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道莲显得有些任劳任怨,“帕子,我收下了,多谢女郎。”
他视线轻轻一划,落到她外露的雪白的赤足上,跟她这个人一样,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趾头粉润。
陆道莲不过多看了一眼,那脚趾便害羞地蜷回裙子里。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裙摆泛起波浪,宝嫣朝地上跺了一下,陆道莲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哦,还是给了宝嫣几分脸面,眼皮微掩,作态清贵,“女郎的脚,不冷吗。”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宝嫣要脱了鞋袜。
宝嫣浑不在意地瞥了眼地面:“那个呀,打扫书阁,提水时不小心漏了出来,打湿了。我脱了晾晾,等它干。”
天黑了,她的婢女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只剩他们在这,楼下只剩一盏微弱的灯,周围渐渐漆黑,胆子小的一个人留在寂静的书阁里反而会害怕。
陆道莲问:“介意我在这看会经书吗。”
宝嫣惊讶地觑过来,一眼后,也正正经经地回道:“殿下的书阁,殿下想在哪看都可以。”
陆道莲疏淡地点头:“打扰了。”他绕过她往旁边几个架子的方向走去,贵为太子,他腰脊总是挺得很直,像玉竹一股清隽气,却也能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俊脸,得心应手地应付凡尘俗世。
宝嫣拿着书挡在脸前,缓缓露出一双灵慧有神的双眼,偷看那道心无旁骛的身影。
说是带发修行,他破戒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半点面对她不自然羞愧的意思么?还是说,这就是未来的帝王,可以行他人不能行的作为,破他人不能破的戒律,在此之后,还能得个满堂夸赞的清誉。
亦或者,修行在心不在身,只要心中有佛,就算超脱?
好装。
可是他人不坏,至少她差点遭人强迫时,陆道莲替她赶跑了狂妄自大的纨绔。
唔,他还给了她份活干,酬劳颇丰。
人也上道,看见手帕了,会来见她,没让她空等。
还关心她的脚冷不冷,怕天黑她一个人害怕,居然愿意在这多留一会,她说袜子打湿了不错,可那是上午的事了,早就干了,袜子上也看不出洇湿的痕迹,他难道没发现?
肚子一声叫唤,令在另一边的陆道莲掀起眼帘,好在他没问出让宝嫣尴尬的话语,在定定对上宝嫣眼珠后,似没瞧见她偷看,就这样对视片刻。
陆道莲:“天色不早了。”
贪吃货。
暗骂自个儿不成器的肚子一句,宝嫣忍住自我怨怼的冲动,动作自然地朝外边望了望,然后向陆道莲保持微笑道:“是啊,该回去了。我的袜子,应当也晾干了。”
宝嫣面色绯红地去穿鞋袜了,陆道莲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我好了。”宝嫣通知一声,陆道莲才从书架后走出来,他冷不丁问:“女郎怎么回去?”
宝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陆道莲:“你若一个人,我便送你。”
夜晚寺里的僧人都去用晚食了,远山寂静,屋顶飘起袅袅炊烟,灯盏照亮前行的路,宝嫣跟陆道莲走了一段路,才发觉自己差点同手同脚了。
她总是禁不住去在意偷瞄身旁人的动静,哪怕他一言不发,没什么动静,她的脖子仿佛要变成向阳的枝芽,追逐对方的踪迹。
“上回。”
宝嫣一个激灵,心脏重重漏跳一拍。
陆道莲的问话出其不意,“上回女郎,怎么突然自己从山顶回去了。”
宝嫣的不告而别,还令孙芳紫和白宛仪争执了一架,碍于陆道莲的存在,积怨已久的二人并没有闹得过于难堪。
事后孙芳紫还来找过宝嫣,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叫她好一番忧心,宝嫣给她赔了许久的罪才让孙芳紫消气。
没想到陆道莲会追究她这个,宝嫣停下,找着机会斜眼睨着陆道莲,“太子何必明知故问,我那样子,哪能出现在人面前。”
她衣裳被他弄脏成那样,日光出来时,还有点点干涸的白色的粘浊留在上面。
这可是妥妥的两人做过不明不白的事情的罪证,宝嫣不走,难道让人看出异样去?
宝嫣:“我也是要脸的。”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忽然一只手盖过来,宝嫣吓了一跳,陆道莲在几乎要贴到她皮肤上那一刻停下,隔着些微距离,宝嫣温热的呼吸打在他掌心里,像只软毛小狗儿,挠得人痒痒的。“女郎的脸太小了,远不及我的巴掌大。”
像是无意感慨了一句,陆道莲言归正传道:“上回你不在山顶,大家都颇为担心你。”
宝嫣从愣怔中醒神,被他不着调的态度弄得不上不下,他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左一句有一句的,她脸小她自然知道,可陆道莲提这个,是,是在夸她?
