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真要弄死小公主,也不是那个时候,那个时机对于燕贵妃来说,还不成熟。”
“当然这些还不够有说服力,”荀允和慢慢抬眼看着他们夫妇,“直觉,直觉告诉我,与皇后有关。”
荀允和侍奉皇帝多年,对后宫两位主子的性子摸得很清楚。
燕贵妃跋扈飒爽,几十年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她对付人从来都是明目张胆。
而皇后却迥然不同,她像是蛰伏在深宫的蛇,伺机而动。
这么多年可见皇后显山露水?没有,可她和十二王的地位却越来越稳固。
皇后未雨绸缪,趁机除掉小公主,拔去太子与燕贵妃的倚仗,也不是不可能。
恰在这时,黄维来报说是王凡回来了。
裴沐珩立即将他唤进来,王凡一身寒气逼人,面色也十分狼狈,看得出来这一趟十分不容易。
徐云栖迫不及待问他,“可有我外祖父的消息?”
王凡愧疚地摇了摇头,
“没找到老爷子,不过倒是得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王凡顾不上行礼看着三人答道,
“那些河工原来有百来人,被通州知府衙门关了半年,随后送去了营州充军,到了营州没多久,有几名年迈河工受不住营州严寒的环境,病逝军营,属下唯恐万一,甚至挖了这些人的坟冢,其余四人尸身尚在,其中一人是空冢。”
徐云栖顿时一惊,“你可知他姓甚名何?”
王凡答道,“姓乔,名讳不知,大家都称他乔老爷子。”
徐云栖眼一闭,跌坐在罗汉床上,眼底泪花闪烁,
“是他,过去他也曾用过这个姓。”
王凡立即道,“会不会是老爷子炸死逃脱?”
徐云栖也有这个念头。
“他什么时候死的?”
“据说是五月初死的,到现在也有五个月了。”
徐云栖心又凉了下来,“都五个月了,如果真是他,至少他会递消息给我,而不是无影无踪。”
在徐云栖看来,当初外祖父之所以把求救信送到熙王府,一定是听说了她与裴沐珩定亲一事,既然外祖父知道她在熙王府,即便不现身,也该送些消息来。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裴沐珩眉宇沉沉,
“那就是幕后之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借金蝉脱壳将他带走。”
荀允和显然十分赞同这个推论,“这个可能性更大。”
裴沐珩敏锐的意识到将河工送去营州之人,一定与幕后黑手有关,他又问王凡,“将河工发配营州充军的调令是何人签发?”
这回回答他的不是王凡,而是荀允和,
“是我。”
三人属实一惊。
裴沐珩立即问,“您为何这么做?”
荀允和脑海浮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太子被废后的一个午后,荀允和独自在内阁当值,那人穿着一身绯袍过来,将一张驾帖递给他,
“荀阁老,营州卫所尚需一些人修建护城河,听闻通州衙门关了一百来河工,我想将这些人送去营州充军,顺带将护城河掘好。”
那人说的合情合理,荀允和没做任何犹豫,当场便签了那份调令。
联系那人的身份,荀允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有人借我之手,达到了他的目的。”
第66章
真相已呼之欲出。
“是谁?”裴沐珩眸光一闪,
荀允和神色怔怔回道,“工部侍郎苏子言!”
