那人在问:“沈娘子会熬甜粥吗?”
如果可以,孟瑶华此生都和甜粥不共戴天,这是孟瑶光的最爱,一提甜粥她就想起孟瑶光来,一想孟瑶光她就想起令人麻麻的替嫁,想起紫微城的狗皇帝,心情瞬间就不那么美妙了。
“我出一万钱买你一碗甜粥。”辛励利诱道。
孟瑶华瞬间清了清喉咙道:“我会,你等着!”
这年头谁的钱最好赚?!当然是冤大头的!
第9章
歇芳楼小厨房里,夏禾和桃枝急急的跟了进来,她们不约而同的开口问道:“主子,你还真给那人熬甜粥?”
孟瑶华将袖口挽了挽回道:“保准他吃一次就不想吃第二次。”
夏禾提议道:“主子,要不奴婢去后厨端一碗过来?”
孟瑶华摆摆手道:“你当他没吃过歇芳楼的甜粥?一万钱都可以请个厨子了,再者说有钱赚何乐不为呢?”
她要计划着养好身子后偷摸跑回落月城,山高水远没有足够的钱怎么能成?虽然父亲将歇芳楼的地契交给了她,但歇芳楼的流水款项父亲未必不知去向?她可以用歇芳楼的盈余供自己在洛阳的花销,别的便不好再动了,以免被父亲发现端倪。
是以,歇芳楼视那金公子为金疙瘩,她亦然。
说着,孟瑶华将夏禾和桃枝撵出了小厨房,自己动手熬甜粥。
她虽然从小长在落月城,但亦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何曾亲自下过厨房?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可以做得来的。
她见桃枝她们熬粥煲汤都是用砂锅,她找了许久没有找到,只找到一个药吊子,大差不差,药吊子里没有煎药,她将赤豆黑米一股脑儿倒进药吊子里,蒯了一瓢清水后,将药吊子蹲在文火灶上熬着粥,她还时不时掀盖看看,谨防粥汤溢出来。
她等的花都要谢了,粥开了几次后,她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将其离灶晾了一会儿,而后小心翼翼的盛在白瓷盅里,又在盅里添了好几汤匙的白糖,搅拌均匀后给那人端去。
她发誓,她这是第一次给人熬粥,难免目光中饱含着期翼看向辛励。
辛励悠然揭开白瓷盅的盖子,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儿迎面扑来,他潋滟的桃花眸子陡然幽深似海,而后拾起一旁的羹匙喝起粥来,夹生的,粥里的赤豆压根没熟,而他的呼吸却猛然一滞,像!太像了!简直和阿熬的甜粥一模一样。
辛励一口一口仔细喝着粥,眼圈却不小心红了。
孟瑶华见状道:“是不是太烫了?你慢点喝,锅里还有。”
辛励将白瓷盅里的甜粥喝得干干净净,他目光幽深的看向孟瑶华,袖中的匕首瞬间滑落到手中,说时迟那时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锋利的匕首抵到孟瑶华的雪颈旁,冷然问道:“谁派你来接近我的?”
孟瑶华未曾料到还有这变故,她脑子一僵,后背立刻汗毛悚立,瞬间惊起一身冷汗,她试图看他一眼,却只闻到一股雪松的香气,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冷冽静谧又危险,她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说道:“金公子有话好好说。”
“说。”
孟瑶华感觉头顶毛毛的,她深觉这人十分莫名其妙,纵然真想赖掉那一万钱也不必拿她性命相要挟吧。
“首先,是你来歇芳楼的。其次,是你非要一个教习娘子去厨房熬粥的,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熬粥,纵然不好喝也罪不至死吧。”孟瑶华一脸的挫败,果然这一万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辛励冷冷的打量了孟瑶华一番,对她所说的话将信将疑,无妨,等他回宫后命金吾卫的人仔细查查沈蜜娘此人便是,想到这里,他利索的收了锋利的匕首。
任何拿阿当筏子来接近他的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从不相信任何巧合,一样的歌声,一样的甜粥,看来幕后之人对他的过往查的很仔细,所图甚大。
利刃被人收回,孟瑶华这才觉得胸腔通畅了些,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抬眸直视辛励道:“最后……”
辛励神色淡淡的拧眉道:“什么?”