忽略他回应的那句,宝嫣阴阳怪气回应:“太子对其他女郎,也是这样吗,还是见人就观察别人的脸盘小不小。”
那他岂不是看了那么多女郎?
陆道莲被她嘲问到先是讶异了下,然后莫名勾起了唇角,“其他人孤没怎么留意过,只是对你……”
“阿嫣,太子?你们怎么在一起?”
孙信邈出现得不合时宜,他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十分诧异地来回打量他们,毕竟在人前,宝嫣和太子可是从未有过交际,他们看起来可不熟。
走在一块就很怪。
宝嫣恼火孙信邈打断了陆道莲说话,她还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呢,如今横插了个多余的家伙,陆道莲也不像继续要说的模样。
他清冷得很,宝嫣生闷气,笑都不见了,不搭理孙信邈,陆道莲却能心平气和地启唇:“孤去了趟书阁,凑巧与苏女郎同路。”
“原来是这样。”
宝嫣家里情况孙信邈也清楚,她近来都在藏书阁忙碌,那里因为清理藏书,不许随便什么人进入,孙信邈就是想见她也见不着。
如今听了太子的话,解开疑惑,孙信邈的注意力便重新落到宝嫣身上,一看到她便胆大妄为地忽略了另一旁的陆道莲,傻呵呵地只想着对心上人献殷勤。
“阿嫣,好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啊。”
傻货,明知自己不喜欢他,还要凑上来当着陆道莲的面说这些胡话。
宝嫣瞪着没点眼力劲儿的孙信邈,他好像是真的感受不到她的心意,哪怕宝嫣瞪他,他也能笑得没脸没皮,“阿嫣,你眼睛真好看,你别瞪呀,再瞪可就瞪到我心坎儿去了。”
“谁说我瞪你了,你眼神儿太差了。”宝嫣情不自禁朝一旁的陆道莲匆匆偷瞥去,孙信邈这样毫无顾忌地在面前对她示爱,陆道莲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保持着有礼节的模样,神色清冷疏淡,甚至在宝嫣偷瞄过来时,幽邃的目光微微一愣,随即携带出一抹浅淡的微笑:“既然信邈来了,那孤就先走了。”
什么意思,他来他就走,这算什么,避嫌吗?
宝嫣抿着唇,不知道在跟谁置气,也不做挽留,只有孙信邈这个傻子依旧没眼色地乐呵道:“那,那殿下慢走……阿嫣,你是不是要回禅房啊,我送你吧?”
“不用了。”
宝嫣果断拒绝,在陆道莲看过来时抬起下颔,“我认识路,用不着你送。”她没了往日的好脸色,谁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只知道在他们眼皮底下,那个一惯娇媚淑婉的女子谁都不耐烦应付了,径自走了。
孙信邈一头雾水,询问身份比他高贵,天资比他聪慧的太子,“她,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阿嫣不高兴了。”
身旁,陆道莲眼神幽深地望着那道娇丽的背影,回神罕见地露出一缕微笑,贴心安慰孙信邈:“有吗?可能是你想多了,苏女郎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孙信邈信以为真地点头。
过往他胡话连篇,自个儿妹妹叫他不要老烦宝嫣,宝嫣都没和他计较,所以这次,就算阿嫣生气,也应该不是冲着他吧?
不过,刚高兴不到片刻,孙信邈忽然顿住了,若阿嫣不是冲他发的火,那又是对谁啊?
第100章
侍人为陆道莲准备好热水沐浴,在褪去的衣物里发现了太子说要去还,却还是带回来了的帕子。
脱得只剩亵裤的陆道莲入水前看过来一眼,“帕子留下,其他的拿去洗了。”
侍人多问了句:“这是,那位苏女郎的?”
太子的目光便变得凌厉起来,令人倍感压迫。皇后早逝,太子虽然无母,却还有一个汉幽帝做父亲,身边有个风吹草动,汉幽帝也要知悉。
像这种私相授受的事,若无意外,侍人出了这道门就会传信给皇帝。
论家世,这可不是个好的太子妃人选。
陆道莲不苟言笑地盯着侍人道:“她不要了,现在是孤的。有什么问题吗?”