徐云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物,她看向裴沐珩,裴沐珩先是一愣,旋即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豁然,“工部侍郎苏子言是当今皇后的侄子,探花郎出身,在朝中名声斐然,有人把他视为老师的接班人。”
“工部掌营造,他借着修城池的名义将人调去营州,顺理成章。”
如果调令出自苏子言,意味着幕后主使不言而喻,正是皇后与十二王了。
徐云栖愣了半晌,一想到外祖父落在那母子二人之手,温柔的面颊渐渐现出几分青色,眉峰也泛出锋利的寒芒。
荀允和再道,“那时朝中不知云栖真实身份,我也从不参与党争,故而苏子言毫无防备,借我之手,签发了调令,即便将来有人发觉此事,也有我做挡箭牌。”
苏子言绝没想到,正是因为那份调令,让皇后与十二王彻底暴露在荀允和与裴沐珩面前。
接下来的事无需多言。
徐云栖外祖父手中很可能握有柳太医身死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没准能彻底将皇后扳倒,一旦皇后出局,十二王受池鱼之灾,接下来便是熙王和裴沐珩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徐云栖担心外祖父牵连熙王府的事压根不存在,不仅不存在,甚至找到外祖父已经成为熙王府夺嫡最大的筹码。
这一点裴沐珩和徐云栖立即便想到了。
隔着一张小案的距离,裴沐珩看向身侧的妻子,那一眼温柔明润,含着无比坚定炽热的亮芒。
你没有理由再逃脱了。
我们将并肩作战。
“并肩作战”四字通过他眼神明明白白传递过来,长臂探过来握住了徐云栖的手腕,徐云栖那一瞬心里忽然有些释怀,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松了一口气。
寻找外祖父不再是他的负担,而是前进的方向,而她也不必再背着外祖父可能牵连熙王府这份沉重的压力,她可以坦坦荡荡留在熙王府。
不拖累彼此,同舟共济,是徐云栖更能接受的方式。
这样的婚姻于她而言,才是最牢固的。
她不假思索,回握住裴沐珩的手。
荀允和没有在意二人这些小动作,而是在脑海思索布局。
“老爷子很可能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人在何处,咱们一无所知,如今你与裴循的夺嫡之争已经明朗,裴循指不定已看出云栖十三针的端倪,我建议由你对裴循发出冲击,我伺机而动,引蛇出洞,找到老爷子的藏身之处。”
“朝中的事我来办,该争取的朝臣我来争取,但有一处,需你亲自出马。”
裴沐珩定定看着他,“您指的是军方吗?”
荀允和唯一伸不上手的地方便是军方,五军都督府明面上归兵部辖制,实际上直隶皇帝,而这正是熙王府无可比拟的优势,熙王本身立过赫赫军功,是边境将士视为战神一般的存在,上回裴沐珩出手帮着杨康都督脱离虎口,杨康私下也一定属意裴沐珩,杨康虽没了实权,在军中威望尚在,轻而易举便可说服一些将领党附熙王。
还有一人不可忽略,那就是时任武都卫中郎将的燕少陵。
他现在是熙王的女婿,裴沐珩的妹夫。
熙王府在军方的势力,连裴循也望尘莫及,否则明智如裴循,又怎会轻易在社稷坛对熙王府下狠手呢。
在夺嫡这场角逐中,大家都是高明的猎手。
荀允和颔首,“对,做最坏的准备。”
这话一落,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裴循毕竟占着嫡子的优势,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裴沐珩不可能不留后手。
他缓缓圩着气,定声道,“我父王已经在做准备了。”
这就是熙王遣人去西州的原因,西州是熙王的封地,那里有熙王府的兵马,而西州之外的边境,更有熙王暗中留下的心腹棋子。
荀允和很快明白过来,同时也发出一声不出所料的喟叹。
大晋军中有四位国之柱石,其一便是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的文国公,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其二便是擅长防守稳扎稳打的老将,废太子岳父杨康杨国公,其三是以冲锋陷阵著称的已故成国公,最后一位则是坐镇指挥的三军主帅熙王了。
熙王自十岁出事后,被皇帝扔去了边关让其自生自灭,他初到边关时,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他就那么从小卒一步步爬到郎将的位置,没有人在意的岁月里,熙王跟野草一般疯狂成长,于十三岁那年立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奇功,文国公与杨国公纷纷为他请功,皇帝这才舍得看这个儿子一眼,发现儿子才能后,往后艰难的战事,无论山南山北皆是熙王领军作战了,不仅如此,皇帝很巧妙地利用儿子制衡其他军方柱石。
一位赫赫有名的三军主帅,一位不被父亲待见却一直很努力期望得到父亲认可的皇子。
这样复杂而矛盾的身份交织在熙王身上,反而给熙王博取了更多军中将士与朝臣的支持。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说的便是熙王。
是时候给这位皇四子殿下正名了。
不过,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寻到徐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
“我会暗中遣人盯着十二王府一举一动。”裴沐珩道。
荀允和颔首,“打蛇打七寸,苏子言那边我去试探。”
两位立在大晋朝廷最顶峰的男人,三言两语来回斟酌,已然制定了一连串的计划,而这个空档,徐云栖突然插了一句话,
“我认为,还得着人看住柳太医的墓地。”
这话一落,裴沐珩和荀允和均吃了一惊,
“云栖是什么意思?”