“你喝了我的甜粥,之前许给我的那一万钱拿来!”孟瑶华理直气壮的说道。
辛励嗤笑一声问道:“你的甜粥怎么一股药味儿?”
“甜粥不就应该在砂锅里熬吗?我没找到砂锅,暂时拿药吊子代替了一下。”孟瑶华边说边悄悄往门口处挪步。
“……”辛励沉默一瞬,同样的话他从前便听过,他强自弹压住心中的怒潮,抬手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下抛给孟瑶华,“拿它抵了。”
孟瑶华是个识货的,知道这扳指是用上好的羊脂玉做的,价值不止一万钱,她笑眯眯的收下:“金公子大气。”似是毫不计较他以刃抵颈的仇。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蓦然被敲响。
“进。”辛励矜贵的开口道。
“哎,你来此处做什么?”
“哎,你来此处做什么?”
两道朝气蓬勃的声音异口同声的问道,而后两只小脑袋又各自不服气的扭向一旁。
“哥。”小十六磨磨蹭蹭的走到辛励面前,乖巧的行礼问好。
“阿姐!”蛮蛮蹦蹦跳跳的跑到孟瑶华跟前,她歪头打量了辛励一眼,对这个容貌绝美的少年很满意,发现他跟国色天香的阿姐站在一起十分登对,于是神秘兮兮的笑问孟瑶华道,“这位就是姐夫了吧!”
这小姑娘讲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十六被入口的君山银针狠狠呛到了!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兄长轻飘飘的瞟了他一眼,只好暂且按耐下。
孟瑶华闹了个大红脸,她要尴尬的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过还是先对辛励福了福身道:“抱歉,我妹妹初来乍到不懂事,唐突了客官,万望恕罪。”
话音未落她就将蛮蛮牵了出去,小少女身穿绿罗裙,肩披藕粉色短襦,虽然穿着汉人姑娘的行头,举止却颇为娇俏灵动。
孟瑶华将蛮蛮拉到自己专属的雅间,她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舅舅可曾知道?”
蛮蛮摆了摆手道:“阿姐放心,就是我爹准我出落月城的。”
孟瑶华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禁爱怜的摸了摸蛮蛮的脑袋道:“我送往落月城的信,家里可曾收到了?”
蛮蛮点了点头道:“我正是因此而来,阿姐,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可是过得不如意?”
“我很好,不必担心,长老们怎么说的?”孟瑶华微微笑道,她隔了两世的时光,再次见到蛮蛮妹妹,如何不开心呢?!
蛮蛮显然不信!只是阿姐的爹爹诡计多端,她亦不好多说什么,见阿姐问本命蛊的事,她忙说道:“自阿姐来长安后,姑姑和族中长老翻阅了许多典籍,但也只找到只言片语关于本命蛊的记载,不过本命蛊与宿主之间息息相通,只要本命蛊没有完全沉睡,还是有办法的,甚至可以通过宿主来恢复自身。”
“怎么说?”听到要紧处,孟瑶华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的加速。
“咱们落月城的女子体质有些特殊,我们体质最强的时候反而是有孕在身的时候,阿姐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去滋养恢复本命蛊。”蛮蛮正色道,“虽然书里没有记载,却是有先例在的,就发生在前不久,城中一个女子嫁了个负心汉,每日被负心汉家暴,伤了本命蛊,她的娘家人把她接了回去,却发现她已怀有身孕,等瓜熟蒂落的时候,她的本命蛊居然也奇迹般的自我恢复了。是以爹爹和姑姑派我来将此事讲给阿姐听。”
孟瑶华闻言嗫嚅了一下,她呆了片刻,心思千回百转,陷入天人交战之中,半晌后她不死心的问道:“只有怀孕这一条路可走么?”
“目前来说,是的。”蛮蛮好奇的问道,“我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没看到姐夫,姐夫呢?”
