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这里!”
人群中一个兴奋的声音喊道,大家循声找去,发现是正气书院单监院的独生女儿单明珠。
“单娘子认得?这里究竟是哪里?”
“认得!”单明珠点头,指着周围青山秀水道,“我之前生过一场大病,后来被靥娘子所救,迷迷糊糊间来过这里。”
她环顾四周,兴奋道,“没错!就是这里!原来一切都不是梦,这里一定是靥娘子的地盘!”
听说此处是靥娘的地盘,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三三两两瘫坐在地上,有好奇的小娃爬上树,摘了点心果子来吃,也有口渴的大人趴在河边喝起了河里的果酒。
“这是一九街老李家的肉串!”
有人被阵阵肉香吸引,忍不住摘来尝,一口下去眼睛便亮起来,“好吃!还热乎着呢!”
老李拨开众人挤过去,脸上乐开花:“我尝尝?哟,还真是我的手艺!我给你们讲,可不是吹牛,靥娘子平日里就爱吃我家烤串!”
他乐呵呵摘了一把分给大伙儿,“尝尝,都尝尝!出去记得来我家吃啊!”
众人欢欢喜喜席地而坐,吃着喝着,倒比踏青更惬意,偶有几个愁苦着脸担心如何离开的,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劝。
“肯定是齐州城有危险,靥娘子怕伤着咱们才把咱送到这儿来的,等危险过去了自然就出去了。”
“就是,靥娘子神通广大,说不得天亮前就解决了,咱就出去了。”
“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大怪鸟?被她捏手里一拍,啪,魂飞魄散!”
“总之靥娘子不会害咱,也不会忘了咱,你看这不老李家肉串,刘婆婆的荷花酥,她都喜欢着呢!”
“哎哎,你们吃了多少心里都记着哈,回头买了给靥娘子送回来!”
“喝不喝酒?我喝着这果酒像是会仙楼的荔枝酒啊。”
“你少喝点吧,一会儿出去还得上工呢!”
…………
河边热热闹闹坐满了人,蓝色蝴蝶在丛中飞舞,忽然半空传来一阵悠远的吟唱,那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轻声议论:“这好像是靥娘子的声音?”
蝴蝶们像是听到召唤般,齐齐朝天空飞去,漫天的蓝色光点亮起,朝着苍穹不停撞去。
让我们出去!主人有危险,我们要与她一起战斗!
人们停止了笑闹,看着蝴蝶们飞蛾扑火般撞向天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天边的吟唱声越来越虚弱,若那声音真的是靥娘子,她一定是遇到了很危险的事!
做荷花酥的刘婆婆第一个跪了下来,仰望天空张开了双臂:“我这把老骨头活了很多年,看着靥娘子守护着齐州城一年又一年太平,她是个大好人!求苍天保佑,保佑靥娘子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像刘婆婆一样张开双臂,祈祷声越发响亮坚定。
“求老天爷一定保佑靥娘子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靥娘子是我们的守护神!求老天一定保佑她!”
“小民愿一生行善,只求靥娘子跟齐州城平安!”
“靥娘子是好人,好人应该平安!”
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无数洁白无暇的光点从人群中浮现,飘向空中,一点一点遁入蝴蝶身体里。
这是至纯至真的祝福之力,是喜爱,是依赖,是无条件的信任,是人们朴素又真实的信仰。
月光蝶获得了力量,冲破苍穹,向着天边的声音飞去!
***
红色巨蟒裹挟着雷电,巨尾扫下成片成片的月光蝶,蝴蝶蓝色的翅膀带着火光飘摇坠下,像是被烧坏的瓷青纸。
忽而那翅膀又被金光修补好,就像小道士每日写给她的信,蓝底金字,显示出十二分的庄重与尊敬。
靥娘苍白得像个雪人,熊熊烈焰随时都可能将她融化,她放出最后一只月光蝶,笑着摇头甩出自己的胡思乱想,随之冲了上去。
狰狞的火蟒迎面袭来,张口咬住她的手臂,她不闪不避,挥剑将火蟒斩成两段。
这一切来得太急太快,还在修补月光蝶的丹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接住一个受伤的她。
“商涂!”靥娘挣脱开丹景,急促喘息着,手臂因为受伤变得焦黑,“我决不会让你毁了齐州城!还有君莫笑的仇,望月的仇,都要讨回来!”