侍人诚惶诚恐地摇头,“奴婢不敢。”
浴房最终只剩下陆道莲一个,烟雾袅袅,他双手搭在浴桶边缘上,神色晦暗不明。
为了不让宝嫣生气,孙信邈送了好吃的来讨好她,还有些胭脂水粉的玩意装在宝匣里,看宝匣的做工还有胭脂盒的盒底出处,就知道出自上京有名的工造铺。
宝嫣看着邀她单独爬山赏风景玩儿的孙信邈,听他说了好一会,没打断他,只是过了阵儿才叫他名字,道:“别在我这空费心思了孙信邈,世上好女儿千千万,你不要只盯着我,我不喜欢你的。”
孙信邈一腔热情遭到打击,愣了愣,笑脸没刚才那么灿烂了,他哀怨道:“我知道呀,阿嫣,你说了好多遍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提起这个,我都快忘了,你一说,我心里又会不好受了。”
宝嫣只是在男女之事上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愿,但若交朋友,像孙信邈这样没有恶意的,她也不嫌弃的,只觉得他人虽不精明,却有大智若愚的味道,还算讨喜的。
她实话实说:“抱歉,我只是不想浪费你的心意。你拿这些东西,去送其他你喜欢或者喜欢你的女郎,说不定会碰上真正与你趣味相投的真心人。”
孙信邈还是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的,宝嫣已经明说了她不是他的良人,既不喜欢他,也不会真心对他。
本以为孙信邈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最好不高兴地羞辱她一顿,解解气,从此不缠着她就好了,却不想这傻子伤心地盯着她半晌,最终还夸了她一句,“阿嫣,你无情的样子也好漂亮呢。”
宝嫣:“……”算了。
“方才我说话太重了,对不住,孙大郎君你莫怪。”
宝嫣态度有所软化,还跟自己道歉,孙信邈苦兮兮的样子一变,又跟狗一样腆着脸笑起来,“本来就是我单相思,阿嫣你不必和我道歉,你不过是说了实话,可比哄骗我,吊着我好多了。”
“我也不想缠着你,可我实在喜欢你啊,阿嫣。”
他看得目不转睛,宝嫣问:“有件事我实在好奇,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脸,性格,品行?
总得占一样吧。
孙信邈脸红了,偷瞄着她,不好意思地说:“阿嫣,你,你生得好看。”
水落石出了,宝嫣好笑道:“山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多的是人比我更好看,那你岂不是要见一个爱一个了?”
而且红颜易老,只是喜欢她的脸这种喜欢,是长久不了的。
孙信邈:“怎么会呢?!阿嫣……”孙信邈的解释被宝嫣当成了耳旁风,她都这么说了,孙信邈还要一意孤行喜欢她,那她可就没法子了。
有些人总要撞了南墙才回头。
可没想到,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孙信邈在寺里也行动起来,藏书阁内进不去,他便在外边儿等,宝嫣忙活完了再送她回禅房。
还被人笑话,说他这样护送来护送去,对宝嫣比对他阿耶还要孝顺。
院子里,石桌边坐满了闲谈的郎君,陆道莲夹在其中,正在与人下棋,温呈君执子迟迟不动,他便耐心地等着,期间还命人添了一壶茶。
旁边观棋的章廻插话道:“你们说的那位苏女郎,我也见过,她阿母和我阿母是熟识,还说过要帮我俩牵桥搭线。”
孙信邈那头的话音静下来,看着他。
章廻卖完关子,才调笑着说:“可惜我暂时还不想儿女情长,只想考个好功名,不然那样的美人,光是放在家里也着实令人动心。”
孙信邈冷哼:“你太高看自己了,就算你阿母为你牵桥搭线,阿嫣也未必瞧得上你。她眼光高着呢,挑剔死了。”
事到如今,孙信邈觉得宝嫣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相貌不够俊,但说实话,他长得也不差吧,称得上俊朗。
但要论美男子,孙信邈逡巡一圈庭院里在座的诸位,发现除了太子毫无瑕疵,清俊显贵,其他人都马马虎虎,比不上他英俊。
那什么章廻,瘦竿子一个,不够高大,只多算个小白脸,也配肖想阿嫣?
呸。
被毫不留情地鄙视了一顿的章廻:“不是吧,说说而已,你怎么还激动上了。”
旁人笑道:“谁叫你乱说话,为了功名婉拒了佳人,这佳人还是咱们孙大郎君的心上人。”
温呈君在繁杂声中终于落下棋子,参与进来问:“那孙大郎君,和那位佳人如今到什么程度了,是情投意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