“哦,我跟他和离了。”孟瑶华云淡风轻的说道。
蛮蛮双手叉腰道:“那个姓孟的果然不靠谱!竟给你踅摸些什么歪瓜裂枣,和离好和离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并不是没有夫君就不能怀孕了,咱们落月女子讲的是两情相悦即为媒,我看刚刚那个俏郎君就不错,和阿姐很般配,就他了。”
“小祖宗,敢情你是来拉郎配了?”孟瑶华扶额道,不知妹妹知道他刚才还想杀她呢,会是什么表情。
“反正你也没夫君了,这事宜早不宜迟,看阿姐这般模样,怕是被本命蛊反噬的不轻,咱们没什么功夫耽搁了。”蛮蛮认真说道。
“怎么?”孟瑶华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这些年来盯着圣蛊的人很多,而且越来越多,姑姑为了确保万一,极力盼望阿姐能够恢复如初,不然落月族人危矣。”蛮蛮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落月城已经不那么安全了,所以我爹才借机将我赶了出来,省的到时候被人灭了族。”
孟瑶华心神一凛,她站起身来边踱步边思量,既然到了此种生死存亡之机,有一线生的希望也当试试的。
“如此行事,会伤到胎儿吗?”孟瑶华问道,她不希望因为她自己的事,再牵扯到一个无辜的生命,她会万分自责愧疚的。
“怎么会?本命蛊恢复好了,对胎儿只会百利而无一害。”蛮蛮说道。
孟瑶华权衡一番,咬咬牙,决定一试!
“阿姐,刚刚那人什么来历?他兄弟可真讨厌,蛮横无理,不可一世,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洛阳城是他家的呢!”蛮蛮边吃点心边抱怨道。
“没什么,只是北境来的富商之子罢了。”孟瑶华回道。
而此刻,已回了上阳宫的辛励正着手吩咐金吾卫去暗查歇芳楼教习娘子沈蜜娘的来历。
第10章
三日后,沈蜜娘所有的消息被呈到了御案上,辛励若有所思的翻看了一遍。
落魄的官眷,十五岁嫁作洛阳豪商为妇,今春和离,豪商下洋经商,她因娘家无人手中又略有些家产,在洛阳盘下了歇芳楼,以经营歇芳楼为生。
辛励冷笑一声,对金吾卫统领道:“三天的功夫,你们就查到了这些?”
金吾卫统领忙将头垂的更低了,他恭谨的回道:“那豪商姓季名时臣,确实娶了沈家女,也已和离,季家的族亲和近仆都可以作证。”
辛励挥了挥手,命人退下。
连金吾卫都发现不了的问题,有意思,他唇角勾了勾荡起一抹冷笑,若他辛励果然如此天真信了金吾卫的话,早死八百遍了,如何能登临至尊之位?看来,金吾卫办事能力确实不行,已经不耐用了,他拧眉思索了一下,打算暗中筹谋一支心腹亲卫,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金吾卫并未查出沈蜜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然而,辛励从歇芳楼回宫的第二天起,又开始失眠了,连续的失眠让他头痛欲裂,他又鬼使神差的去了歇芳楼。
不过,这次他没有见到教习娘子沈蜜娘,据歇芳楼的伙计说那人又病了,他不由自主的蹙了蹙眉头,她怎么这么爱生病?
其实歇芳楼伙计的这话半真半假,孟瑶华哪里是病了?她是十分惜命,听说辛励来了,自动离他远一点儿,若说以前还存了摇金钱树的想法,自从他莫名其妙的拿刀子抵在她脖颈上,想要刀了她的时候起,她便打定主意要避着他了,她还想多活两天呢?赚钱的方式有的是,可是命只有一条。
还好她聪明,若他提起她时,命伙计说她病了,她确实那天被他惊的发了热,不过喝了两剂汤药已经好了,她只是单纯不想见他,需要避着他走。
实则,她与蛮蛮透过雅间的小窗在观望茶楼里的人,意在给她未来的孩儿选爹。
她想了想,心里大致有了章程,首先得要模样好的,生出来的宝宝一定玉雪可爱,其次得要人品好的,宝宝从根上就正派,再者要你情我愿的,家里妻妾一堆,还在外面胡来的要不得,太过风流。如果……她是说如果,那人再有几分才华或者手艺,心思灵巧,那就更好了,宝宝会聪慧些。
不过呢,世家大族或者官宦人家的公子绝对不行,容易让她的真实身份露馅儿,若是知道她是孟瑶华,做过皇后,没得被这些没什么底线的世族灭口,毕竟皇帝的女人谁敢随意碰?!即便皇帝不追究,也挡不住这些人拿她献媚。
如此选来选去,可供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