妖王对于她如此搏命的行为深感不解:“靥,如今你我脚下已不是当年的九州了,子尚也已经不在,王法也好天道也罢,早已物是人非,你又何必苦苦执着呢?”
“王法天道与我无关,我护的是天下苍生。”靥娘心中荡起千层锐气,再一次举起宝剑冲上去,淡蓝色的剑芒忽然发出金色光点,她惊讶回头,看到丹景苍白的脸。
“去吧。”他笑笑,如画的眉眼沾了血跟土,看起来脏脏的,眸光却无比清亮。
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怨不恨,生死相随。
靥娘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默然,天上,重明鸟火焰般的翅膀与妖王黑色羽翼不停撞击,靥娘脸上身上渐渐布满纵横交错的血痕,地上,丹景拼尽全身修为将金光阵张到极致,兜住马上就要碎裂沉没的齐州城。
两人无言又默契,像一个刚好合二为一的圆。
腰间的乾坤绣囊突然开始剧烈晃动,下一瞬囊口被冲开,上千只月光蝶疾风般涌出,离弦的箭一般朝妖王飞去。
那是吸收了妖骨又融合信仰之力的月光蝶,它们撕裂了妖王身周的黑色风暴,狠狠咬住了他的咽喉。
妖王惨叫一声,身上陡然冒出火焰,将冲过来的蝴蝶烧了个精光,他捂着脖子单膝跪地,恶狠狠盯着同样跪在地上的靥娘,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苍生对你的信仰不过如此!靥,认输吧,你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打不败我!”
靥娘强自撑起自己:“绝不!”
“镇妖塔已经碎了,天地间那个能封印我的人也早就消失了,如今这世上唯我独尊,而你和你守护的蝼蚁般的人族只能臣服于我!”
“我说了,绝不!”靥娘再一次站起来,扯下绣囊扔给丹景,召唤出灵灯。
她的身体开始泛起光亮,幻化成淡蓝色的光点,源源不断朝着黯淡无光的昭灵灯飞去。
丹景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睛,一把抱住她:“靥娘!你要做什么?!”
“小道长,我要走了。”她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发髻,扬起个明媚的笑,“我的肉身早就殒灭了,现在的身体是灵灯的灵力所化,昭灵灯是人族至宝,它可以帮助持灯者打开时间之门,寻找失落的自己。”
“你提着它,找到子尚,封印妖王,知道吗?”靥娘轻触他脸颊,被打湿了指尖,“小道长不哭,你是子尚的灵魂不假,但你也是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
“嗯。”他拼命点头,泪水簌簌而下。
靥娘给他擦眼泪,擦着擦着,眼泪穿过了她渐渐透明的手掌,她愣了下,又笑:“若有来生,你来找我好吗?”
“我还是想嫁给你。”
丹景用脸去贴她的脸,哽咽:“我们今生就在一起不好吗?我都抱住你了!我那么用力抱住你了!”
