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太过分了!”
她咬牙切齿。
裴沐珩无视妹妹的控诉,简单地将自己在扬州的始末告诉母亲。
熙王妃瞪了一眼无理取闹的女儿。
裴沐珊转身委屈巴巴地看向徐云栖,徐云栖拉着她的手哄,“别难过了,嫂嫂下次给你买……”她小声道。
不一会,熙王妃吩咐传膳,留裴沐珩夫妇在她营帐用晚膳。
膳后,她打量着儿子,心疼道,“你可是瘦了不少,在外头两月,吃苦了吧?”
裴沐珩不在意笑道,“娘,这是儿子难得的机会,收获匪浅,值当的。”
他没告诉熙王妃,他在扬州两月,经历了十几次暗杀,次次凶险无比,皆是九死一生。
熙王妃目光挪至他身侧的徐云栖,小儿媳妇面庞白白净净,眼神透亮莹润,肌肤好得能掐出水来……丈夫不在家,她倒是把自个儿养得很好,想当初熙王出征,她夜不能寐,瘦得没眼看,瞧徐云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熙王妃语气一沉,吩咐她,
“你好好侍奉自己夫君。”
徐云栖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婆母,无奈点头,“儿媳遵命。”
天色暗下来,熙王妃瞧见儿子眉宇间的倦色,问道,“待会还去你祖父帐中吗?”
裴沐珩摇头,“不必了,我昼夜星驰赶路,祖父嘱咐我歇着。”
熙王妃不说话了,摆摆手让他们夫妇回去。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回到帐中。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晚间的山风微有些凉,吹在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濡湿感,像极了当年在荆州乡下的光景,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会儿,转身进帐。
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喧嚣,虫鸟啾啾,衬得帐内越发清幽。
裴沐珩喜静,银杏等丫鬟全部去帐外专供下人歇息的小帐待着。
徐云栖进去时,裴沐珩靠在圈椅里假寐。
看起来着实很疲惫。
她先去净室看了一眼,早有婆子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徐云栖回到外间,见裴沐珩坐着不动,便主动寻到黄维送进来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他的衣裳。
徐云栖看着那些衣裳,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未正儿八经伺候过他穿戴。
不一会,徐云栖抱起衣裳搁在净室里的衣架上,转身来到外间,
“三爷,沐浴吧。”
她嗓音又柔又轻,在夜色里摇曳。
裴沐珩睁眼,看着她。
她穿着件素色的褙子,楚楚立在屏风旁,晕黄的灯芒模糊了她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裴沐珩确实极累,在扬州这两月,枕戈待旦,不敢掉以轻心,回了京城,防备方松懈下来,他起身往浴室走。
颀长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徐云栖站在屏风处,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裴沐珩需不需要她帮忙。
里面帘帐搁下,黑长的影子投递在白帐,也没有传来任何邀请的声音。
徐云栖回到里间,将两个镯子退下搁在锦盒收好,给自己梳妆卸钗,待净面洗净回到床榻,方想起裴沐珊将她那床被褥抱走了,而预先给裴沐珩准备的褥子还在马车上,这里只有一床被褥。
徐云栖勉勉强强将床铺好。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
男人穿戴整洁出来了,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沁着些湿气,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瞳仁深处仿佛有光芒在浮动。
徐云栖正跪在床榻,苗条的脊背划出优美的线条,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玉臂,不经意间回过眸,浑圆的弧度在他眼前一闪而逝,徐云栖有些尴尬,赶忙起身退下床榻。
裴沐珩错开视线,徐云栖进了浴室。
唤来婆子重新送桶水进来,她擦洗一番身子,又吩咐人将浴室清理干净,收拾停当已是两刻钟以后。
待她绕出净室,却见里间烛火被吹灭,借着外头余光瞧见裴沐珩安安静静躺在里侧,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被褥被他搭了一角搁在胸口,其余大半让给了她。
第14章
恍惚记得裴沐珩寝歇时不爱点灯,徐云栖又绕去外间吹了灯火,这才慢腾腾摸进内室,轻轻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外头巡逻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只是大约时辰还早,时不时有些许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尚不到亥时,平日徐云栖也没睡得这样早,实在是为了迁就补觉的裴沐珩。
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
“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
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
“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
“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