徐云栖沉吟道,“如果柳太医死因并非是心肌梗塞,他的尸身上该留下痕迹。他葬在何处?”
这一点裴沐珩这几日已遣人查了,他回道,
“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最开始柳家将他的灵柩停在京郊佛门寺,公主去世,柳家惊慌万分,便扶灵柩回了西州,两年后皇帝回过神来,念着过去柳太医之功,下旨将他灵柩迁入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陪葬帝陵一直是功臣的荣耀,陪政园在帝陵脚下一片山坡,专给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官员入葬。
荀允和看着女儿,“三十年了,恐怕只剩一截白骨,还能查出死因么?”
徐云栖也没有把握,眼神却无比坚定,“有备无患。”
术业有专攻,徐云栖在医术上的造诣,裴沐珩与荀允和均不怀疑,二人无话可说,随后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这件事我来办。”裴沐珩与荀允和异口同声,
很显然,荀允和想在女儿面前表现表现,裴沐珩亦然。
只是一说完,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徐云栖扫了二人一眼,抿唇漠然。
裴沐珩没让尴尬持续太久,忙道,“多年前,我在浮水巷培育了一批死士,各个身怀绝技,这件事我来办更合适。”
裴沐珩立志夺嫡不是一日两日,狡兔三窟不知留有多少后手,荀允和不然,他从不参与朝争,是位霁月风光的君子,暗地里那些三教九流的勾当不是他的长处。
事情大体议妥,荀允和也不宜久留,打算离开时,突然想起了一事,与裴沐珩道,
“对了,陛下让你明日去一趟奉天殿,户部的事他老人家打算暂时交到你手中……”话未说完,他突然皱着眉问,
“你弄冰块作甚?”
管家将此事禀报给他时,荀允和很好奇,所谓告病在家不过是托辞,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以为裴沐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料裴沐珩从荀府搬去一些冰块把自己给整病了,这不奇怪么?
荀允和并不知这句话在徐云栖心里掀起了千层浪。
陛下既然开口让裴沐珩去奉天殿,也就意味着不是朝局逼得裴沐珩装病,那么他把自己整出一身病是何缘故?
那个被压下的念头就这么堂而皇之从脑海冒出来。
徐云栖满脸愕然,心底更是打碎了五味瓶般不知滋味,有对裴沐珩糟蹋身子的恼怒,更有面对这份昭然心思的无奈。
他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裴沐珩倒是四平八稳地笑了笑,
“没什么大事。”
正愁不知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给徐云栖会心一击,结果岳父帮了忙。
荀允和毕竟不是一般人,瞧一眼女儿微恼的面色,很快领悟过来,这个裴沐珩……荀允和第一念头是生气的,责怪裴沐珩使小伎俩对付女儿,只是转念一想,他也是过来人,都能逼得裴沐珩用苦肉计来讨好云栖,这不正说明他对女儿的在意么,荀允和心情顿时就复杂了。
再联想前段时日他着了风寒,皇帝借机让女儿给他看诊一事,荀允和突然没有什么立场来责备裴沐珩。
苦肉计虽俗套,却是屡试不爽。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荀允和抚了抚额,最后开口,“清予,我有话想单独跟云栖说。”
裴沐珩很识趣地起身,打算出去。
这时徐云栖突然叫住他,“等等。”
裴沐珩顿步回望她,“怎么了?”
徐云栖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杏眼微微眯紧,逐字逐句道,“你身子尚未痊愈,外头风大,不能出去。”吐字明显比往日重,裴沐珩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不等裴沐珩反应,徐云栖这边很快起身,与荀允和道,“您跟我来吧。”
父女俩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裴沐珩立在窗下,看着父女俩背影颇有些哭笑不得。
徐云栖领着荀允和来到清晖园东面衔石抱玉的明玉堂,此地是徐云栖素来待客之地,明玉堂两侧均有厢房,如今被装扮成了暖阁。
进去时,陈嬷嬷已备好热茶炭盆。
徐云栖先请荀允和在主位上落座,随后立在一旁。
这是把他当长辈对待的姿势。
荀允和当然高兴,只是也不敢高兴地太明显,他指了指对面,“云栖坐吧。”
徐云栖挨着锦杌坐了下来。
炭盆搁在荀允和脚下,他下意识地将之往徐云栖跟前一推,对着女儿,细致温和已是他的本能。