靥娘只是笑,她说,小道长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
靥娘消散的时候,蓝色光芒映出一段很短暂的过往。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对着面前女子作揖行礼,声音清亮:“我是云生观的道士,法名丹景,是无念道人的徒弟。”
女子点点头,星眸弯弯,梨涡里漾着明媚春光,她解下自己的蓝色发带绑在小道士伤口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丹景小道长幸会,我叫靥娘。”
那过往稍纵即逝,同月光蝶一样炸开成蓝色烟花,烟消雾散。
在妖王惊愕的注视下,无数蓝色光点缓缓注入昭灵灯,黯淡的灵灯再次亮起来,悬停在丹景上方。
小道士泪痕未干,紧皱的眉心出现一抹红色印痕,那印痕像是无底的旋涡,将昭灵灯的能量全数吸了进去。
充盈丰沛的神力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是上古时代带领人族冲破黑暗的半神,与草木山川同源,与日月星辰同息,他是风,是雾,是万物,是千万年来人们对神最朴实无华的祈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健康,好好活着。
丹景再睁开眼时,气势大变,凌厉如刀的眼神裹挟着雷霆之势,不复从前的清冷内敛,杀伐之气尽显。
他找到了过去的自己,身着白衫青纱的消瘦身影,少了少年意气,多了沧桑沉淀,浩浩凌风,遗世独立,立于山之巅,海之涯,云之端。
身后一只五彩重明鸟振翅腾空,清啸声直贯天地。
“子尚?”妖王不可思议看着面前白衣猎猎的男子,“不,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你陨灭的!”
男子冷眼看他,宛如上古神o:“商涂,你毁天灭道,荼毒苍生,今日留你不得。”
妖王只觉这情景与万年前并无二致,冷笑道:“你并不能真正的杀死我,子尚,之前不能,如今亦然,你永远杀不死我,我也要这天下永远不得安宁!”
他兀自猖狂大笑,忽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的心脏一寸寸化为齑粉,藏在心头的妖丹也一并粉碎,他痛得伏倒在地,桀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畏惧。
“你,你不是子尚?你做了什么?!”
“我是丹景,靥娘要我任何时候不要忘了自己,我便一刻也不会忘。”提到心爱之人,丹景哽了声音,垂下眸子掩住满目泪光。
他是降妖除魔护天下的修道之人,是妖天生的克星,而拥有半神之力的神官,自然拥有铲除世上一切妖魔的力量。
包括万妖之王。
黑色身影一寸寸消散,万年前不可一世的妖王商涂,灰飞烟灭。
巨大的木船重新变成土地,坍塌下陷的齐州城缓缓升起,满地裂隙不复存在,泉水不再滔天,七十二泉依然清澈明净,大明湖杨柳依依,荷花盛放……
晓鼓荡开晨雾,日光如往常一样照亮了齐州城,重明鸟的影子再一次幻化出靥娘的样子,她笑着朝大家摆摆手,随风而去,不复存在。
天亮之后,东重明司神官丹景突然出现在圣人床前,开门见山讲明了昨晚发生的事,用小山高的怪物尸体换得三千禁卫军,彻查国师府与太子府及一众党羽。
禁卫军查抄了无梦真人的府邸,在地窖里找到了七八个锁在笼子里还未来得及炼化的大妖,坐实了他以妖骨养妖供给妖王的罪证,同时还搜出不少双神会的相关密函,密函里写的明明白白,无梦是双神之一,他表面扶持太子,其实是自己想要坐上人皇的位置,统一九州,与妖王分治天下。
而只是傀儡的太子,被抓时还做着登基的美梦。
七皇子李朗虽不知内情,但终究是亲手埋下了差点毁掉齐州城的青龙赤血阵,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劫难总会过去,太阳总会升起,那些曾拼上性命守护苍生的人,他们的名字镌刻在每一个受过恩惠的百姓心里,代代相传,熠熠生辉。
年迈不禁吓的圣人一病不起,一年后便让位于素来温良敦厚的二皇子李庚,搬去行宫颐养天年,李庚登基后,事事以丹景神官为尊,废重明署,建明德司,任命丹景为明德司卿,制定新的明德律法,以人界规则,断妖众之事。
自此百年。
百年后,名震三界的丹景神官将生平所学尽数传于关门弟子陆停云,怀抱一卷齐州百姓所绘的《乾坤绣囊内景图》,含笑而逝。
三生石畔,奈何桥边,明眸皓齿的小娘子梨涡浅笑,一开口便不正经。
“呀,这是谁家小道长?长得可真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